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武侠)传说中的归云少庄主>第二十三章 武宴终

  浓重的墨云压抑在重雾峰的山头,青翠的寒竹受风,仿若化为了汩汩的浪潮汹涌地翻滚起来,杆杆碧竹宣泄出山雨欲来的情绪。

  武宴场上没有一人,一旁围着的四座楼上仍旧鼓动着人潮。

  前面几场的风沙落定后,场中的胜者只有两人,重雾殿的溯墨殇以及流云峰的袭舒。

  二者的实力皆是门内弟子所赞叹的,私下里早有人起了赌局,赌二人的输赢。

  辞锦早已揣着二十两银子,选了自家的弟子,便到南楼上观局。她有自信,自家的弟子定会胜,那是因为她知道溯墨殇的目的不在于此。

  溯墨殇想要的,是整个江湖,是快意恩仇。

  这些,凌天门无法满足,而可以满足她的,只有这个天下。

  清亮的鼓声响了,两道身影从南北二楼飘到武宴场中,堪堪站定,只见衣袂如风,手中寒剑映出一片光亮。

  青衫人当先抱拳施礼,口气是淡淡的,仿似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一般:“溯墨殇见过流云峰袭舒。”

  对手的蓝衣男子冷冷一笑,眉目中满是不耐:“早便听闻重雾殿辞锦真人的关门弟子溯墨殇是本门内武功数一数二的,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再无多言,一剑寒芒便袭上溯墨殇的面门,她慌忙避开,却忽觉身后隐隐渗出些寒气来。

  身形一闪,溯墨殇让过身后的剑锋,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原来方才的第一剑不过是虚招,从身后来的第二剑才真真是用了内力的。

  她领悟过来,面上却依旧没有神色,只是在奔忙于场中时淡淡道出一句:“师兄好剑法!”

  仅仅在一瞬,二人早已过了五招。速度之快,让四座的弟子不免咋舌,却见得二人仿似化为了一串清影,只见得青蓝二色相互交替,不见得人影。耳边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概是二人衣袂拂动时所扇起的风。

  溯墨殇不急于还招,便乘着风满场游走躲避,虽处于被动的抵抗,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焦急,反而仿似闲庭散步一般的悠闲自得。

  身后的身形愈走愈急,一道寒芒扫过,溯墨殇的肩膀已中了一剑,正汩汩流出暗红的血液来,淌满了半个身子。

  她吃痛,面色白了许多,冷汗更是如浆水般席卷了整个额头,背后渗出些凉意来。奔走在风中,愈发觉得背后生凉,想是汗已浸湿了整个后背。

  行动不由得迟缓许多,溯墨殇忙提气一口气,将神思灌注于双腿之间,只愿早早跑遍整个武宴场。

  后头却传来了问话,略带着凌厉:“师妹怎的不还手,前几场不是打得游刃有余吗?这下却没劲头了?”

  溯墨殇不愿理会身后的话语,兀自奔走着,不时在身后甩上几道剑花,意图将身后人的行动给迟缓几分。

  然而那抹蓝色衣袂像是缠住了溯墨殇一般,胶般粘滞着她的身形,强劲的内力挤压下来,逼得她吐出一口鲜血。

  眼前昏昏沉沉的,像是朦了一层雾,许久都未曾碰到这般强大的对手了,这种世间万物主宰的难以想象的酽浓内力,竟然使她的心狂跳起来。

  这世上总有人对于强大有着永无止境的追求,溯墨殇便是这样的怪人。

  但她今日必须胜过袭舒,这样才能去追逐凌天门外的世界,去壮大自己的羽翼,最后将悟伦门彻底铲除。

  便差最后一个点了,她加快了足步,将精钢铁剑注以绯红光华。

  眼前的寒剑映射出点点绯红的光芒,光芒大盛之下仿若朵瓣盛开,妖冶的血莲在溯墨殇白皙的指尖盛开,正灼灼吞吐出一片花火。

  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眼前一黑,喉间涌起一股腥甜来。一口鲜血便撒在剑尖。

  那剑尖仍旧转动着,在石砖上刻画出阵法的符号,那是幻术图解上的阵法,或许是溯墨殇为归云山庄正统血脉,只需一眼便将脆黄纸页上的符号阵法熟记于心。

  此刻,她便要以归云山庄的幻术去胜出这场比试。虽有些铤而走险,但若是没有惊险,又何来的胜出?

  幻术的使用是需要实战的,当下的时机刚好,而溯墨殇又怎舍得错过。

  她凝住眉,只见剑尖染血处光华大盛,当刻画完最后一个符号时,场中的二十四个方位都闪起了灼灼的符号。

  绯红光华肆无忌惮地游走场中,渐渐地,绯红化为一点点细针,寒针冲荡其中,像是有了神识一般,径直向着场中的袭舒而来。

  只在片刻之间,那千万点绯红犹如流星掠过夜空,光亮照得人睁不开眼眸,待光华稍稍退减时,看场的弟子睁开紧闭的眼眸。

  场中的正中,那道蓝色的身影已被千万的绯色寒芒击中,微微踉跄了数下便颓然倒地。

  而一边,一领青衫撑着黯淡的精钢铁剑,衣襟被染了半边血,发丝凌乱地铺洒在背后,唇边纵横下数道未干的鲜血。

  混沌中,一双凌厉澄澈的丹凤眼冷冷地抬起来,其间有汹涌的杀气,女子用断断续续的言语道:“你,没看到?这局,我赢了。”

  他如梦初醒,忙抢上前,夺过敲鼓的锤子。鼓面振动,咚咚数声传开去:“武宴终局已见分晓,重雾峰溯墨殇胜!”

  清朗的声音游荡在寂静的场中,将怔愕的众人唤回了神识。

  那个弟子正要跃下武宴场,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不急不慢地道:“你漏了。”

  他的身形微顿,转头疑道:“敢问师妹,我漏了什么?”

  “溯墨殇也是归云山庄的。”

  淡淡的话语吐露,霎时间惊艳了全场,窃窃的私语在四座楼中连了起来,场中喧腾起来。

  那名弟子僵住了许久,才讪讪笑着补充道:“武宴终局归云山庄及重雾峰溯墨殇胜!”

  场中的女子以剑支撑起整个身子,咳出点点斑红。她双手抱拳向着掌门道:“请,请掌门准许弟子出凌天门,在外江湖历练。”

  她的发丝被鲜血和汗水润湿,眼眸中流露出莫名的坚定。虽是之着剑,但气势却不输掌门一分一毫。

  “你要出凌天门?”

  许久,稳重的话语落出,微微带着质疑之色。

  “是。”下首的溯墨殇答得坚定,她不愿自己躬身面对他人,于是强撑着身子直起来。

  滚滚的墨云下,那领青衫站得笔直,仿似经霜的寒竹,血还在粘滞着她的身子,将青色的布衫染为了如血莲般的绯红。

  苍穹中隐隐传出一两记雷声,像是浑厚的鼓点,霹雳哗啦响在溯墨殇的头顶。

  酽浓的云像是被泼洒上了污墨,墨迹化开,蔓延了整片天空。丝丝的细雨飘摇着坠落,像是泛着寒的针尖,一点一滴刺得溯墨殇脸面生疼。

  仅在眨眼之间,一阵风暴便卷席而来,满天遍地的都是沉重的风雨,一声声砸在地面上,砸在溯墨殇染血的肩臂上。

  她的胸口翻起一阵沉重,像是有两股气流相顶撞,绞得她生疼。她身子一软,便要倒在武宴场中。

  忽而,身子却靠上了一片温暖,内力源源地从对方的手间渡来:“墨儿总是如此逞强,那我便也随着你胡闹罢了。”

  她抬起眼眸,看到一缕银白的发丝,俊美的脸容上含了一两分温柔:“章,章浅,凌……”

  溯墨殇本想问他为何而来,但身体间已没有一丝气力,只能断续着颤抖语音念出这三字。

  温暖如流水般淌入了被鲜血浸染的身子,将胸口的那两股气流都化解开来。

  她顿觉出舒适了许多,忽而念起在武宴场中倒地的袭舒,便要相问。

  而对方好似知晓了她的心意,语气中带了几分不耐,但终究是和声答道:“那个袭舒已被他们峰中的人带回疗伤了,不必担忧。”

  雨点泼洒下来,仿似一个个石块,都砸在了章浅凌的身上。他紧紧护着怀中的溯墨殇,眉目间溢满了担忧。

  “掌门是留不住溯墨殇的,她的世界不在凌天门,她想要的是这个江湖!敢问掌门,这个江湖,凌天门能给她么?”

  虚空中一个身着素裳的女子使了轻功,在雨中撑着纸伞飘来。

  却似一只落叶,轻飘飘得没有重量,辞锦踩着空中晶亮的雨点,纸伞隔绝开帘幕一般的落雨。

  一路行来,素裳不染分毫雨滴。

  辞锦收起来平日的嬉笑神色,眉宇中蕴了一份质问的庄重:“掌门,这个江湖,才是溯墨殇的天下。”

  上首静立的掌门闻说此语,凝重的神色舒展了许多:“你为何有此语?我凌天门只准许门内武功高强者出江湖历练,本来这场武宴的胜出者可获准许出江湖历练,而这溯墨殇在武宴终局竟使出了邪术,这又该如何解释?”

  溯墨殇挣扎着站起,方要回嘴却被章浅凌再度拉回了怀里。

  不过,也无需溯墨殇解释。眼前挺立着一道素白身影,油纸伞被递到了章浅凌手中,辞锦冷冷一笑:“掌门也真是老糊涂了!我徒儿使的并非甚么邪术,正是归云山庄内的幻术,此幻术名星水,是归云山庄嫡亲血脉才能使出的幻术。”

  “而此幻术又极为考虑施术者的功力,就算你我皆是归云山庄嫡亲,但依我看,掌门也不一定能使出这星水!”

  “你是说,我的功力远远不及这溯墨殇?”

  “正是。”

  辞锦没有回避,坦言道出心中所想,丝毫不惧怕激怒凌天掌门。

  “那你又何曾解释她这一身的伤?若是她的功力远远在你我之上,那么对付这袭舒本该是不费一丝气力。”

  “星水一术是溯墨殇今日初用。”

  上首的掌门听闻此语,沉吟了一刻后便道:“她可是红莲选定之主?”

  “掌门聪慧!”

