夜凉如水。
皎洁月光透过窗扇铺撒,反射出大片平整光洁的地面。
烛火昏晦,隐约可见不远处一尊庄严肃穆的雕像,正微微阖眼,在朦胧影绰中俯瞰世间。
空气里有股浓重的血腥味。
慕裎揉揉肩肘,将身子倚靠上身后的石砖墙。
这是一间神庙。
那些蒙面黑衣人将他绑来就丢在这儿了。
“哥哥。”
深暗处蓦然响起声轻呼,等人走近看清面容,慕裎面上倒浮起些许意外之色。
是个熟人。
温闲庭。
“世子这迎客礼仪,恐怕有待提高啊。”
慕裎淡笑,手捂伤口,看上去十足的虚弱。
温闲庭也一抿唇,挽过剑花,剌开他破损的衣物确认真假。
血痂在伤处凝结,还有更多的血从边缘汩汩涌出,自锁骨处往下两寸青紫肿胀,的确伤得不轻。
温闲庭满意颔首,折身坐到一旁的软椅内。“我挺好奇,慕之桓那个老狐狸,怎会上哥哥的当?”
“许是年纪大了,脑子没那么好使罢。”慕裎佯叹。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慕之桓。
宋乾是淮北老国君精挑细选放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除了老国君和皇后,就连在他身边呆了五年的蔺衡都不知道。
是以宋乾故意以安插在南憧的暗桩身份,在慕之桓面前表现出对太子侍君的怨怼,顺带明里暗里透露慕裎过得不好。
南憧实力雄厚,淮北不容小觑。
那老狐狸本就有篡位的贼心,只是苦于实力不够,又没个正当理由举兵谋反,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一箭双雕的机会。
幸而慕之桓虽不好骗,但他的手伸再长也伸不到宫里来。
为了让他信任,慕裎曾让宋乾悄悄送过去几样东西。
一张密戏图,三封书信。
密戏图便是蔺衡无心插柳成就的那副小黄图了,图中他和慕裎正巫山云雨,衔蕊弄箫,底下还有国君大人被迫签署的名姓。
慕之桓找人对比过字迹,确定是蔺衡亲笔无疑。
而书信是出自慕裎之手,记录了一些南憧王朝的施政策略。
有些是蔺衡闲谈时随口告诉他的,有些则是他根据宋乾的情报推论出来的。
他还在书信里哭诉自己的遭遇,总之把蔺衡形容得像头伪善的恶狼,并对床榻上的厮磨格外添油加醋。
慕之桓也就书信里的内容进行了查探,发现慕裎说的有一半对的上。
事情进行到此,除了这些物什,剩下的就得靠慕裎在淮北设下的伪装如何了。
太子殿下在淮北的形象一贯游手好闲,整日招猫逗狗、捕雀捉鸡,是典型的皇亲贵胄。
这点慕之桓看似远离朝堂几十载,实则早已进行了多方面的调查,所以并未十分怀疑。
谨慎的人往往不相信太过真实的东西,反而对真假掺半的警惕性不高。
若是慕裎给的情报有价值,弄不好会引起逆反效果。于是他反其道行之,三封无伤痛痒的书信,换慕之桓栽入圈套,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过真正让慕之桓放下戒备的,还是慕裎策划的那两场刺杀。
纪怀尘说得没错,不止上元节,连除夕夜那场动乱也与太子殿下有莫大的关系。
表面看暗杀计划是失败的,可刺客确实是混进了皇宫内部。赖只赖慕之桓派来的人不中用,无法伤蔺衡分毫。
慕裎也清楚倘若继续暗杀失败,一定会让慕之桓有所提防,为一举骗出全部兵力,他便设计了这场亲自刺杀的戏码。
要成事光靠一个宋乾远远不够,他务必保障蔺衡的绝对安全,几经权衡,纪怀尘是最适合的人选。
慕裎担心慕之桓不肯咬勾,赌上全部身家去拼这一场,才让纪怀尘在席间出手弄伤自己。
他是蔺衡的爱将,从来不会罔顾陛下圣令,况且众人皆知的木讷偏执。他的作为,在外人眼里基本就是蔺衡的意思。
太子殿下负伤在身,就言简意赅向温闲庭阐述了整个设局过程。
说完他抬眸道:“你的问题回答完,现在该轮到我了罢?你——到底是谁?”
“我?”温闲庭莞尔一笑。“哥哥不是知道我的名姓吗?”
