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天下第一仙门>第81章 

  月影, 飞花, 落雪, 人们在形容神霄的剑时,像来是极尽浪漫的意象, 不像是说武器,倒像是在作诗。

  但从他登上仙座之位后, 他就很少淋漓的与人过招。

  他已经把年轻时那些锐意都收藏起来,常年笑着对人, 逼自己学起心机算计,保持住稳坐钓鱼台的姿态。

  以至于再出剑时,总是藏锋。

  剑不怕对手,剑是从烈火和磨铁里淬出来的,对手越勇, 剑越利。

  但人却怕,人不如物, 入会腐会朽, 不可能永远满怀锐意, 一腔热血凉下来,剑也就跟着拙了。

  这时对上周吞机,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委屈这把剑很久了。

  轰——

  祭坛的圆顶砰的一声碎成了渣, 周围厚厚的冰层如蛛网一般裂开,碎石和尘土乱飞,两双凌厉的眉眼对上。

  两边相撞, 谁也没有避开,短兵相接那一刻,顶上吊的大小钟鼓齐齐嗡鸣,震的人眼前一花。

  雪光剑招融成一片,让人眼花缭乱,旁人根本跟不上他们过招的速度,只能提心吊胆以及瞪大眼睛惊叹。

  周吞机以肉掌接住云邡一剑,真气随着利剑灌进来,他冷着眉眼恶狠狠的打了回去,两道劲气相撞,二人齐齐后退一步,紧接着谁都没有停顿,云邡反手发出万根冰凌,周吞机推掌压出江海之波,两边对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那时幻影重重,如千军万马对垒,金石俱成齑粉,满天飞舞。

  也的确如周吞机所说,他掌握着界中秩序,云邡难与他为敌。

  无数冰凌被水波压倒,化成敌人手中之刃,压的云邡胸口激荡,喉头腥甜,倒退了一步。

  周吞机唇边泛起了得意之色。

  可就那一刻,他突然瞳孔紧缩,看见云邡持剑直冲过来,刺出一道灿白的剑光。

  没有任何花样,没有灌注真气,也没有加持符咒,那就是一剑。

  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那剑。

  这个掌握了整个国土秩序的帝王心中破天荒的升起了畏惧之情,下意识朝后闪躲。

  随着周吞机上跃避开,他肩头的衣服被扎穿一个洞,一块布被钉在了冰墙上。

  他募地睁大了眼睛。

  那一刻,谁也没有动作,四周好像静止了一般,只留下这一幕活景。

  随后,那块布,碎成了粉尘。

  云邡拎着剑,往前走了一步,“陛下,你输了。”

  周吞机面色阴沉不定,肩上衣服立刻修补完毕,但也不能掩盖他的确被一剑刺中的事实。

  他的确输了,出锋之境,无论武学还是道学上,他都比不过。

  大道有无数玄妙无比的奥义,能调动四时和秩序,能呼唤风雷雨雪电。

  可都融不掉一把不惧严寒、不怕水火的利刃。

  破军无根,无所畏惧,没有什么能挡住他。

  可是——

  王鼎原本在缓缓旋转,此时陡然加速,直飞到他身侧,像给他保驾护航。

  紧接着,周吞机眸光一闪,目光定在云邡脸上,露出一丝阴仄仄的神情。

  云邡冷冷道:“我问陛下如何联系王鼎,陛下不敢答,打不过我,又要用王鼎耍赖,本座平生所知最为恬不知耻之人,你当之无愧。”

  周吞机二话不说,一抬手,王鼎悍然朝云邡撞去。

  云邡退避闪躲,乒乒乓乓间,被刮到手臂,滋啦一声皮开肉绽,几乎融出骨头了。

  周吞机阴毒道:“我打不过你,那又如何呢?”

  云邡却只看一眼王鼎,任由王鼎朝自己撞来,连空气都被烤炙的扭曲,他却一动不动,目光渺远:“你不明白吗,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周吞机皱起了眉头。

  云邡只看着朝自己扑过来的王鼎,似乎看见了畅快无忧的山中岁月,他在九州留下的英名和足迹,以及不朽阁中的一书一画。

  他的剑,从初出茅庐,到锋芒乍现,再到藏锋露拙,而最后仍然锐不可当。

  他笑起来,也没有对不起自己这把剑。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任由火舌燎了过来。

  他的对手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宿命。

  周吞机本该觉得痛快,他多年的筹谋就这样实现,伏羲骨为王鼎炼化,他得以继续坐拥九鼎,掌控天下。

  可他看着云邡淡然的神情,忽的心口一跳,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从他脚下缠了上来。

  他心念电转:不对,他忽略了什么?