  许久 ,掌门才吐出一句话语,凝重的眉目中有钦佩之色。

  “如此,便放她去江湖罢。”

  他看着章浅凌怀中的溯墨殇,抚了抚花白的胡须:“溯墨殇,后生可畏。倒是我这老头子不识时务了。此后,凌天门解禁,准许众弟子出江湖历练,但必须修习得到本峰内真人或长老的认可。”

  悟若梦(一)

  

  脏污的街角,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捧着一张缺角的瓷碗慢慢坐下。

  他屈起瘦削的指如风叩残竹般一声声殷切地敲响那张瓷碗,瓷碗呜咽着发出咕嘟的钝响,小声地乞讨着。

  少年大抵是近期家世没落,迫不得已来到这道脏污的长街沦为一个叫花子。

  许是因为曾经视为无上尊宝的自尊所致,他的额角覆没在大敞的袖口下,广袖残破着在春寒料峭中凄然起舞,粗麻编制的袖被寒风掀起,露出病白的小臂,那添满了伤疤。

  或是方才和一堆赌棍打斗时牵绊的新伤,还尚自流下殷红;或是数月前已经干涸结痂的疤痕,新旧疤痕都缠绕在少年并不甚粗壮的臂上,盘踞着,像一条条游弋的小蛇,正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蛇信。

  但这些却都不是在长街上匆忙而行的人流所在乎的,几近每岁每日在这条破烂的街角都将新添几个落魄子弟,他们的曾经也许是执掌大权的王侯兵将,亦是亡命天下的囚犯。

  然而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人们只晓得这群乞儿如今都沦落在这一隅角落,无力地敲击着掌中过活讨命的饭碗,将对生的企盼投注在过往的任意一位显贵饱胀的钱囊中。

  “夫人,赏一两银钱罢。小的家中实在是没有半分可食之物了,迫不得已,这才……”

  身畔忽而响起一声声拖沓的擦声伴着老人无力可怜的乞求,是粗布衣衫和脏污的地面。

  阿若抬眸,却见得方才还于自己身畔敲着破旧小碟的花白银发此时已跪坐在一位雍容妇人前,不住地用被汗水浸润的土褐前额重重撞击着肮脏粗糙的砾石地面。

  地面不住地激起一层层响声,宛若浪潮拍岸而来,汩汩的潮水锲而不舍地袭来。

  妇人皱着眉向身畔的小厮细细嘱咐了些什么,随后拖着裙摆快步走开了。

  老乞儿显然不愿放弃,双膝迅速地步近妇人身畔,猛地揪紧了妇人蜀锦织成的衣摆。妇人一个踉跄,险些摔落在脏污的地面。

  临场围观的民众愈发多了起来,众人的指比划在妇人脸庞,吵杂的交谈中隐隐听得对妇人的不满。

  他的神色凝重,冷汗一缕缕从花白的鬓边淌落,挟着汗酸味没入了妇人华贵的衣裙。

  那衣衫讲究华美的妇人显是恼着了,与老乞儿扯着下衣裙的下摆。

  秀眉一蹙,一粒碎银从鼓胀的钱囊砸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碰出层层嘲讽的叠音。

  老乞儿惊喜地松开妇人衣裙,昏花的双眼搜罗着那粒落在地面的碎银,他张开手细细寻找着每一处瓦砾,布满沟壑的双手在春日寒光中反射出的是乞讨生涯的种种辛酸不堪。

  总是得过活的,尽管活在了荆棘丛中无法脱身。

  阿若不禁合上眼,不忍再看。

  人世间的种种苍夷疮疤,曾经的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虽苦却仍是有盼头尊严的。而面前的这一切却在惊醒着他,人间的沧桑,众生的悲苦……

  “阿若?”稚嫩的音色迟疑地响起,随后素手一掀,凌乱的发丝下现出阿若的脸颊——染了烟尘,浸了泪痕。

  “晃儿。是我。你若想帮我便在阿若足边的破瓷碗里头放上一粒钱板罢。”阿若闷闷地答应,将首又度埋在了臂弯里,让被煤烟染得灰黑的广袖掩住自己。

  曾经的友人再见已是乞讨者与施舍者的关系,阿若不愿瞧见晃儿怜悯的神色。

  哐当几声微响,眼前的瓷碗中多出一锭银子,雪白而银亮。

  缓缓抬起头,却正正瞧见晃儿的眸子,阿若心中一荡,澄澈的,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少年们曾经如白皂一般的义气。

  “阿若,晓月湖二十四桥畔。子时。一定要来!”晃儿静静落下一句,带着无限期许。

  暖金的初阳落在晃儿脸庞,眉间的神色是信任,眸光清澈得像沐浴过日光的白水塘。青衫一闪,晃儿轻灵的衣袂拂过阿若的,方才的少年已如一尾灵动的鸟雀转瞬间便掠去无踪,仅余下圈圈涟漪,浅浅在阿若的心湖漾开,扩大……

  初春的月寂然洒落在晓月湖畔,水波粼粼间抖落一身绝世清光。湖面幽寂无声,唯有映出一轮春月,寒凉地在潺潺的流水上游晃。或是有一尾青鲤在万籁俱寂中奋然跃出翻滚的云水间,惊碎了一湖春水,摇落了一壶月色。于是泠泠地挑落了,水声便悄然蔓延了整座二十四桥,在被月华浸泡得透亮的拱形桥洞间流连回响。

  已近子时,夜是深蓝而无声的,忽而,或是鸟雀被惊起了,嘤嘤惊叫成一片。一领青衫自鸟雀腾飞的羽翼间幽幽来到二十四桥,待步上了拱桥的最高处,那上头已有一个年稚的破旧的影子在月华若水间伫立了良久。

  不错的,那是便是阿若。

  “阿若,我就知道你定会来的。要知道,晃儿我可是背了我阿娘才偷偷跑来的。”青衫启口悄道,似是怕吵到了这一湖好月景,他说得极为小声。

  还是被阿若听见了,他抖了抖破旧衣衫上的尘埃,微微笑了起来,那神色竟和数月前还在书院中执笔写诗的江南白衣少年一般温和。

  只是那些曾经的温润如玉淡雅如风已随着阿若衣衫间的尘埃,抖落了。如今的阿若只是一个在脏污长街的窄窄一隅乞讨的小叫花。

  “阿若,长街尽头张贴的告示你瞧见了罢。悟伦门可是个好机会。那上头说,加入悟伦门成为江湖高手就能得到享受不尽的财富和权位。更何况,你我武功本就不错。”晃儿轻道,话语间是抑制不住的欢欣和向往。

  微微停顿了一下,晃儿望着厚重滚云间明亮的月,仿似在仰望若干年后叱咤风云的自己,青衫飘飘下手起刀落,抬手便可摘星夺月,覆手则是呼风唤雨。

  他深深吐了口气,凝视着一旁的阿若,忽而笑了,“阿若,我们走罢。消息都打听好了,二月过后悟伦门大选在清运山召开,悟伦门广招天下武功高强之人。待通过大选,我们,便是位高权重的掌位者了。那时,整个天下都将成为我们的——晃儿和阿若。”

  晃儿闭上了眼,攥紧了衣角,唇角的笑容是对权势的野心向往。一卷山河图缓缓在这位青衫少年眼前舒展,那是君临天下的气魄。

  阿若在浩浩朗月下浅浅点头,于二十四桥月色倾泻下牵过晃儿的手,任由灰黑的衣袂随风烈烈作舞,眸中映出漫天的星水。

  晓月湖嵌满了月华,二十四桥的桥洞幽幽透出缕缕华美青光,厚重漆云如墨重泼,深蓝似海在天边的月旁翻滚舒卷。二十四桥落满了星水,两个少年并肩而立,青衫灰裳,宛如一对并蒂而开的寒梅在春夜寂寂中吞吐万千甘苦寒香。

  悟若梦(二)

  

  悟若梦(二)

  纵过了千重叠翠,掠过了万缕弱水,少年的行囊随着旅途愈渐变得暗淡,青衫白衣若两尾比翼的燕雀,翱飞在沉寂翠岭间。

  清运山 ,悟伦门大选。

  一阵浓烟自远山浩淼的山道潇潇滚来了,厚重烟尘中依稀见得是两骑佩剑少年。

  嘚嘚的马蹄声响近了,灰黑的烟尘逐渐散去,骏马双双扫下棕褐长尾,骑上的阿若轻轻吁了一声,抬手抚去沁出的薄汗。

  “阿若,此地便是清运山。我那日揭了告示,图上描绘的线路便是指向此处。”晃儿微微眯着眼,望着远处被云雾缭绕的苍碧清运山,墨瞳间希盼之色几欲满溢。

  晃儿淡淡喘着气,座下的马儿如释重负般嗤地喷出一口白汽。

  阿若抬眼,颔首会意,顺着晃儿的目光窥向那座入云的仙峰——云雾仿似织成了缕缕素色的绸带,幽幽将清运山绕得紧密。氤氲的雾气冲入眼帘,山被笼在了一张纱帐里,看得不大真切,凝神掠过那片朦胧,却只能瞧到了几抹浅浅的翠。

  整座清运山就似是一盏刚出炉火的碧螺春,茶气蒸腾出片片雪雾,小心拨开那片片暖热,满目的碧翠便袭人而来。

  身旁的晃儿似沉不住气了,他猛地一拉缰绳。座下马儿吃痛,忙喷了一口响鼻,嘶声相鸣。马蹄的嘚嘚声再度回荡在空旷冷寂的山道,马奔过,溅起千重粉尘。

  阿若啊了一声,急忙驰马追随,白衣悠然一闪,双骑拂尘而去。

  “各位英雄少年,吾门主悟迟苔宴请八方江湖豪杰共赴此地以武相会。万望诸位侠士施展罄部身家本领。“面前之人身着劲装,憨笑地开口相邀,然而唇角却斜斜地挑起一抹讽刺的嘲。

  众人看了这抹意味不明的笑,不免心里发毛,暗自执起了兵器。

  几声唰唰的锋刃出鞘声后,稀碎的议论徐徐响了起来。

  ”早就听闻悟伦门向来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今日又宴请八方武杰,难说呵,这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声音隐没于人群,寻不得何处发起,却意外地惊起了一片尘澜。

