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顶。
蔺衡启开刚买来的两罐糖水,仔细研究一番,然后挑出满当些的那份递到太子殿下手边。
后者却没想往常那般接过品尝,反而顺势将脸埋到人掌心里蹭了蹭。
力道轻柔,比小猫儿还娇软。
“干嘛呀。”国君大人倏然莞尔。
“哄你。”小祖宗认真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比糖水甜。”
慕裎从不会说‘多大点事不必放在心上’或是‘怎么这么容易就受到打击’之类的无聊话。
只会在察觉到蔺衡情绪低落的时候,贴近他,蹭蹭他,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不论遇到什么,你都有我。
“我早该发现的。”蔺衡微不可查一叹,垂头下去的神情有些黯然。“做为一个国君,我是不是失职了?”
“国君也是人啊。”
当然会有顾全不到的地方。
慕裎指尖在他眉心轻抚,似乎那样就能为其赶走烦恼。
“有人享尽荣华偏自甘下贱,有人一身清贫却懂知恩图报。劣心本质,世事常理。阿衡,你何过之有。”
“没有人会忘记,你曾亲身救无辜百姓于水火,亲手给予他们光明和未来。身为国君,你始终热爱你的子民,我想这就是南憧王朝最大的幸事。”
朗月星稀,夜色如旧。
平缓的嗓音与晚风一道徐徐飘来。
蔺衡有那么一刻的失神,他凝望远处半晌,终是回眸启唇:“你以后一定会是个极好的君王。”
“是吗?”
慕裎歪歪脑袋抱怨。“我当过了,没意思的很,除了你都没人听我的。”
“有我听你的还不够?”国君大人恍然想起上回在长明殿玩角色互换的戏码,不觉透出灿烂笑意。“好啦,夜要深了,咱们走罢。”
“干嘛?回宫去收拾烂摊子?”
“不。”
蔺衡仰头,潇洒灌完最后两口糖水。
“收拾烂摊子是明日休沐期结束,皇帝陛下该干的活儿。现在,阿衡得陪着自家小夫人去求姻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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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雁塔到爱神雕像,中间不过间隔几百米。
先前怕引起的骚动太大,蔺衡才施展轻功带小祖宗去塔顶躲上片刻。
这会儿闻讯赶来的官兵已将围观群众遣散多半,因此往常络绎不绝的祈愿口有了难得的空荡。
“那些是祈福神树吗?”慕裎指了指前方罗列错开的两行大树。
那些树都有几十米高,粗大硕壮,上边挂满了鲜艳绸布。
蔺衡嗯了声:“在南憧祈愿也分等级的,有道是心诚则灵,香火钱越多代表越诚心。”
“还有这样的说法?”慕裎含笑。“挂红绸得添多少香火钱?”
“一百文。”
听上去........好像不算很贵?
虽然太子殿下并没有见过以文为计量单位的铜钱,但就从一个糖人要价二十文还有那么多人争相排队来看。
一百文,应当是个平民百姓都负担得起的数字。
“那黑绸呢?南憧以玄色为尊,理应更贵些罢。”
“五百文。”
足够买两只品质上乘的老母鸡了。
半个时辰前刚从卖家禽的小贩摊子前路过的太子殿下如是思量。
“那个一千文。”不等慕裎再度开口,蔺衡指着树丫上镂空风铃先做出回答。“风吹铃响,可慰相思。”
按南憧整体国情的收支计算,寻常百姓年收入约莫在二十两左右。
做小买卖的商贩要更富庶些,差不多五十至一百两。
若勤学苦修当上了官的,俸禄跟辛劳补贴加在一块应该有三五百两银子。
慕裎望着树上密密麻麻的绸布和风铃,突然感觉有点儿郁闷。
百姓以解决温饱为紧要,贡献一百文向喜欢的姑娘或郎君传递爱慕,这合乎逻辑。
商贾小贩追求夫妻和睦,抽取五百文盼合家幸福、恩爱不移,这顺应伦理。
贵胄官吏则期望有个知心佳人红袖添香,以一千文换一段奇妙际遇,这归属常情。
但他一不担心温饱,二不愁深爱有变,三无需添香佳人。
..........倒是少惹国君大人有事没事就休朝还差不多。
要想向爱情之神祈求与做一国之君的人厮守终生,普通香火钱恐怕是不够的罢。
“还有其他能祈愿的途径么?”
“有。”蔺衡下意识点头,点完又一抿唇表示不解。“那些都不满意吗?”
“满意啊。”
慕裎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
“可某人掌管着王朝兴亡,运势太盛。我怕我的祈愿风铃挂断所有的树,还是会委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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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一直有个秘密。
连廉溪琢和纪怀尘都不知道。
“唔...........你其实是个姑娘?”
在听到国君大人支支吾吾说要坦白一切时,小祖宗很不给面子的做出了这样的猜想。
“................”
“难道猜错了?那你是石头怪化身,平日里靠吸收信男信女的香火进行修炼,以此来维持南憧王朝的国运不衰........瞪我干嘛!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
慕裎理直气壮,尤其最后一句,拔高的声量把嗓子几差喊劈。
蔺衡简直要被他气得笑出声来,敲人脑袋的动作狠狠扬起,落下却变成了满含疼爱的轻揉。
“一天天瞎琢磨什么呢。”
“还不是你说有个秘密要告诉我!”小祖宗愤愤回瞪。“一点儿都不令人震惊,能叫秘密?”
