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私生子>第126章 玄驹

  “你可见曾见过玄驹渡江?”崔崇应站在一线峡临时建造的指挥营里,眺望人头攒动的炼狱。震耳欲聋的拼杀声与化为实质的血腥气让副官心跳如擂鼓,他静不下,紧攥拳头妄图汲取些许的勇气,死死望着战场含糊回应道:“属下不曾见过。”

  话音被湮没在浪潮中,又一声震天巨响炸在崔崇应身侧,紧接着一线峡晃动起来,守卫了中原千万年的天然碉堡,竟露出迟暮色。崔崇应被突如其来的气浪掀飞出去,背部狠撞在临时搭建的梁柱上。他脑海中头晕目眩,不辨东西,踉跄站稳方看见先前副官所站之地,落了块巨石。巨石周边凹陷三寸,半截手掌露在石外,小指抽搐几下,不动了。

  崔崇应抬首摸了摸侧脸,凑到眼前一看,满手血腥,他胃里翻江倒海,绝望地想:暴雨倾盆,玄驹为求生舍命渡江,以渺小之躯妄求天之一线,然存者少,亡者不知几凡。他们以血肉之躯死守一线峡,又何曾不是玄驹?狄戎便是那势不可挡之大江。

  留守亲卫手忙脚乱扶起他,在落雨般的巨石里狼狈逃窜,六神无主地问:“大人,狄戎押后的辎重已经到了,投石车与破壁车已经发动,我们该如何是好?增援呢?若没有增援,一线峡被破只是时间问题,大人不如我们……”说话那人咽了咽口水,心一横:“大人我们走罢,一线峡守不住了,樊将军都跑了,我们何必……”

  十数日前樊震岳率铁山骑退据一线峡,开始修筑针对狄戎骑兵的防御工事,一线峡地形笑狭窄,战马倒腾不开蹄子,是最适合抵御骑兵的战场。可惜铁山骑是一群银枪蜡头的草包,还未见到狄戎的影子,就因修筑防御工事过于艰苦,溃逃大半。

  这些率先当逃兵的,都是家有余粮的二世祖,寻常人奈何他们不得。有了第一个跑的,便有第二个,恐慌不断发酵。一群少爷兵生生将狄戎传成了三头六臂的怪物,剩下没跑路的,也都成了软脚虾。闻风丧胆正是为他们量身定做。

  千百人的小规模溃逃尚且在能接受的范围内,真正让铁山骑一蹶不振的是——总将樊震岳弃军而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总将逃跑更是直接在堤坝上开了道三丈长的大口子,兵卒们泄洪一般的跑路。个顶个的争先恐后,生怕落后半步被三头六臂的怪物吃了去。号称十万大军的铁山骑,最后只剩下两三万人。

  狄戎来时,不费吹灰之力之力攻入一线峡,眼见一线峡即将被突破,一个谁也没料到的人站了出来,正是当朝榜眼,崔氏崇应。崔家世家大族,是最先撤出柳州的权贵,除了崔崇应。

  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正是因为每一代都有撑起脊梁之人,崔家这一代,唯有崇应能冠上崔姓。

  他高举帅旗,鼓舞军心,利用先前修筑的防御工事死守一线峡。鼠辈早已经逃命去了,留下的都是坚勇之人,靠着天险和人命,居然真的将狄戎铁骑短暂的拦在了一线峡外,但时至今日,防御工事尽数被破,万数人也只剩下千余。

  已是穷途末路,无力回天。

  崔崇应看向说话人,眼神炯炯,“扰乱军心,按律当斩!”嗖一声拔出长剑抵在那人颈间。

  说话人盯着泛着寒光的剑刃,唾液极快速地分泌,“大人我……”

  “哒!”崔崇应手一扬,剑刃下移利落割断了系着轻甲的革带,轻甲应声落地。“承蒙众将士不弃,抬举鄙人为首,今日就做最后一回主。你被开革了,走罢,你不再是铁山骑一员。”

  又一块巨石拖着尾烟,流星般砸了过来。崔崇应飞扑而上将愣着的将士按到在地,腿一蹬滚了出去,这次巨石的目标是指挥营。砸得很准,只剩下一片残骸,浓烟四起。崔崇应找到断了桅杆倒在地上的帅旗,一剑斩桅杆,剑尖一挑旗帜飞扬而起,他单手握住高高举起,咆哮道:“随我出击!”

  玄驹尚有殊死一搏之孤勇,遑论是人?

  崔崇应举着帅旗自坡上往下奔袭,投入一线峡的洪流,身后兵卒面面相觑,最终皆不约而同的看向飘扬的帅旗,瞳孔中腾起焰火,互相对视,入目尽是坚定。投入洪流的玄驹,由一只化为百只,千只。

  双方在狭小的甬道中缠斗,最先冲上前的玄驹被浩荡洪流吞没,飒飒斩马刀开合间带走数条人命,土地已经瞧不见了,地表上尽是断肢残骸。空气中的血腥味浓成雾霾,天被染成薄薄的红色。礼朝装甲远比不上狄戎精良,士兵也不比狄戎勇猛,往往需要两人共敌一人。

  玄驹被砍翻在地,断肢横飞。手没了,还有腿,腿没了,还有一口白牙。他们全身的零件都用上,或拖,或咬,痛觉与生死已被置之度外,退一步是家国不复,退一步是山河有恙,退无可退。

  崔崇应被震飞出去,小臂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弯曲着,五脏六腑剧痛无比,仰头喷出口混着内脏碎沫的心头血,他眼睁睁看着一柄刀刃在视线里越放越大!

  “噗嗤!”腥臭的血溅了他一脸,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被他开革出铁山骑的小兵以手撑地挡在他身前,阔刀自他胸腹中穿出,内脏与血液喷涌不休,整个人被劈成两半。

  小兵咧开嘴,一股股的鲜血哗啦啦往下淌,他说不出话,唯有嘴唇开合。

  崔崇应读懂了,他在说,

  援军到了!

  “轰隆隆!”一阵又一阵厚重鼓声从天边传来,连成一片似暴怒之雷。

  宋凌夜半惊醒,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合不上眼。披上外衣,缓缓推开门,在府中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他初次遇见罗锦年的马场,他并未进去,再外呆站一会儿又悄然离开。仿佛马场里有位肆意张扬的人儿,外人一靠近,他就风一样消失了。

  走着走着竟又到了幼时习字的书香楼,宋凌不由失笑,从前怎未发现,府中处处是罗锦年的影子。他也没有进去,只沿着书香楼慢慢踱步,最终停在一扇木窗外。抬手摩挲木质纹路,想起当年罗锦年将他从这推了下去。

  愣了愣,他摇摇头,是了,不是罗锦年推他,是他自己掉下去,原来记忆也会骗人。

  宋凌告诉自己,从罗锦年走的那一刻起就该当他死了,唯有一开始就接受最坏的结果,噩耗传来时才能好受些。他也从不信鬼神,从不敬神佛,若真有神佛慈世,为何从不佑他?宋凌取下腰间系着的荷包,倒出一张平安符仔细挂在窗棱角上。

  漫天神佛在上,不求慈降我身,唯乞怜爱岁安,一愿岁岁常安,二愿平安归来。

  信徒凌,妄求。

  作者有话说:

  双休快乐,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