  不错的,早在五年前就有听闻悟伦门血屠归云山庄,将那连岭的桃花林,潺潺流淌的溪流都染得血红。上自八十银发老仆,下自双丫髻青丝小儿皆横死悟伦门银亮狠厉的刀锋之下。

  也曾有英勇侠士怀着一颗无畏侠义之心强闯悟伦门,只是亦也惨死在门主悟迟苔掌下。江湖人永不会忘却那日的黄昏,大侠卿若燕的尸身被悟伦寇贼挂于王都城门之上,直至三日之后卿若燕的友人将其尸身”偷“去,埋在了哪处的青山山坳,此事才将将停歇。

  众人皆在台下窃窃私语,台面很快沸腾起来。然而,却无一人见得台上劲装武人眉间渐渐积起的阴霾,愈发阴沉了。

  劲装轻呼了口气,展眉露笑,”诸位,请问可有把我这悟伦门放在眼中?公然在此大肆评价,怕是,不大好罢?“声音凝了真气,邪佞狂妄的话语霎时轰静了整个台面。

  不知是哪位侠士开口相问,平淡的话语刹那间惊动了四方,”敢问阁下可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千啭莺千大侠。“

  肯定的,没有半分疑问,仿佛台上劲装的身份已是不容置疑的。

  一句话落地有声,吐字清晰,淡淡地响在鸦雀无声的台面。

  ”正是。“声音从台上千啭莺处飘来,但本该是男子豪壮的音色,传到耳中竟成了姑娘家阴柔的娇嗔。

  哗然一片,台下之人再无敢轻视那位劲装男子。

  嘈杂的人群中忽而挤出一个执刀大汉,众人再度静了,在台下冷眼旁观。

  他嘿嘿笑着向千啭莺抱拳施礼,”早闻千大侠英明神武,今日竟有幸相会于这清运山下,真是小人天大的福气!只愿,千大侠可在无悟伦门大选中,多多赏光。“

  大汉侃侃而谈,神情中似没有半点作假,他紧紧盯视着台上劲装的神情,冷汗先滴下了数行。

  千啭莺似对这席话极为受用,他掩嘴而乐,发出桀桀几声怪笑。未见其移动,却已在重重幻影下如一条游蛇般欺近大汉身侧。

  灰褐的手按上了大汉的头颅,嘴中还奉承着,”你这武人颇有趣味,待到大选我定好好提携一番。“

  忽而,千啭莺收回了手,拂袖震出一阵阴风,台下众人忙让出一条道来。风直直吹向本该抱拳称谢的大汉,他呆呆立在原地,仿似被什么迷了心魄,阴风攻向大汉下盘。

  呆立的大汉脚步不稳,碰的一声向后方倒去。大汉身后的武人忙躲开,生怕被大汉壮硕的身躯砸到。

  听得哐当几声钝响,如山般壮大的大汉已直直落下,已无一丝反应。众人皱眉摇头,一个胆儿大的颤着手探向大汉人鼻前,已没了气。

  探息的人又啊了几声,似是被吓到了,但神情中的恐惧慌张之色又使人心存疑虑。

  仔细瞧去,却见得那人食指间惊现出一丝血痕。

  那丝绯红藤蔓般扩张开来,弹指间便已蔓延到了那人的脖颈。

  却见他如秋风中的落叶般浅浅晃了几番,不过多久,昏厥之感便侵蚀了他,又是一声掺血的钝响,那人已合上眼,头一仰,咚的一声便倒地不起了。

  四面静寂无声,只是这次却再无人敢前去探息。

  台上劲装着身的千啭莺阴测测地开口,语气间不见得是何心境,似悲哀又似自嘲,”我千啭莺是怎样,不敢劳诸位奉承相随。千啭莺是怎样的江湖人,自是清楚的。不过,我猜诸位亦不是什么好侠,不然怎会为这区区金银权位而匆匆赴往此地?”

  顿了顿,千啭莺似忆起了什么,掩手遮面,轻轻自诉,音却是沉沉的,“千啭莺怕污了大侠这二字。“

  片刻后,千啭莺狠厉地抬眼徐徐睥睨众人,斜斜地扫视着,被盯视过的武人纷纷垂头——是了,他们亦称不上侠,不然怎会为这千金名利而匆匆赴往恶派悟伦门相助。

  千啭莺呵呵冷笑,朗声,”悟伦门大选由我千啭莺宣布开始。可有英雄豪杰上前打擂?“

  台下鸦雀无声,唯独有还剑入鞘的刷响。

  千啭莺可名震江湖所靠的自不止是那千啭的声,自还有其他未曾拿出手的本事。

  江湖中早有传闻千啭莺年少时早被朝廷抓入了狱门,刑部也早在十三年前当众处死千啭莺,血溅当场。只是,不知为何,如今却又在此处见得千啭莺。众人又怎能不惧?

  ”怕了?原来江湖高手也不过如此,还未出招,便萎缩在一团去了?真真让我千啭莺大开眼界呵,大开眼界呵。“千啭莺的在台上巡游着,脸色愈发猖狂,他癫疯般狂笑着,似是听到了普天下最为有趣的笑话一般。

  忽而,一只马车从远处的山道急急驰近了,一抹张狂的紫从富丽堂皇的檀木香车中闪出,未曾看清那紫衫是哪位江湖武人,擂台上的那面巨鼓却先震起了。

  足有一指之厚的羊皮巨鼓不住地震动,而那面鼓前却无一人相击,待仔细瞧去却见得缕缕指风从紫衣行过之处纷纷滑落,遁形的力穿花过柳,仿似有了神识,直直击向那面巨鼓。

  巨鼓一声声咚咚地响着,在偌大的一片擂台回荡着。随着鼓声惊起,人们纷纷转身将目光投诸于那片紫云,而台上的千啭莺脸色却阴沉下来。

  紫云飘忽的身形停驻在擂台前,蜀锦织就的双袖微微拢起,擂台上的那面巨鼓平复下来。原是紫衣人在抖袖的刹那间又将一缕力射出,无形的力相碰,在瞬间便消散于空中。

  擂台上,紫衣浅笑,神情儒雅若诗,在紫衣的身后是被云雾缭绕的隐隐青山,在朦胧雾气间蒸腾出点点碧翠。

  眦目看去,那紫衣原是一位出尘绝净的男子,手中执着一支点了朱墨的笔,笔间润足了墨。他支起了病白纤细的腕,在面前的巨鼓上徐徐落下三字——戚落尘。

  字迹凌厉而不失儒雅,娟秀的朱墨未干,戚落尘三字却已在青山云雾间舒放出一片亮烈的绯红。

  执笔的紫衫收起笔,唇角勾起一抹笑,若朗月清风入怀般干净雅致。微微屈身,紫衣抱拳行了个武礼。

  台下的武人不禁屏住了气——他们在江湖血雨中若干年来皆是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向来以剑为友,从未见过此等俊朗书生式的人物。不觉之间台下众人亦也向那书生模样的紫衣抱拳回礼。

  紫衣似是极为欢喜,然而却也只是淡淡的矜持着。唇角的梨涡又加深了几番,清朗启口带着书生文绉绉的典雅神味,”在下戚落尘,今日赴父母之命匆匆赶来此处,以武会友。献丑了。“

  戚落尘缓缓相诉,宛若一沏茶中流转在青瓷茶壶间清浅雅致的碧茶之芳,不经意间便使台下一众江湖人掷下心防。

  说罢,戚落尘抬起病白的指在唇边虚掩,咳咳地轻轻喘着,俊雅的眉间似久被病魔缠绕,”见笑了,在下自幼便有重疾缠身。“

  ”公子不要紧罢?“一位扛刀武人皱眉,不禁近前了一步。

  戚落尘似是极为羞愧,他支起紫袖连连摆手,喘息着答复,“不碍事,不劳挂心。咳咳……”

  在巨鼓旁,千啭莺却不由暗暗皱眉,从怀中摸出了多年不曾对外展露的毒针,凝着脸色打量着戚落尘。

  许久,他桀桀发出一连串怪笑,紧咬着唇角。以极轻的语气慢慢道,“门主,您竟肯将少门主放出了。我千啭莺可要好好相待了。多,谢。”

  千啭莺阴测测地冷笑,瞥向台下应和的众武人,灰白的眼中释放出若刀般狠厉的光华。

  悟若梦(三)

  

  悟若梦(三)

  “戚落尘,不必再猩猩作假了。这江湖上谁人不知你是江湖榜排行第三?”千啭莺冷哼,斜眼一挑,阴翳的脸转向了台上紫衣。

  戚落尘似是惊讶于千啭莺的直接,心中虽是怨恨千啭莺的不识眼色,却只是浅浅舒颜展笑躬身。

  只是,在戚落尘躬身的刹那间,一根尖针却从千啭莺劲装的袖间刺出。簌簌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那根针染上了一抹浅蓝,急速向戚落尘的鬓角射去!

  紫衣偏偏一闪,不疾不徐地偏了偏头,针尖竟然在离戚落尘鬓角一寸之远的地方速速划过,夹带着风声。

  然而戚落尘却似未曾感觉到,仍鞠手施礼。

  台下有些道行的人早早瞧见了那根粹了毒的尖针,见得紫衣若无其事地躲过,而后又翩翩向眼前出阴招的千啭莺施礼,不禁暗暗冷笑——按说就算是真的巧合之间让戚落尘好运气,恰恰躲过了那一击,而那耳边针身摩擦过空气发出的呼呼之响却是常人都可听出的,常理来说,戚落尘若真的只是位文秀书生也总会被那作响的针给惊动。

  而此刻,戚落尘却不露声色地拜礼,亦可想见此人绝不简单。

  一盏茶后,鼓点若雨般簌簌而落,越敲越急,大有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气势。千啭莺鼓风阵阵,灰白衣袖向后振起,阴翳偏斜的双眼凌厉。

  千啭莺回鼓了,悟伦大选也揭开了序幕。

  鼓点发狠一般快,场上的千啭莺从怀中掏出几抹银亮——是毒针,在晃晃的白日下熠熠闪光,擂台上的形式危急起来。

  人人皆道千啭莺为人阴慑诡异,其行事风格诡诈多变,正是行暗器的好手。

  只是江湖中却极少有人亲眼见得千啭莺施展出暗器功夫,原因无他,只因为但凡瞧见过千啭莺使暗器的人,如今都埋在了万丈黄土之下。由此可见千啭莺暗器功夫之了得。

  台下庸常之辈不免心惊,连连抚额擦汗,早早做好了见戚落尘血溅当场的打算。

  但是擂台上的那袭紫衣却犹自悠然有礼,颔首低眉。他抖了抖衣衫,再度从广袖中摸出那柄浸润了朱墨的狼毫笔。

  戚落尘轻轻抚摸着那柄笔,唇角勾起了温柔的弧度,仿似对这柄笔极为在意。无名之辈都道是他疯魔了,祸到临头却还做病弱书生模样矫情地折腾着那柄狼毫笔。

  他们却未曾窥见,在唇角的弧度外,墨发覆盖了玄色瞳眸,投下了一片阴影,正是在那被淡灰阴影笼罩的瞳孔内竟然悄然不惊地划过一丝与这书生形态背道而驰的残忍!