蔺衡觉得头疼。
要真是个姑娘或者石头怪。
怕就不是震惊,而是惊悚了。
“我带你去祈愿楼转转罢,看过你就会明白。”
祈愿楼在爱神雕像正脚下,是距离雕像最近的一幢建筑物。
自古以来的传统便是如此,离想祈求的神灵越近,受到的福泽就会越深。
所以在这里平地起高楼,慕裎完全可以理解。
但也是走近才发现,爱神雕像比起远观瞧着要庞大数倍不止。倘若人站在跟前,非得仰头方能见顶。
二者依偎相衬,所谓高楼,实则胜过一座小山丘。
“好巍峨啊。”太子殿下不禁感叹。“只是修葺的那样高耸,夜幕降临时就会被遮住五官。无人瞻仰,岂不可惜。”
“不会的。”蔺衡温柔一笑。
“我的神明,自然能够照亮沉浊黑夜,使他的信徒不再丢失希望。”
我的神明。
我的。
慕裎微愣,随即手心沁出层薄汗。他抬眸望去,果然瞧见蔺衡脸上透着不安跟忐忑。
“抱.......”
“抱歉是吧?”
小祖宗忍不住磨牙。
“用本太子的脸当神像,亏你想得出来?不先认错,忙叨着道哪门子的歉?!”
“那好罢。”国君大人怂巴巴挪近,而后一把给人拢进怀里。“我错了,但我不改,因为你没有真生我的气。”
胡说八道!
现在是真生气了!
慕裎张牙舞爪挣脱一阵,其手法之精粹,不如说是在向某国君投怀送抱。
须臾。
“你就是个傻子。”小祖宗趴在人颈侧,由衷的下定结论。“就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连名声都不要了?”
蔺衡恍然。
这句话廉溪琢也说过。
‘就这么喜欢慕裎吗?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
不曾体会过生命被照亮的人怎会感同身受。
名垂青史终将成为过往,百岁到头亦将埋骨成灰。
唯有浓烈到血肉里的爱,才是他来此一世的证明。
“那时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岁月漫长,我想给这短暂寂寥的几十载光阴,留下个念想。”
嗯...............
话倒是在理。感情上也很真挚。
可就是自己的脸被当作神像,日夜受香火祈愿供奉,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没有。”蔺衡轻拍他后背宽慰。
“南憧历代出过好几个本土神灵,都是百姓们以美好祝愿施加集会而成的。”
“甚至不少人会请工匠为挚爱的女子雕刻石像,放在祠堂内供奉。他们觉得这样能与上天通灵,给身边的亲朋带来福泽。”
是了。
南憧是个尚武大国,习武之人不讲究那些鬼神传说。
在传统理念里,神像理应至圣至明,不允亵渎。
而在这片国土,你所珍惜仰视的人,便与万千神灵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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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过这一挡儿,慕裎表情复杂的盯了爱神雕像半刻,蓦然疑惑道:“怎得雕像上挂了那么多物什,也是祈愿用的?”
石雕自衣摆处起,雕琢的棱角上都悬挂了不少香囊、扇坠、绢帕等等。其中还不乏有算盘、狼毫细笔、书册类的家常物件。
但越往人像上方看坠物就越稀松,直至腰间,就仅剩一只袖珍荷包了。
“是定情信物。”
蔺衡柔声道:“那些得偿所愿的眷侣,会将初次定情时的物什取一样供奉在这儿。即得爱神祝福,也不失为一种见证。”
“只因香火价格高昂,若非切实情深又家境殷实,寻常百姓鲜少会在这方面投入太多钱财。”
“真有你说的那么贵么?”慕裎颔首。“挂个香囊多少钱?”
“一千两。”国君大人淡淡补充:“黄金。”
“...............”确实不便宜。
蔺衡浅笑:“这还只是衣摆处的价格,再往上便会以翻十倍的方式递增。”
也就是说,腰间的那个袖珍荷包,至少贡献了万两黄金的香火钱。
“所以。”
慕裎精准抓到核心。
“钱呢?”
国君大人不由失笑。
这向自家夫君勒索小金库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我当初着人修葺石像,本没打算用以填补国库开支。不成想后来百姓们自发召集,纷纷主动建楼添香火祈福。”
“我身为国君岂能放任信民不管,就在原本的地基上出资修建了新的祈愿楼。”
“顺便颁布民生政令,凡家境贫寒的夫妇,均可凭成婚契书到当地县衙领一份婚宴补贴。这也算是,以深情成就深情罢。”
“我以缴纳份子钱的方式参与了世间无数场婚宴,他们有的恩爱白头,有的中途变心,还有的不幸丧偶。”
“世事无常,终成眷属却使所有人追逐不殆。”
说到这里,蔺衡话头顿了顿。
“殿下,我曾不甘固守相思,于是遮掩身份请工匠雕琢石像,并置放在皇城最热闹的大街”
“我以为世人见证过我的爱慕,此生便能了无遗憾。可当你后来夜复一夜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地位尊崇的国君,只是个胆小怯弱的庸人。”
“所以殿下,往后不论你在哪儿,我都会千千万万次朝你奔赴而来。请你一定接住我,别让我摔倒,好吗?”
慕裎抿唇不语。
倒不是他不想说,恰恰相反,他真的很想很想抱紧面前这个同样在他梦里出现过成百上千次的青年,然后告诉对方:你不必朝我用劲奔赴,光是走来,我就迫不及待想扑进你怀里了啊。
但他没来得及开口。
蔺衡揽过小祖宗的细腰,足尖发力,两具紧密相叠的身子瞬息腾起。
半空中,慕裎透过眼缝看见,爱神雕像那只微微前伸、向信徒赐福无尽的掌心里,正躺着一朵干枯的栀子花。
一如当年,他簪在蔺衡行囊上的那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的宝宝呀~
今年的夏天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