“是么?真的温闲庭早在一场伤寒中病亡了,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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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裎这样一问,温闲庭面上的精致笑容瞬间就有了丝裂痕。
他沉吟几瞬,声线陡然变得阴冷:“是我小看太子殿下了,原来这出戏,你是为我而来。”
慕裎不置可否。
昏暗阴影里两股锐利视线交汇,良久,温闲庭垂眸,他慢慢撕开易/容/面/具,露出一张妖冶至极的脸。
那张脸好看得出奇,只是在当前境况下,妖冶魅惑内仿佛带了点儿邪气。
“还以为会经过一番周折呢,如此草率的现出真容,就不怕本太子将你就地诛杀?泽兰公子.......噢不!少君殿下?”
月泽兰被刺激的神色一凛,手里的剑立刻点上慕裎喉间。
半晌,他犹豫了一下,移开长剑道:“你是如何猜到我身份的?”
慕裎笑得无奈,指指满是血渍的肩头:“不惜出动死士抓我来,总得照顾下患者的伤势罢?我要是失血过多咽气了,谁给你讲故事?”
月泽兰目光森然,思忖片刻,没给药,单丢过去一卷纱布,让他能多撑一会儿。
慕裎也不挑拣,用纱布按到伤口止血,而后真格摆出讲故事的做派婉婉道来。
“从当年阿衡举兵攻打东洧,在虎门关遇袭时,我就开始注意你了。噬命这种毒知之者甚少,且其中一味紫棉花是月吟国才有的产物。”
“我和阿衡都没有与这个国家的人有往来矛盾,我便想到了传言中遭东洧强纳进宫的少君殿下。”
“我起初猜测,是因为阿衡攻打东洧,你善于用毒所以被东洧国君派来暗杀的。但那时东洧国君已经驾崩,我就把目标锁定在即将继承大统的皇子身上。”
“可后来我的暗桩传回密信,东洧皇子以清君侧的名义对你展开数次追杀,想来你必不会是他的人。”
这段是实话,慕裎发觉事情走向不对后,就开始重新盘算逻辑。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慕之桓有篡位的意图。
“我暗中派人观察慕之桓的动向,发现他不仅和西川联手,背后还有个神秘人物在帮着出谋划策。可惜没有证据证明你们是一伙的,机缘巧合,在阿衡的求娶下我来了南憧。”
说到这里,慕裎微微勾唇。
“还记得那匹大宛驹吗?你要试阿衡对我的心意有成百上千种方式,你偏偏选了最容易露馅的那种。”
“温闲庭一向天真活泼,但在那场风寒病愈便性情大变,变得极为阴鸷毒辣。你能用易容术正大光明在人前晃悠,我的人,当然也能。”
“你本没有理由投靠慕之桓,或者说是西川。就算是东洧皇子对你穷追猛打让你呆不下去的缘故,那你完全可以隐姓埋名,远渡他国躲避。”
“若你是放不下东洧对你族民的迫害屈辱,想借西川势力把东洧攻灭倒也说得通。可既然你与东洧有仇,又怎会对攻打东洧的阿衡下毒暗杀呢。”
慕裎话头暂停,大量失血使他的唇色愈发惨白,不得不强忍眩晕歇息一阵。
后边的故事也很简单了。
西川的侧重点一直都在联合慕之桓攻掠淮北,并没有对东洧有实质性的举动。
甚至蔺衡攻打东洧时,东洧不敌,怂恿西川降而复叛出兵增援,西川亦半推半就与其组成盟友。
月泽兰在明知西川帮着东洧的情况下,不极力阻止,反倒默认,这就说明他的目的全然不在让东洧亡国。
蔺衡遇毒害,淮北出叛贼,二者结合,那么这件事的核心矛盾点就在他、蔺衡以及月泽兰中间。
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关系是蔺衡攻打东洧,致使东洧国君为此丧命。
“你居然......爱上了你的宿敌。”
慕裎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疲惫,他无力歪头,躲过再度指到面前的剑锋。
“你先是对阿衡下毒暗杀,见他命大未死又委身于西川,勾结慕之桓反叛淮北。”
“所作所为无非是希望我和阿衡折一个,让我们也体味一番失去爱人的滋味。”
“你自以为机关算尽,却不想放任罪魁祸首安逸至今。”
“住口!”月泽兰被戳到痛处,登时双目猩红。“你不必胡言乱语激将我,杀亲灭国乃血海深仇,我与洛琛势不两立!”