  若干抹银亮的光若飞奔的骏马,疾驰而来,直直地砸向戚落尘的心口。空气似也被那跟跟雪亮给撕裂了,汩汩地作出裂响。

  声响嘤嘤着不休,带着些什么蛊惑的力,在场中响起。仿佛正是因这声响,众武人不堪地捂密了耳。甚至连台下那些武功下乘的耳边眼底皆缓缓流过一抹抹温热的鲜红,是血!

  令人吃惊的是,台上那位本该血溅当场的紫衫书生却兀自地低头专注抚摸着狼毫笔,离针尖最近的他没有捂耳,亦没有从耳边眼底显露出一点绯红!

  众人瞪大了双眼,怔怔地仰望着那位谨遵礼教的“文秀书生”——戚落尘仍若鱼游到了纸上般沉浸在自己的空间中,无哀无喜,眼瞳空洞地注视着狼毫笔,那神情就像要将那笔尖上的丝丝狼毫翘起的弧度都望穿一般。

  银亮在日光下反射出灼眼光华,速速前行,无可阻挡。千啭莺病白的唇勾起了骄傲,那是他平时最为得意的一招,十针联发,再不能被戚落尘侥幸躲去。

  这招从未在外人面前露手,唯有在深夜练习时小心结下了结界,暗暗地磨砺。他极有信心,此招若不能将戚落尘一举杀死,也会将其身置重伤。

  只是,眼前的紫衫戚落尘似乎出乎意料地镇定。

  不出所料,粹足了西域蛇毒的针似一尾得水的鳞鱼,摇摆着鱼身,光般游向了戚落尘。

  雪亮游动着,却在离紫衫一丈前的空中顿住,像是被一只望不见的巨手凌空拦下,遁形的力将毒针重重包围。

  暗蓝的针尖在空中不安地摇摆着,似要重新蓄足力再度向戚落尘冲去。

  无用的,针已陷入十分为难的处境,那刺耳的声已被消尽。武人们渐渐放下了捧着耳朵的手。

  日光下,浸足了毒液的墨蓝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缓缓移动在了针尖的那一点,汇聚为了一滴浓艳的碧水,就像是有什么手在暗中推动着液体行动。

  嘀嗒,那滴碧水从针尖悄然滑落,在滑落中,下行的气流都灼烧着发出了汩汩热气,被染上了亮烈的赤黄色!

  浓碧交错在一片赤黄间,晚霞般美丽壮观。碧水在下行中越聚越大,最终滋的一声白烟冒出,擂台的石板上竟然剜出了十个深深的孔洞。

  千啭莺怔愕地望着紫衫一丈前那十个孔洞,那群孔洞整齐地排成了一行,像是北归的雁群,井然有序地排列。

  他知晓,这绝不是戚落尘的运气在作祟了,江湖榜排名第三绝不是门主悟迟苔为爱子戚落尘凭空捏造的虚名。眼前的紫衫,拥有的是自己想象不到绝大力量。

  台下人张目结舌,呆呆地望向一旁自顾自玩弄着狼毫笔的书生戚落尘——紫衫少年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然而其潜力又不是自己可比拟的,如今便是江湖榜排名第三的少年英杰,若长成后,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还不够的,遁形的力推动着针转过了身子,将针尖对向了怔怔的千啭莺。雪亮的白光聚集起来,沉思于狼毫朱笔的戚落尘似才回过神。

  紫衫偏偏一动,却是对台下众人谦卑地施礼,“有劳了。烦请各位英雄捂住耳。”

  话音方落,雪亮的针已如脱弦的弓箭向千啭莺发出。那速度竟是针眼向戚落尘来时的千倍万倍!

  宛若一片飞雪,纷飞中已不见了形迹,余留幻影千万。

  无人看得清针尖已抵到了何处,只有比方才略微收敛些的刺耳还由自折磨着听觉。

  眨眼间,针已飞到了千啭莺眼前。离那片阴翳仅仅有一寸之遥,只需一刻,若是戚落尘力道使重一番,那根闪烁着雪光的尖针便会穿透千啭莺的眼膜,扎破千啭莺的头颅,挟着一身鲜血从脑后落出,而后直直钉上清运山脚的那树树挺拔的青翠。

  而这一寸便隔离了一个江湖人的生死!这些,又怎能令人不惧不怕?

  声声抽气的嘶嘶异口同声地发出,本以为杀人眨眼间不过只是江湖人的夸词,却不料在江湖的某个角落却真真藏着这一绝技。

  如今亲眼瞧见了,众武人皆睁大了眼,怕闭眼的那一刹那台上那洋洋得意的千啭莺便瞬间灰飞烟灭。

  掌握生杀大权的戚落尘却颓然掷下了狼毫笔,带有些什么遗憾似的,“本以为门主悟迟苔的右使千啭莺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表现,但如今的表现实在让在下失望呵。亏在下还将朱笔拿出,心惊胆战了好一番,却遇上了如此之弱的。好生遗憾,好生遗憾。”

  语气儒雅间却徐徐道出了这般凌厉自傲的话语,不禁让人忡然一惊。这位敏雅的紫衫书生便是那位江湖榜排名第三的朱笔落了,这已是敲定了的。

  江湖中有那一位武器是一柄沾了朱墨的笔?唯有他了。

  千啭莺仍似失了魂魄,阴翳的眼眸呆滞地凝望着一寸之前的尖针,那模样就像是被什么摄住了一般可怖。

  尖针微微一转,雪芒对向了千啭莺病白的眉心,尚自在一寸之遥旋转着。

  紫袖一落,尖针若飞般向前慢慢纵去,戚落尘展颜一笑,示意无须担心。

  然而台下众武人却仍不由皱眉闭眼,仿佛下一刻悟伦擂台上便要下上一场腥臭的血雨。

  尖针轻轻点上千啭莺的眉心,一滴血红从病白的印堂落下,看起来尤为可怖。千啭莺却回过了神,他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抱拳跪下,语气不复之前的自傲,竟改为了谦逊的奉词:“千啭莺拜见悟伦门少主戚落尘,还望少主冰释前嫌,万万不要和属下计较。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戚落尘却犹自淡笑,徐而抬手扶起了眼前的千啭莺:“我自是不在意的。只愿右使勤加学武,他日重振悟伦门之威风。”

  淡淡一句话间却八面玲珑地表明了戚落尘之意,一是接受了千啭莺的歉意以及其在悟伦门所属的地位权利,二是以重振悟伦门之威风强调了千啭莺的武功尚还不精,从旁敲击其应当多多练武,而第三则是当众承认了自己悟伦门少主的地位!

  哗然一片中有武人明问,“敢问阁下当真是悟伦门少主?”

  话语本事无用之词,然而台上的戚落尘却仍是文质彬彬的相答,“正是。”

  只是两个矜持的字眼便使清运山脚的擂台彻底沸腾,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这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的悟伦门继承人,脸上的绯红是绝羡,是敬服。

  悟若梦(四)

  

  悟若梦(四)

  浩浩青山下紫衣肃然挺立,薄唇勾起了一抹浅笑。倏尔,他拂了拂衣袖,紫衣在白日下绽放出截然不同的妖冶诡异气质:“问诸位英雄,可有愿上台与戚某人比试的?”

  淡淡的话语如一块石头,在死寂的湖面激起了重重叠浪。

  台下一时间喧腾不已,片刻后,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场面忽而静了下来,一位骨瘦如柴的剑客抱拳行礼,脚凌空而踏,澍澍几下便纵越而上。

  碰的一声,剑客在台面上落定,衣袖纷飞时便刷拉一声从背后背着的剑鞘内爽快地抽出了一柄长剑。剑尖流水般汩汩冒出一片青光绝世,剑身上有能工巧匠细细绘出一幅踏雪寻梅图。

  那剑客盖是刚出江湖的扁舟子,眉目间清澈得似一块白玉,没有老练江湖人的浑浊油滑。剑客轻震长剑,剑发出嘤嘤的龙鸣:“在下江城催雪梅花家长子崔落梅,今日有幸与悟伦门少主比武,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清朗开口,一袭话似还未说罢,崔落梅又挠了挠头,作出颇为为难的神态,片刻后他轻道:“此刻崔某已然站上了台面,还望公子莫要相让。在比试场上公子与崔某便是敌人了。”

  戚落尘点头相许,眸中似有什么在悄悄游弋着,他亦低头行了个武礼,躬身时墨发遮掩了眉目,薄凉的眼中忽而闪过一丝狠厉。

  “如此,便开战了。”

  话语方落,足尖轻点。崔落梅已腾在了半空,仿佛肩胛之间忽而生出了一对翼,轻灵而飘忽在清空间来去自如。

  戚落尘未起身相随,仅是抬首在空中追寻着剑客的身形。

  剑客在白日之下仿佛蒸发为了一片浮云,朦胧的幻影遮蔽下看得很不真切。

  然而戚落尘却仍然瞧着,口中还喃喃着什么。忽而,他的口一滞,眼眸圆睁。未见其起落,却见他从怀中放出了什么,一柄朱墨顺着掌风向一片凝滞的阴影射去。

  只听得叮铃一声,是金铁交击的钝响。不久,被阴翳笼罩的半空中有火星闪烁着惊落,纷然在空中冷却而后化为墨黑的土灰落下。

  身影翩动,戚落尘宛如一只狡黠的蝴蝶般避过了漫天而撒的土灰。只是翩翩地扇动羽翼,毫不费力一般地挪移,便轻巧地避开了,紫衣不染纤尘。

  弹指之间,战局已经落定。

  空中洋洋落下一蓬蓬绯红的液体,腥热的气息落在台下武人精壮的脸庞。有人迟疑着往脸上的鲜红处抹了抹,将沾上了绯红的手指凑近了鼻尖。一嗅,血的铁锈味儿便袭上鼻。

  “啊!这,这是血?!”一个黑瘦的人开口,尖利的声音刺入了云霄。

  半空中崔落梅迅速下落,胸膛上的血红尤为刺眼。

  戚落尘向旁一避,拱手相礼,他怔怔地望向台面下铺着的毯子,淡然开口竟是与书生模样背道相驰的无关紧要:“承让了。崔兄,此一局是落尘胜。”

  一个“胜”字堪堪落下,崔落梅的身躯便沉重地砸向了地面,全没有方才在空中如鸟雀般腾跃自如轻灵的自在悠然。

  落地时,蘸着朱墨的狼毫笔从崔落梅的心口处穿出,笔尖泡足了鲜血。原先的朱墨已和鲜血融在了一处,难舍难分。笔尖似乎喂胀了朱红,少年剑客的滚烫鲜血便在狼毫笔的毛尖汇为了一滴绯红,许久那抹朱红才缓缓降下了朱笔,血滴没入了崔落梅的衣襟,宛如水没入了土地。

  崔落梅面色苍白,神色变幻莫定,脸上似不解又似愤慨:“笔,笔中有,有……”一句话吞吐着,以及其艰难的发字,力求以极大的声量响出。但是未有等他说罢,便猛地吐出一口热血,热血溅落在雪白的毯子上,血滴脏污了唇角。

  也不必等崔落梅把话落完,本该是鲜红的血液却在片刻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地凝结了,台下众人了然——戚落尘这位翩翩书生的笔墨里竟然含了剧毒!