  他知道紫霄山从来都不是讨好之辈,也知道这任仙座性情桀骜,从不是会审时度势束手就擒的人。

  那他这是要做什么?

  一息间他思绪转过万千,试图清理出自己遗漏的地方,可是分明算无遗策……是什么?是什么??

  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祭坛边的一幕,一把刀狠狠的斩向了他缠绕不清的思绪。

  周吞机目现厉色,立刻冲了过去。

  只见周鸿狠狠一记手刀打在小皇帝的后颈,而后袖口亮出一把匕首,迅速朝他刺去。

  周吞机爆吼:“住手!”

  周鸿动作一僵,刀尖抵上了坚硬的冰层,而他握住的手柄处烫手的好像刚从火炉里捞出来,他毕竟是凡人,控制不住的手上的颤抖。

  他咬紧了牙,却不能推动分毫。

  可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掌按住了他的手,狠狠的刺了下去!

  噗——

  玄色龙袍上绽开一朵血花,真龙天子的心头血像小喷泉一样喷射出来。

  周鸿艰难的扭头,对上了谢秋寒冰冷的目光。

  同一时刻,王鼎咔擦一声停止运转。

  谢秋寒抬起头,眸光一闪,看见了一条淡淡的黑色痕迹,牢牢的系在周吞机的魂体上,同时,那黑色填进了王鼎上的每一条裂缝,邪异无比的钻进每一处细密玄妙的文字之中,改变着灵气流动的方向。

  谢秋寒身形一闪,恶狠狠一记手刀,斩向那条线!

  周吞机瞳孔紧缩,勃然大怒,“尔敢!”

  谢秋寒还真松了手,在空中一个翻身,送出一掌,朝周吞机背心打去。

  与此同时,红澜等人续上他先前一力,齐齐朝黑线斩去,天地摇晃不止,祭坛尽数毁灭,那一条线在合力之下,终于崩成了两半。

  周吞机目露骇然,根本不等他反应,谢秋寒的一掌拍到了他身上。

  那一掌简直是带着群山其下的重量,直接将周吞机砸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撞的整个墙壁都裂开一条三尺的裂缝。

  周吞机头晕目眩,吐出一口血,失去了王鼎的联系,他仍是一个顶级强者,多年高位幸位磨损掉他的修为,他知道不敌,立刻翻身,如利箭一般朝外飞去。

  谢秋寒伸手拦住所有追赶的人,低声道:“他的命不该我们取。”

  周吞机重伤时仍耳聪目明,听见他的话,心中模糊的掠过什么,可没能捕捉到。

  直到他撞上一堵坚实的墙,前无去路时,他才明白了。

  一名身着盔甲的将军,没有高头大马,没有□□利刃,甚至盔甲都生锈斑驳,满脸都是积满了风霜的纹路,他跨过了黄沙和地狱,拎着数不清的血恨来了。

  半空中有无穷无尽的空甲,黑黢黢,没有面目,只有飘零的盔甲,构成一幅人的造型,摆满天空,遮天蔽日。

  那些盔甲分明没有面目,但周吞机知道,他们都注视着自己。

  鲍成抱着头盔,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烈武营,二十八万三千士兵,有去无回,需要一个交代。”

  周吞机后退一步,撞上一尊破碎的金像。

  他的父辈睁着眼,看着他。

  另一头,黑色大鼎飒的一声绽开红花一样的火焰,白衣仙人静静阖眼,坐在其中,任由火舌前赴后继的燎过来。

  他的思绪和全部法力都用在了抵抗这点痛苦上,他分不开神去看周遭的动静。

  他只知道王鼎上人力修补的痕迹全部被清楚,九鼎逐渐开裂,压在地下的鸿蒙真气在争先恐后的闯进来,加剧着这一进程。

  但他没有真如先圣所嘱的那样去修补,而是静静的等着,任由九鼎瓦解,任由火焰吞没着自己。

  金色的纹路不断的从他的皮肤底下游窜而过,他听见自己骨头缝里传来的开裂声,其实火烧着并不疼,他是神体,不惧严寒水火,只有这些从他身体每一寸里往外钻的纹路才让他觉得痛楚。

  这是盘古父神留下的意念,他承载不住这份重量。

  即使是伏羲女娲二人,要温养天道,也要一人分一半,也是这样的原因。

  云邡此时切身的知道,这些挂在他骨头上的东西有多重。

  嘶,这不是烧死的,是压死的。

  他分神给自己开了个玩笑,估计是“举重若轻”这个词发挥了作用,他突然觉得周身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可刚这样想,一双手捧上他的脸。

  云邡蹙了一下眉头,睁开了眼睛。

  刀刻的眉,点漆的眸,是一张他看了就很喜欢的面孔。

  他几乎失声,“你……”

  谢秋寒:“我又来捣乱了。”

  云邡感觉自己被情绪劈成了两半,一边被他气疯了,想揪着他耳朵痛骂一顿,另一半却十分庆幸,无论死活,能在这时见上一面,多好。

  这些情绪杂在一起,让他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谢秋寒捧着他的脸,眼神专注而虔诚,“我不想捣乱,但我更不想让你一个人。”

  一句话就让他心里所有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只有一点淡淡的无奈和喜爱。

  就当告别吧,他想。

  谢秋寒低声问:“你是怎么劝服周鸿帮忙的?”