洛琛,便是那位东洧国君了。
慕裎不由浅浅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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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的版本是泽兰公子不堪受辱,趁国君酒醉将其刺杀,殊不知那至始至终都是东洧三皇子洛扬的一场阴谋。
蔺衡在两军交火中刺伤洛琛是不假,但宋乾曾在人死后奉慕裎指令,潜入东洧皇宫偷取到了一点骨灰。
从残余碎骨来看,他死前就已身中剧毒。
当时月泽兰远在行宫,洛扬为掩盖弑父逼宫的事实,一把火处理尸骨,继而谎称东洧国君是遭蔺衡在兵刃上喂毒才不幸殒命。
月泽兰不是没有起过疑心,无奈他身份尴尬,既没有立场为洛琛平反,也招架不住洛扬的追杀。
只得逃到西川,投靠帐下做了名幕僚。
如今东洧归属南憧附属国,蔺衡不愿赶尽杀绝,就依旧让洛扬当他的傀儡皇帝。
要不论每年朝贡大量的珍宝赋税,安逸至今这词用得是半点没错的。
“你若当真爱洛琛,就该去找杀害他的人报仇。不过你九泉之下的亲族,未必会认同你的作为罢?”
“整国覆灭,尸山遍野,而你不顾深仇大恨,在东洧皇宫和凶徒恩爱有加。”
“啧啧..........本太子不知是该赞你胸怀宽广,还是用情至深了。”
“住口!你住口!你住口!”
月泽兰一连吼出三声,握剑的手颤抖得清晰可辨。他那张魅惑妖娆的脸也逐渐扭曲,半哭半笑,充斥着诡异之感。
慕裎淡定觑他,嗓音一如既往的虚弱温和。
“听说东洧国君怕你水土不服,斥重金建造了一间清凉殿,还精心培植月吟国的独属美人莲供你四季赏玩。”
“东洧土质本不适宜出产雪莲果,因你喜爱,他掘地三尺替换千亩泥土进行栽养。”
“洛琛担忧一朝殒命你不能独善其身,在送你去行宫前,将十名心腹死士赠你做护卫。那些死士是东洧王朝的底牌之一,每一个都武功高强,忠心耿耿。”
“不要再说了!”月泽兰劈声嘶吼,瞳孔里的滔天怒火似是要翻腾出来。“你懂什么!”
“是啊,我不懂。”
慕裎冷冷一笑。
“你懂,所以你连死都不敢!你怕到地府后看见那些游荡不休的亲族魂魄。他们会在你眼前怨毒怒骂,质问你为何要背叛月吟国!”
“你选择自欺欺人,把脏水泼到阿衡头上。是因为你根本奈何不了洛扬!他生,你愧对洛琛。他死,你愧对月吟。”
“你已然做了月吟的罪人,还想做东洧的罪人吗?!”
不得不说,慕裎在拿捏软肋方面有着敏锐天赋。
字字句句犹如一把剔骨尖刀,将月泽兰的伤口捅开、翻绞,给他带去残忍折磨。
一瞬僵持,月泽兰猛地弯腰,吐出几大口鲜血。
“你........”他举剑相向,眼底迸生汹汹杀意。
慕裎毫无波澜:“藏头躲尾这些时日,你该明白,凭你一己之力是对抗不了我的。”
诚然,月吟国擅于用毒,却无甚武功造诣。
纵使月泽兰受过名师指点,与淮北国力相较,慕裎的剑法还是要比他精进数倍。
到此,月泽兰再蠢,也猜到了慕裎设局的用意。
“哼,原来慕之桓压根就是个幌子!但你想顺藤摸瓜,折损我的死士,也要掂量有没有这个能耐!”
“这就不劳少君殿下费神了。”慕裎笑,捂住伤口的手不知何时垂下,堪堪搭上腰间的软剑。
月泽兰不禁眼眸微眯,踉跄退后几步。
他本打算挟持慕裎,看着蔺衡痛苦难忍。不料棋差一招,没得偿所愿,反将内心深处的秘密暴露无余。
没错,洛琛是屠灭月吟,强纳他进宫侍君。
可那人拥有世间至深的温柔与耐心,让他没法不为之动容。
多少次午夜梦回,亲族绝望的面孔在眼前闪过。
名为愧疚的绳索便紧紧缠绕,像是要割开五脏六腑,把他撕裂成两半。
生不如死。
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词语能形容他的处境了。
他不会忘,月吟国是如何在历史版图上消失的。当朝阳破晓,入目却是洛琛那张含笑的面庞。
假使他们不是在这样的境况相遇,会不会也同慕裎和蔺衡一样,热烈相爱,彼此相惜?
时至今日。
他没有精力去寻求答案了。
在被挑破疮疤那刻,他的懦弱,他的薄凉,他的无耻,全都化成潮水,将他推向崩溃边缘。
月泽兰仰天长笑,那笑声简直凄厉无比。宛若一只憎恶猛兽,扬起利爪就要扑向拆穿他伪面的人。
慕裎眸里寒光立现,正欲拔软剑折转进攻,一柄带风劲的红缨枪率先破门飞进。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