  他颓然倒在了地毯上,血沿着衣角流在毯子上。崔落梅悲凉而断续的笑声混在血污里淌出,剑客眸子中的清凉逐渐随着灵魂的逝去而变得冰冷。他似顿悟了什么,只是此刻生命之烛火已燃到了尽头。

  都太晚了,太晚了……

  怒目圆睁,不甘地瞪视着清运山顶端的那一隅狭窄的青天。

  崔落梅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用尽全身的气力凝重了面目,而后他的头倒下了,少年的眼眸变为了冰凉。

  紫衫人啧啧相叹,极为不舍似的缓步慢行至崔落梅的尸身旁。他缓缓出手拔出那支狼毫笔,笔身带出了串串血珠,如落梅瓣般落在了戚落尘的紫衣衣摆之上,仿佛是绣娘精工细作织成的寒梅,栩栩如生。

  叹息着抚摸着朱笔,戚落尘皱紧了眉,伸出袖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笔上的血污。许久,终于把笔上的那片血红给拭擦干净,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像是了却了什么心事一般轻松自在。

  一旁观战的千啭莺不由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重又抱臂好整以暇地审视着台上那位从容不迫的紫衣——这位悟伦门少主从小便尝尽了血腥屠杀,心思逐渐变得缜密异常,甚至有时亲密如门主都猜不透此人的心思。方才自己的公然挑战少门主,如今看来真是愚不可及。反观天下英杰,除去老门主和那两位,这天下便无人可敌他戚落尘了。以他的城府和身手恐怕足够把这整个王朝江山都揣入袖中。

  戚落尘将充斥了血腥之气的狼毫笔重又收入了怀中,无视台下愤愤不平的眼光。他含笑开口,躬身相请:“请问诸位英雄,可还有愿上台与戚某比试的?”

  依旧是那句淡淡的话语,文弱书生的模样,仿若刚才崔落梅的惨死只不过是一个空虚的幻影一般。

  “戚落尘!你罪该万死,江城崔雪梅花家是名门正派。现今派出崔家大公子崔落梅是看得起你悟伦门,赏你个面子罢了。而你,装出一副文弱的模样卖弄骗取了台下众武人的相敬,然而,然而转手便将崔落梅杀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台下幽幽传来,带着无比的愤慨不甘。

  瘦小的身形从人群中挤出了一条道,晃儿好似一条蠕虫,挤挤囊囊地从一处挤上了台面上。他的脸红通着,稚嫩的手青筋暴起。

  紫衫拂动,好笑地端量着气喘吁吁的晃儿。他仍旧拱了拱手,面上却是一派的嘲弄:“小娃娃,你是何人哈。来此地做甚?你可知道此地可不是你玩闹之地,这是江湖,是险诈多端的修罗场。”

  晃儿显然是被气到了,他鼓了鼓腮帮子,咬牙转头朝向了另一个少年:“阿若!把我的剑从马上抽出,扔过来!”

  晃儿恶狠狠地瞪视着戚落尘,眸子中有烈火燃烧,他一字一顿地慢慢回应道:“戚落尘,我,晃儿要,杀了你。为,武林,除害!”

  悟若梦(五)

  

  悟若梦(五)

  静谧无声的场面上空银光忽而一闪,一柄清澈的寒剑映照着日光驱直地弹入了台上,随着嘤嘤的龙鸣声,被白毯子铺的武台竟剧烈地摇晃起来。

  晃儿大笑起来,快步走向了那柄利剑,他的青衫微微一掠,广袖扶起间那柄剑便到了晃儿之间,台下众人啧啧称奇的赞叹声中他挑了挑眉,抬手将那柄剑晃了晃,金银之气便遍布了台面:“”

  呼和声中台上的少年的神色里带着期颐,他鼓了鼓腮帮子,眼儿瞪得极大。

  一旁伫立良久的紫衫暗暗地在袍子下点点足,整个武台又似是被无数只手给压住一般,连白毯上的纤尘都不复舞动。哦了一声,戚落尘诧异的眸光针芒般射向了晃儿脚边几尺开外的利剑。

  那柄剑斜斜地嵌入了毯中,穿过了坚硬的武台地面,刷拉地插入了白毯,仿若在白毯子上无端滋生出的一棵有着极长花柄的含刺月季。剑柄镶嵌了黄金玉珠,在浓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剑柄放射出的点点华光耀不可视。

  工匠显然对这柄剑极为上心,以坚铁凿出了一缕一缕细腻流畅的纹图,细纹在寒凉的剑柄上滋生为了一匹骏马,马下正腾掠着朵朵有如雪浪的流云,便连马蹄下也呼呼描出了阵阵向后而驰的疾风。

  但是片刻后,他雪亮的眸子却暗淡了下来,由开始的欣喜震惊转为了平凡不屑,紫衫拉扯着唇角轻嗤——那柄看似青光绝伦的剑其实也不过是一把简陋至极的精钢剑,即使那剑的外表被工匠打造得多么雍容华贵,但到底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寒光冷冷的剑身看似削铁如泥,实则仅是由寻常的铁器铸就而成,一经稍稍使些力便会彻底折断化为无用的粉尘,实在算不得是甚么稀世之宝。

  失落片刻后,戚落尘又将眼光投诸于几米之外的白衣少年阿若——少年正笑嘻嘻地向着高台上的晃儿招手,脸面上浮起的微笑人畜无害。

  紫衫默默地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颔首。

  戚落尘心知,这位名为阿若的少年实为罕见的武学奇才,倘若可将其收为门下的话最是好不过了。但,倘若其不能臣服于自己,那么也只有速速斩杀了。

  此人的天资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仅凭那一剑便可看出其内力深厚绵长,呵,也真是好笑。常人皆以为是那柄剑的奥妙才是得台面大振,然而却不知真正的奥秘却在那位平凡的白衣少年阿若身上。

  也罢,也罢……

  他略略拍了拍掌,一旁的千啭莺会意,忙行至台面中央处。抖了抖衣袖,几行劲风泄露,青云山脚两行的绿树发出了沙沙的轻响,似是被风逗弄着。

  晃儿如同未闻,依旧大鼓着衣袖招呼着。对立看马的白衫阿若似察觉到什么,他屈指清咳用眼光示意武台上激动的晃儿。

  晃儿皱紧了眉,转身见得千啭莺似笑非笑的脸,他不觉握紧了那柄精钢剑。

  拱手行礼,千啭莺快速挪动着身形,足步带起阵阵寒风。

  片刻后,场面便恢复了原先的肃穆静谧,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嗒-嗒-嗒”

  肃静的武台之上突兀地响起了一阵不轻不重的掌声,拍掌的人勾唇含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场上的青衫晃儿。许久,掌声停歇,抚掌的紫衫人轻拍了拍晃儿的肩。不知为何,晃儿却在那看似轻柔和蔼的掌下踉跄了下,单膝跪地。他用剑支撑着身子,勉力不在敌人面前屈膝跪地。

  叮——利剑碎裂的绵长声响之下,晃儿手持的剑应声而裂,粉碎为一片片碎铁。而后又是哐当的数余声洒落武台,白衫少年掌中只余下了一个镶金嵌玉的剑柄。紫衣似才罢休,轻笑着甩了甩手,将晃儿推开。

  随后又是书生型的儒雅风流:“台下各位英雄豪杰,请看,此剑非甚么珍稀的稀世宝剑,仅是寻常的铁炼为的,真正的宝贝自然还是台下那位少年。”

  紫袖云般指向了一处密匝匝的人群中。那片人群中各色衣衫混杂,但身着白衣的少年也唯有那位方才与台面上晃儿招手的人儿了。

  众人瞠目结舌,不觉已经为白衣少年敞出了一个圆,将惊艳的眸光投注在阿若面上。

  这位少年看似平平无奇,白衫雪衣皆是平常人家的穿戴。然而眸光再往上移一寸,便见得一张白净的面容。有人嘶了一口气,仔细瞧出便愈发验证了自己的猜疑:“这,这莫非是那位已捐躯沙场的奔流营将军萧若雪的爱子?!”

  阿若有些惊愕,但面对着面前众多的人流,缓缓地垂下了头——昔日痛失父亲的伤疤如今又在晃晃白日下被无数只污浊肮脏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揭露,殷红的血滚过,妖艳而美丽。而这伤疤又在日光下经受了又一轮的暴晒,折磨。

  武台上的晃儿万分得意地扬了扬眉,他一把扔去了手上的剑柄,又是哐当的轻响,然而此次的响声却远比先前来得轻快许多:“没错的,阿若便是你们永远都仰望的奔流营将军萧若雪的爱子萧若!”

  人群不安地骚动起来,似有无数条爬动的蠕虫肆无忌惮地穿行于人与人的夹缝之间。许多额头在眼前并不甚大的场面上跳动。

  戚落尘很不喜此刻不安分的情形,他屈眉冷笑,全无先前书生似的文雅,语气间尽是与紫衣般妖冶张狂:“便是萧若雪真真来了又如何?倘若再有骚动,悟伦门见者杀无赦!”