  云邡余光瞥一眼祭坛中符文的情态,只有这么两句话的时间了,小秋寒实在不善言辞,这种时候竟然还问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我给他看了我看过的东西,”云邡还是纵容的回答,“我死后,上神领我飘过千载光阴,我看见世上不再有修道,不再信神明,普通凡人之间虽仍有战乱和饥饿,然经过百年千年的变更,终于废除霸权,法度有序,人人有所约束,虽仍有隐患和祸乱,可……”

  “可是好过现在许多,是你想要的道。”

  云邡笑起来,“是。”

  于此同时,王鼎毫不客气的喷吐出更多烈焰,似乎是想将多出来的这个不速之客也纳入了炙烤当中。

  于是云邡所有的思绪都被烤干了,急迫之下,伸手去将谢秋寒拉进了怀里,用身体替他挡住了所有的火焰。

  这样一拉,谢秋寒撞在他身上,更让他燃起了一片钻心的痛。

  他顾不得疼,立刻松开手,急切道:“快走!”

  天摇地动,祭坛上整个都被大火点燃,三丈余高的火墙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红澜心急如焚,立刻就要冲进去,可天珑一把拉住了他,指了指祭坛上不断飘出的金色文字,摇了摇头。

  这不是他们能干涉的局。

  云邡见谢秋寒怎么都不肯走,一咬牙一狠心,狠狠一掌就要拍过去。

  可那一招竟然没有落到实处,他的手腕就在半空中被谢秋寒攥住了。

  谢秋寒静静的看着他,眼睛里冒着火苗,他气他将自己打晕扔在局外,这怒火也要将他逼疯了,“我不配和你一起死吗?”

  云邡:“你——”

  谢秋寒不管不顾亲了上去,恶狠狠的撕咬,堵住了他要说的话。

  整个世界都化为乌有,只留下了眼前的人。

  云邡无奈的想,他可没有要寻死。

  神骨燃尽,他或可留下自己的神魂,摆脱桎梏,从此自在。

  他没有要死,只是胆大包天的赌一个可能。

  他过往的一生,行事做人都务求洒脱无牵挂,也做的八九不离十,对得住所有人,亲近的人该死的死了,活着的有了归宿,恨的人也都死在了他之前,可以说是差不多圆满了。

  剩一身骨头,是伏羲所赠,便还他恩惠,替他开出新道。

  只是,还有那么一个人,这个人从来都不要什么,只要一份可以依赖的温情。

  他给了出去,做了他在浮沉之中的一个依靠,倘若就这样收回,就太对不起对方了。

  火烧的更厉害了,好像已经钻进了骨头里,用攒了千年万年的力道,要炼出这幅身躯里藏着的秘密。

  可这时,那份痛楚似乎都没了,他觉得很平静。

  唇齿分离,他终于得以开口,轻声说:“我心上有你,等着,我会回来。”

  说着再不留情,狠狠推开谢秋寒,自己往鼎中坠去。

  他已经掌控了王鼎,王鼎在他意念之下迅速合拢,隔开了外界所有纷纷扰扰。

  谢秋寒摔在了祭坛上,睁大了眼睛——刚才他听到了什么!?

  他横躺在雕刻了太极圆盘的地砖上,定定的望着头顶的大炉子。

  就那样一句话,就让他丢了魂似的,完全不记得要用真气护体,整个人跌在全是碎石的祭坛上,摔得心肝脾肺都在疼,可他居然还在笑。

  四下烈焰裹身,可他的身躯在刺目的烈焰里也发出了温和的光。

  身下太极鱼紧跟着旋转了起来,祭坛终于活了。

  ——生死,因果,合二为一,才是天道。

  不止是法度有序,各得其所,还有因果报应,生死轮回,方能厘清霍乱,重开新天地。

  遥远的北川,万年的冰岩化开,露出底下藏了很久很久的地表,那地表上似乎还沾了陈年的血迹,黑红一片。

  一朵新芽,颤巍巍的冒了出来。

  紧接着,冰河乍破,板块裂开,地底下万古沉寂的群山缓缓升了上来。

  新芽在群山的最高峰上,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第一丝阳光雨露,昂起了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