  话语还未落,紫袖的衣管便伸向了离台面极近一个持刀武人胸腔。弹指,一支朱红笔直地射向了那人。

  那位持刀武人未曾注意到台上细微的变幻,仍津津有味地与身旁的一干人嚼舌谈论。旁边的人本就是碍于面子心不在焉地听着武人的讲述,不住地将眼光挑向各处观察着。此刻见得一柄血红忽而向自己的方向袭来,也不及思索告知泛泛而谈的武人便错身相躲。

  持刀武人不解于听众的忽然远离,他正要开口相问。但在那一刻,血红已刺入了他的胸膛,胸腔鼓起了一片冰冷寒凉,就像,就像是被人强按进了一口冰井,呼救不得。

  他无力地呻.吟着,开口间便是一股血箭射出,一旁的武人都沾上了滚烫的鲜血。忽而就想起了方才千啭莺杀人时的场面,他们不觉咽了一口唾沫。

  武人倒下了,手上持的大刀便松了下来,金铁的铛响。已没有一丝气力躲开大刀,那柄随了武人一生的大刀便向自己的脸面上冲来。

  大刀削铁如泥,刀背坚实有力,此时正直直地向武人砍来。刷拉的钝响,武人的头颅被刀砍为了两半,血肉模糊间还夹杂着碎裂的白森森头骨。脑在大刀挤压的刹那已如一颗葡萄般裂开,内中的血肉,脑浆尽皆喷射出来。

  被大刀带起了一股劲力,那些血肉冲来,直升到了空中。不久在血肉从空中落下,有人避之不及,被溅洒了满头满脸的腥臭。

  那片血肉仿佛是一个预警,骚乱的人群,不安的头颅都在那一刻间静止了。

  整个过程,台下的全部武人皆是亲眼相见,然而除去人群中的阿若和台上的晃儿,都无人有分毫制止的意思。一众的人都冷眼相待,无动于衷地静静看着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陨落,消散……

  血腥的锈臭在清运山脚极快地游荡,弥漫。整个云雾缭绕的仙峰在此刻都朦胧上了一片酽浓的血腥。

  密匝匝的人群中此起彼伏地荡起干呕的声响,有武人怒瞪着眼已呕出了一口白水。

  紫衫满足地颔首,全无半点不适,他招手示意千啭莺击鼓,依旧是书生型的儒雅:“各位,无需担忧,在下的笔中此次唯有掺毒。虽血腥了些,性命是无忧的。”

  鼓声咚咚地击响了。

  戚落尘清朗文雅如晓风皓月的声飘起,紫衫却幻出了一个影子。那影子竟似另一个戚落尘,就像,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般。

  那影子不疾不徐地步向了那摊血肉模糊,伸出一只虚幻的手在脑浆中搅动着,搜寻着。汩汩细微的水声在手指搅动处流出,腥臭的气息又试探地染浓了。

  又一阵干呕适时响起。

  虚幻的影子之手终于搜罗出了一柄蘸着血污的毛笔,那笔的针毫处点点低落出一片红白相间的液体,那红的是血,那白的则是浆水了。

  恭敬地捧起了血笔给戚落尘,紫袖若无其事地接过,将血污的笔递给了千啭莺。

  千啭莺的眸子中的阴翳染重,但仍然双手捧过。顿了顿,才将血污的笔往身上擦了擦,而后有用那只苍白的手抚去,待确认干净无误后重又还与了戚落尘。

  紫衫的神色间流露出一抹微不可闻的赞赏,他抬手接过,收入了怀中。转身向着干呕的晃儿行了个武礼,微笑间夹藏的意味不明:“阁下尚还年幼。与在下这般江湖人比武,就算是我胜了,旁人见了也会唾弃在下以长欺小,胜之不武。莫如……”

  话语未尽,而意无穷。一切早已指明了,戚落尘毒蛇般的眸光射向了密匝匝人群中的雪白衣袂,那是阿若。

  晃儿勉力抬身盯视着戚落尘,青袖抚过嘴角,将白水抹尽。少年扯出一个淡笑,缓缓直起了身子,剑芒般雪亮的瞳眸瞪向紫衫:“好,那便叫阿若与我一同杀了你!”

  青袖抬起,阿若挤着人群逆流而行,犹如一尾灵鱼缓缓地游向了那块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错差之轮。

  转轮吱呀一声,开始了运转,红绣斑斑的齿轮交替着推动了这位名为阿若的白衣少年转往一片未知的黑暗。寻觅,摸索……

  悟若梦(六)

  

  悟若梦(六)

  日头忽而从云海蒸腾处探出,霎时间溅落了一地的暖热。遥远的穹顶仿若被刀剑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从那道口子里洒落千丈华芒,就像是在苍蓝空中睁开的一只巨眼,无声地悲悯着。

  白毯上崔落梅的血无声地蔓延着,像藤蔓一般纠结着。还未凝滞的血液沤成了汩汩溪流,就顺着武台向密布石粒的台下淌去。

  那台下正滋生着一滩红白相接,仿若红白两色的玫瑰绽到了一处儿,妖艳而诡异。戚落尘静立在高台上,掌中执着柄被血浸透的狼毫笔。他似是陷入了久远的沉思,眼眸里竟流泻出作为悟伦门少主不该持有的怜悯。

  许久,天光乍露,高台上崔落梅的血液与地上那摊沤着灰白脑浆与绯红的汇为了一处,像是两股子支流在峡谷中汇合。紫衫直了直身子,眸中的怜悯在刹那间转为无形,仿佛那抹泪光从未在这个假仁假义的刽子手中流转过一般。

  “该清场了。”淡淡的一声喃喃,千啭莺会意,朝台旁的两位少年微微拱了拱手,随后黑影一闪,劲装加身的千啭莺便在鼓前舞了起来。

  急促的鼓声如白雨跳珠,瞬间落遍了整座清运山,山雾似也被鼓声所震动,白日下氤氲缭绕的雾气像是被稀释了,变淡了。

  戚落尘淡淡牵扯出一抹笑,眉梢微微上挑,抬手相邀:“那么,请你们先。”

  轻飘飘的一句落下,若溪水般迸溅在了清翠的山峦间。

  一旁的晃儿忙向阿若使眼色,仿似十分为难,少年的脸夹带着些许红晕,愤愤道:“戚落尘,你这奸贼把我的剑按碎了。成心的?”

  语气揉入了十分的怒气,晃儿挑眉质问,他死死地瞪着笑眯眯的戚落尘。随手将手中的剑柄向着紫衫的方位砸去。

  剑柄挟着重重的劲道向着来人飞去,御风而行。然而戚落尘却只是转身对着擂鼓前的千啭莺吩咐着什么,似全未注意到即要飞来的剑柄。

  千啭莺惊恐地瞅着那沉沉飞来的金玉剑柄,嘴里支吾着,但是还是不及说出。

  没事的,在剑柄距戚落尘衣袂的一丈前,那剑柄就似是被什么接住一般,风声缓了许多。铿锵一声,剑柄竟自坠落,在白毯子上滚了两滚,而后寂然无声。

  随着剑柄坠落,一柄新剑直直飘入晃儿掌中。轻灵飘忽有如鬼魅,剑影似在风中幻化为了许多重影,一时竟让人眼花缭乱。

  晃儿的手掌因剑柄入鞘的迅力轻晃了晃,剑鸣嗡嗡击响在耳畔,青衫少年的脸上胀满了汗珠。许久,晃儿才将剑牢牢握于手中。

  人群立时激起一阵爆喝:“哈!这小儿连剑都接不住,还想杀人?!”笑声此起彼伏,连为了一片欢腾的戏谑海。

  “住口,住,口……”少年按着剑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大汗淋漓间抬起了一双不甘的眼眸,那眼眸里含着是少年的热血与这江湖久违的侠义,“谁,谁方才说我不行?啊?”晃儿直了直腰身,冷眼相斥。

  汗水淋湿了少年的眼眸,咸涩进逼了清澈程亮的眸子,两行泪水从眼角蜿蜒而下,润湿了鬓边的青丝。

  一边静立的戚落尘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赞许,然而只是淡淡地,光般转瞬即逝。于是那神色又似被阴云再次笼罩,片刻前如日光般的光明开朗有遁去无踪,仿佛,在那双覆上了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具的冷血眼眸中从未闪现过这般的神色:“各位豪杰,此剑是上古魔剑,双遗。此剑的重量自是不言而喻的,各位英雄,莫不是孤陋寡闻罢?”

  清朗的声线挟着嘲谑滑落武台,众人哗然一片,许久再没发出一声声响。

  “也罢,也罢。那么此刻,便开始罢?”戚落尘挑了挑眉,紫袖化为无数清影,影中弹出一缕指风,击响了武台右侧那面沉重巨大的擂鼓。

  鼓声重又咚咚振起,雄壮凄凉。一声淡淡的叹息夹杂其中:“两位,真是抱歉了。”

  话语未曾指明为何而抱歉,之间掌风呼呼中紫衫从中跃出。眼花缭乱的紫笼盖了视线,而后又迅速地分明。像是一盘沙在水池中沉浮,最后终于尘埃落定,清水恢复了其前的清亮澄澈一般。万千纷飞的紫影中飞出了三道身形,那身形紫光一般飞旋在两位少年之间,仿佛在暗暗打量着少年。

  透过融为一片的淡紫色的笼雾,晃儿凝起了神色,敲定了要击的紫影,他将双遗轻轻敲击地面,武台顿时响起隆隆的振响。

  阿若循着隆声望去,青衫夹杂在令人纷乱的张狂紫影中,若隐若现。一片妖冶的紫仿佛流为了一道迤逦宏大的曲流,流过了暗香芬芳的芳甸,滑过了芳草萋萋的旷野,隔绝了分处于两岸的少年。

  紫影氤氲间,阿若见到晃儿微微颔了首,随后剑光迅速地一闪,两柄利剑犹如暗夜里苍蓝色苍穹中忽而劈起的两道闪电,霎时间划亮了整片天空。

  雷声铮铮化为了龙鸣嗡嗡,一块飞扬的紫影从滚动的长流中剥离,蓬的一声轻响,幻影化为一缕轻烟飞散在清运山脚被碧树映绿的晨雾之中,荡去无存。围绕着两人的只有一双交替的张狂之紫。

  阿若和晃儿同时吁出了一口冷气,无人知晓,他们方才在双剑相击的刹那间历经了怎样危险的处境。

  戚落尘是带着那柄狼毫笔游走在身畔的,那笔中的根根狼毫毛既是丝丝细密的淬毒针芒,之所以外观上与其余狼毫笔无异,即是因为被戚落尘浑厚精纯的内力给硬生生地暂时性地压软了罢了。

  只不过毒针到底还是毒针,就算平日里被内力挤压为了绵软的毫毛。待到戚落尘将内力全全收回,那么,那根根绵软的狼毫便会化为杀人的利器,杀人于无形。

  那是倘若没看错的话,那夹藏在紫衫里头的丝丝润蓝的雪亮,便是戚落尘手中那柄看似平平无奇的狼毫笔中润血的毫毛。

  群群针芒仿若深海里游走于幽蓝潜流中的鱼群,庞大而锋利。与之不同的是,鱼群仅是纷乱地游作一通,集为一群。而戚落尘淬毒的针芒却仿佛被无形的力压制着,言听计从地游转,那个样子,那个样子,就像是针芒有了意识,在各自的机制中遵循着什么规律一般。

  井然有序地运作着,在各自的轨道上行驶着,从不逾越分毫。

  掌控着狼毫笔的书生型的戚落尘,他的内力已经纯熟到这个样子了吗?

  可这位紫衫偏偏的道貌岸然之人,他的模样分明只有十五的岁数,那也仅仅是比自己与阿若长了两岁。可此人的功夫却,却纯熟到了如此之境,这个名为戚落尘的悟伦门少主到底在幼年经历了何种不为人知的锻炼?

  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晃儿勉强定了定神,他武功虽在同龄人中属上上乘,但如今却是他第一次对外迎敌,且此人又绝非是好惹之辈,意料之中地,他和阿若皆占了下风。

  紫影纷飞之间,他住下了脚步,将戚落尘给的那柄双遗剑驻在足边。仿佛不堪重负,晃儿合了合眼眸,眼睑前五彩斑斓,各种颜色喧嚣着冲来。他不禁皱紧了眉,头痛剧烈,仿佛下一刻脑壳便要哗啦地裂开,像先前惹恼了戚落尘的武人一般,血液,脑浆尽皆开为一片,绽放为红白交错的玫瑰。

  耳边一直嗡嗡作响的鸣声断了,奇迹般地晃儿竟听到了些许风声,似是花草的芬芳。艰难地从紫衫翩飞的厚重城墙的夹缝处钻入,用微弱的气息吹拂起了晃儿的鬓发。

  他似是有了对策一般,晃儿用双遗剑柄轻敲了两下被白毯子覆盖得密实的武台,咚咚的闷响,不复片刻前似雷声般的豪迈激烈,只是轻敲着,像极了春日里纷纷如牛毛般的雨丝,嗒嗒的,轻柔地缓缓敲击。

  阿若似不可置信,他愣了片刻,将目光投向了紫影长河之后的晃儿,朦胧的紫衫拂动,晃儿的双眼紧闭,正追着一缕风向着紫河中踱去。

  轻轻哈了一口气,阿若学着晃儿的样子也随之踏入紫影翩飞的杀河之中,那里的空气死被胶给黏住了,变得凝滞而浊重,仿佛铅铁一般,难以吸进半口气。但这还不止,还不够!那铅铁一般的铁水中还漫天飞舞着密匝匝的好比蜂芒的尖针,那尖针之上还淬了蓝汪汪的毒,只要稍稍沾上一点,不须等那尖针刺破体肤那块肌肤便会如被烈火灼烧过一般脱落出层层死皮。

  好比剥桔子一般,只是此刻他和晃儿便是紫衫局中的桔子,一点点地被其剥落,最后绯红的鲜血便如桔子的汁水一般溅落武台!

  戚落尘以他的毒针刺穿少年的体肤,直驱入少年的心口,将那滚烫的侠义热血给冰凉。然而他别无办法,惟有选择相信——晃儿,这位少年犹如日光般照亮了他被过往悲楚而浸透黑暗的世间,将他从泥潭中不顾一切地捞起。那抹在二十四桥沐月华的青衫背影早已成了他的信仰,他过活的盼头……

  闭眼,白衣仿若凝结为了一束光练,毫不犹疑地飞入了那片翻腾着毒针的紫影死河。

  悟若梦(七)

  

  悟若梦(七)

  敞亮的武台之上飞舞着三道身影,翻动着混为了一片咆哮着的漩涡。台下之人怔怔地凝视着,从各处角落发出啧啧的赞叹之声。

  然而在看似夺目炫彩的身形涌动间,台下却无一人知晓,在那片喧腾的三色衣襟之中还夹藏着锋利异常的毒针。

  阿若毅然跳入了紫色死河,他不知自己如此做的目的是何,他只知道是晃儿将自己从泥潭中捞起,而后再将自己洗净。若是没有那个名为晃儿的青衫义气少年,他,阿若便会和街头乞讨的叫花子一般终生漂泊如同无根的蓬草,无依无靠。而后,逐渐变得麻木,成为老奸巨猾的可怜又可恨之人。

  白衣少年知道,自己想要的绝不是那种浑浑噩噩的日子,那如同蛀虫一般的,只会让他人厌恶。那么,他便宁愿终生追逐着晃儿的步伐,犹如众星捧月一般。阿若也只是群星中的一颗渺小的星点,痴迷地衬托出月儿皎洁灵动的影子。

  但是,那轮月儿又是如此的温和柔华,月华化水普照天地。星点也只是浩瀚星空中的一颗,小心翼翼地追逐着所爱之物,可怜地含泪追逐月的足迹。

  不会的,至少在此刻,他阿若是离那轮温暖的月儿最为相近的一颗星芒,他应向着月儿飞起!

  不,不可能,每一颗星辰都遵循着自己的运动轨迹,他一生都有此束缚,即便是偶尔有相近的仰望,但那也仅仅是仰望。星与月得区分开来,即便星辰是那么地痴痴奢求月的眷顾,但是当月与星的轨迹全全重合在了一处,那时就是星陨月坠之时。

  这样的一己私念,又何必让它曝光于世,受人嗤笑?他不愿将自己仅有的一点向往在暴晒的日光下如积水般蒸发。就让他抱着这一点暗暗的隐晦的情愫,埋葬这个名为阿若的少年的一生罢。从此,再无奢求。

  闭紧了眼眸,眼帘之上是晃儿的青衫,阿若的唇角不觉弯起了一抹浅笑。那是自从家道陨殁之后少年的头一回出自本心的笑,“晃儿,阿若来了……”

  飞动的紫影中又融入了一袭雪白的身形,那是阿若,那颗乞求着月儿眷顾的微小星辰。

  身边是一派缭乱而张狂的浓紫,阿若小心地睁开了眼眸——紫流流转着,那抹青衫却似被酽浓的紫给吞噬了一般不见踪影。

  “晃儿”阿若下意识地张开了口,想出声呼唤。然而,在喉口振动的刹那,阿若口中欲出的声竟似被什么胶水粘滞住了一般,却硬生生地就此卡在了咽喉之中,一个字都未曾吐出。

  在戚落尘围成的这块空间之中,仿佛隔绝了一切的声音。那种绝对的静寂,使人觉得似乎沉入了冬日冰下的深渊之中,窒闷的气息围绕喉间,堵住了一切与外界或是在其中的沟通。

  空气似乎也化为了一块沉重的铅铁,沉沉地坠落。阿若憋了一口气,张狂的紫覆盖了视线,一切都变得渺远而单调。紫衣仿似就近在眼前,然而伸手却又是捉不到的,那如水月镜花的虚幻朦胧感觉着实不令人好受。

  阿若的身子似是被静置的风在推着向前奔走,与之同行的还有那片银亮的毒针林,针尖闪烁着如雪花银般的光华,仿佛是在漆暗夜晚中偶尔闪现的一两点银星,那闪烁的是凌厉的,足以弑杀一个人的灵魂的光华,狠厉而决然。

  少年瞪大了眼眸观望着衣袂旁的雪亮,虽说是与针同行,但那些针都似是在戚落尘的掌控之下循照着某种极其微妙的章法在身边各自的轨道运行,井然有序中又依照着光芒明暗排列布阵。

  那种排列像是一种阵法,阿若在父亲的兵法书中曾见过,此阵法看似井然有序令人一目了然,然而令人奇异的是此种阵法却极不好排列,每个棋子都需按照着严苛的序列排布。这种阵法最为考验施法者的功力水平,因此常常被选为朝廷选拔武学奇才试炼之中最后的一道关卡。

  坊间传闻,那些在武学科举上名列孙山之外的应试扁舟子(语出春江花月夜中的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文章这里是指漂泊如蓬草萋萋的远处于他乡应试的游子思客)最后大多都败在了这排列阵法之上,因而此种神奇之阵又被好事者戏称为“落榜阵”。

  然而此刻,阿若竟亲眼见到落榜阵法运作的奥妙之景,这些又怎能不令他惊叹瞪眼?这位罪大恶极的悟伦门少主戚落尘必定拥有绝强的武功——果然呵江湖榜排行第三之人绝不是他与晃儿所能抗衡的,现今想来晃儿与自己一时的少年意气却成了使人谑笑的愚蠢。

  凡是阵法必定是有可解之所的,而阵法之解又必定是得寻其阵眼。但在身处于阵法深处的他来说能不受阵法钳制已是天方夜谭,更妄论寻得阵法之眼来破解。

  肺里的气正被落榜阵一丝一丝地抽出,意识也随着气的消散而逐渐远去。阿若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已开始变得飘忽不定,恐怕再不了多久,他便会丧生于这片未被开辟般的混沌之中了。

  但是,他不甘,那种不服气强烈撞击着少年的心,咚咚之响萦绕耳侧,那是心在跳动吗?原来少年滚烫的热血还着身子中的各个角隅循环、流淌……

  迷蒙之中紧紧包裹着少年的紫被什么稀释了,有人在阿若耳边呢喃,是清风的温柔絮语在床头哄着他安眠,少年不禁合上了沉重的眼眸:“死去罢。死去你便可获得解脱。相应的,你所顶顶爱的人,晃儿他会作为你生命的交换,得以从这片污浊窒闷的沼泽中挣脱。怎么样?这笔交易可还划算?”

  阿若微微颔首,闭着眼作出沉思的模样,许久,他纠结了眉头,像是舍不得。然而又是很快的,少年爽快地释然了,一双漆墨染的凌厉剑眉缓和起来。他忽而在迷离的紫中喷出一口浊气,然后,然后像是了却了心事般,浅浅地无声吟唱出不知名的歌谣。那或许是阿若小时候在阿娘的臂弯里在月季花架子下沉睡时,阿娘唱给他的摇篮曲。温柔的曲调仿佛是春风拂面,在静谧无纹的湖面上圈画出了连连串作一片的水波,荡漾起阿若的神识。

  恍恍惚,白衣的唇角牵扯出温和的笑意,醉倒一般的在白皙的脸颊上染现出了如日落时霞光的酡红睡颜。

  落榜阵法的最中心处一片酽浓的墨黑在无声地扩大着,宛如在万籁俱寂中潜滋暗长的某个邪秽,它张开了巨口,试图吞噬那在边缘处醉笑的白衣少年。许久,发出了一声声狂乱妖冶的低笑,有意遏制着无声地吞吐出片片墨云。

  少年将四肢都垂落了,挺直坚韧的脊柱瞬间弯曲,奇异地竟在这片混沌的无声之境中发出了数声嘎吱的错位之响,像是褡裢开合时滚落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阿若已变为了一只木偶,灵魂已被抽去,惟留一副躯壳在暗夜中行走。

  愈渐扩大的墨洞之中缓缓行出一个书生模样的贵家公子,那人轻缓袍带,就像天上落下的仙子一般在混沌迷乱中开拓出那片刺目的光明。但那仙子却是戚落尘,是这片混沌的始作俑者,他不是仙子,反而是制造祸乱的恶魔。

  此时这个恶魔脸上正斜扯着一抹弯弯的浅笑,墨黑的发垂落在织锦蜀龙的衣襟上,缓缓地向着垂落的阿若行来。

  那是不紧不慢的,若猫似的步伐,他睁圆了他墨黑的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瓮中的猎物,他要慢慢玩弄着,欣赏猎物在临死前的种种丑态,然后慢慢玩弄着将其拆解入腹,那是极其残忍的玩弄,足以使一个热血彭拜的少年彻底绝望无力。

  “阿若,只需你死于这落榜阵法之中。其它的,你的一切夙愿都由在下全权实现。你不必担心,你所爱的晃儿,他不会死。他仅是终生会被在下幽禁在悟若门之中。我,戚落尘会以此为筹码,将晃儿作为人质向在如今这江湖中举足轻重的梅家作笔好交易。”清淡无起伏的言语轻轻落下,没有受到无声之境的影响,话语带着戚落尘那股子书生式的漫不经心稳稳地落入了阿若的耳中。

  同雨落土中,再激不起半分波澜,沁凉的雨珠没入土壤的缝隙之中,湮灭无存。

  少年的耳微微动了动,但也只是轻微的。白衣阿若紧紧闭着眼眸,沉沉垂着头,此刻这位少年是被拆解过一般。再也直不起腰身了,他陷入了深沉无底的梦魇,沉睡不起了。

  戚落尘,走近了前来。啪的轻轻拍掌声后,那些游走在阿若身畔的雪亮银针都被弥漫在整个空间的力所束缚,毒针迅速停下了,没有一点迟疑。在这片空间里,戚落尘是唯一的主宰,他的一切意念在这个空间中都会一一实现,即使是违背常理的事理在这块领域中都有可能被予以施行。

  他,就是这片紫衣死河中唯一可主宰一切的王!无人可在他的“国度”内违背他的意愿。

  悟若梦(八)

  

  悟若梦(八)

  雪亮的针芒在片刻之间便停滞在空气中,像是被千万双巨手所束缚,紫色的潮流也止了,明晃晃的阳光透了进来。

  像是一柄烛火被点燃,四周的银针闪烁出寒星也似的光华来,盈盈流转在阿若的周身。

  千万根寒针停在少年紧闭的眉睫之前,微微颤动,仿似举棋不定一般。

  然而那些寒针又是确确实实地停在空中,映着雪亮的日光,显露出针尖的那点汪汪的蓝来。

  “都止了罢。就他了。”戚落尘轻轻抬起暗紫的袍袖,从里面探出一只白皙的手,那手上正抓着一杆木管。

  散发着檀木之气的木管微微一转,千万根停在半空中的针像是受了什么吸引一般,只听得簌簌几声清响,随后是铿锵数声金铁交击。

  漫天遍地的银针回转入了笔筒内,那点冰凉的色彩黯淡下来,从笔端暗暗渗出一点墨痕,浅浅地蔓延开来。

  仅仅在片刻之间,那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寒针霎时便化为了书生手中的秀雅狼毫笔。

  千啭莺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一双眼眸瞪大便要掉出来:“少,少门主,这怎的不打了?”

  他抻了抻舌头,好容易说出一句清晰的话语,冲上前来站定在戚落尘面前指着昏睡在台上的阿若道。

  面前的人只是清雅地笑笑,抬手甩了甩毛笔,晶亮的墨点落在台上,将地面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洞来:“这样便足够了。传令下去,从此后阿若便改名为悟若,待我登上了悟伦门主之位,他便是少主了。”

  朗月清风般的一袭话落下,千啭莺直了腰身,苍白瘦弱的指尖扣住戚落尘修长的手腕:“少门主此是何意?这个小儿以后竟成了我悟伦门的少门主?可是在说笑话?”

  “我没有与你说笑话。”戚落尘的话语忽而变得肃重许多,冷冷中自带着一股威慑之意。

  他从紫衫从摸出一块金银炼制朱玉镶嵌的令牌来,就着雪亮真实的日光朝着逼近上前的千啭莺道:“难道你想违抗我的命令而争夺悟伦门主之位?你平日在门中玩弄的那些伎俩别用在我身上!”

  令牌有一个手掌大小,坦荡如砥的金银面正中苍劲有力地题着三字——门主令。

  千啭莺吃了一惊,脑中转过无数念想,几乎弄得他喘不过气来:“难道戚落尘早已挟持住悟若门主,那么门内实质的掌权者不就只剩下他一人了?那么此次来办这场比武,不过是来发展他的羽翼,好与自己形成对抗之势来束缚住自己在悟伦门的权力。”

  一瞬间,他似乎明了了许多事。冷汗在苍白冰凉的额上涔涔而下,一双眼眸中那两点墨色转浓,迅速扩大开来。

  千啭莺的双膝软了下来,咚的一声他便跪在戚落尘面前:“属下得令。”

  一月后,悟伦门,侧殿。

  早春的花木扶疏,新绽的绿意颤颤地伸进了屋里来,仿似不安于屋中的气氛,就将将停在了门框边。

  屋内蒸腾出一片的雾气,正中的小炉旁,一袭紫衫正坐于老旧的藤椅上。

  戚落尘执着柄蒲葵扇,轻轻地拨开氤氲的药雾,将苦涩的药香拨转了满室。

  雪白的雾气在屋室上方汇聚开来,宛若凡间的云朵,正懒懒地挂在梁上冷眼瞧着地上人儿玩弄心机,热烘烘的暖气蔓延开,将温热的触感拂到了榻上雪衣少年的面颊上。

  少年如蝶翼般的眼睫在温暖的烟雾中轻轻颤了颤,开出了一线清明。

  阿若用手撑起睡足的身子,眯眼打量着面前的缤纷世界,他尚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还未清醒,想要张开唇却发觉口中黏腻得很。

  无奈,他只得踉跄地扑通几声从床上爬起,摸到桌案上取下一盏茶水,倒入口中。

  沁凉的茶水流入口中,驱散了心头的燥热,缓解了脑中的混沌。

  “晃儿,你在哪啊?什么时候去悟伦门比武?”

  少年清朗的声线响在雾气弥散中,混在烟霞里朦胧入了戚落尘的耳朵。

  “悟若,你又说瞎话了。哪有甚么晃儿,晃儿早就死啦。而你如今可是悟若门少主了,欢喜么?”

  戚落尘柔了语声轻哄,唇角弯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说什么?晃儿怎了?”

  “被我杀了。”

  清淡的口吻缓缓道出残忍的事实,戚落尘回眸望着阿若惊恐的面容,唇边的笑意更甚。

  他喜爱观赏他人绝望时的深情,那种失却了一切欢喜时的痛苦,令他分外地激动。戚落尘能感受到自己沉寂了许久的残缺的心终于跳动起来,血脉汹涌着传输出了兴奋的信号。

  没错,便是这样。一如多年前,他的父亲亲手杀了他最最喜爱的宠物,便是这般的神情,压抑绝望不解。

  只有深深经历过绝望,将心坠入了深渊,如此才能成就一番大事。

  父亲便是这么与他说过,如临深渊,揣揣小心,一步一步都需经过精准无误的测量,方能使自己不再堕入深渊。

  这是他自幼便受的教导。

  戚落尘满意地站起身来,白皙修长的指抓住了阿若的臂膀,他和了声劝导道:“晃儿虽死了,但阿若却想为他报仇不是?”

  被制服住的阿若瞪大了眼眸,一行泪从眼角流下:“戚落尘,你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他大吼着,奋力扭动着身躯,试图将自己脱离戚落尘紧紧的钳缚。

  但戚落尘的一双手却愈抓愈紧,仿若水草一般,拖住了水中人将他带入无底的深海:“你说,你想不想匡扶晃儿所向往的正义,愿不愿为晃儿报仇?”

  温和的声音中带着诱哄,阿若怔怔地点了点头,松下蛮横的双手,无力道:“想,想极了。”

  “那便对了。握住这根若水鞭,将悟伦门上下都搅得不得安生!铲除这个邪教,可好?”

  戚落尘从案上取出一根乌黑的鞭子,那根鞭子好似一尾毒蛇。

  丝丝吐着紫红的信子,舒展着被擦拭得油亮的身躯,便要缠住少年热诚的心血。

  “好。”

  “那便握紧了,不管如何,你一生都别丢下这根若水鞭,明日我会安排门派内的导师教习你武功,知道么?”

  “知道。”

  阿若伸出手,握紧了那根油光水滑的若水鞭,阴凉滑腻的触感直渗到心底。

  而那根若水鞭也因寻到了主人而隐隐透出一股酽浓无比的乌黑,正如毒蛇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毒气。

  而在这一刻,阿若也便变成了悟若,成为悟伦门上下地位极其尊贵的少门主。

  从此,那段青涩在回忆里的时光,对于晃儿的爱恋也便深藏于少年心底,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