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锦衣夜带刀>第120章

  弘福寺位于长安城南郊,建在樊川神禾原北崖,玄奘法师取经归来后,所携舍利子、佛像,以及大小乘经律论等,均放置在此地,而且他还奉敕于弘福寺开办译场,因此此寺这几年名声大噪,不但香客云集,还有从各地赶来的僧人,他们或是慕名来听玄奘法师讲佛法,或是受邀来参与译制经文,总之每日都少不了人。

  自来礼佛多在初一、十五,不过元也听谢翊之介绍完弘福寺的地位后,在腊月十一这日看到神禾原人来人往,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一路行去,所见多是僧侣,在太阳底下反出一片锃亮,与积雪交相映辉,简直晃瞎了元也的眼。

  “她真的会来么?”谢翊之看着这么多僧人,迟疑道,“男子未免太多了,朗家能同意么?”

  “寺庙当然少不了和尚,不过你说得对,这里男人太多了,朗思语就算来,也不会走这条路。”元也果断道,“我们去山门等着。”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朗家的马车姗姗来迟,如元也所料,他们果然走了另一条道进寺,压根就没有穿过前殿,直接去了清雅少人的后院。

  弘福寺后院有很多挂着官人家名牌的禅房,方便贵女礼佛时来此处小憩,朗家自然也不例外,朗思语一路带着人来到自家的禅房,尔后遣走了仆从,将窗户支起,屋里便再无其他动静。

  元也趴在院墙头看了片刻,叹道:“看来还是走老路了。”

  谢翊之无言地看了他一眼,默默退了下去,留在了院外。

  在翻进屋子的那一瞬,元也心中忽然生出荒谬之感:两个完全没有爱恨纠葛的人,为何总是用这种引人遐想的方式见面?

  朗思语见到元也,掩口一笑,待要开口,元也先下手为强:“这次是你让我来,可别说是江湖人做派了!”

  “你怎么这么想我呢?我刚刚想说的是……”朗思语眨了眨眼,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元也脸皮一麻,不自禁抖了抖,道:“或者你还是骂我轻浮罢。”

  “你这个小郎君,可真难伺候。”朗思语看着元也,笑意渐渐淡去,淡淡道,“不过你比李照影顺眼多了。”

  “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么?他……”元也想到朗思语所说的“国丈”,明白她是清楚李照影身份的,无奈道,“太危险了。”

  “你当初说得对,我不该回来。”朗思语轻声道,“或许这就是妖精罢,不曾见识到金箍棒之威,便不知天高地厚。”

  元也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今日让我来是要说什么?”

  朗思语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很快就要新年了,等过了正月,便到了我的婚期。”

  “我能为你做什么?”

  朗思语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带我私奔。”

  元也却没有笑,他认真道:“若你真的要离开,我可以想办法。”

  朗思语摇了摇头,过了半晌,道:“他……他已经接受了玄奘法师的邀请,动身往长安来了,等他来后,你带我去见他一面,毕竟,昙花的故事……我还没说完呢。”

  元也看着朗思语,心道:也只有在提到云心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出现这样温柔的神情罢?

  朗思语见元也不说话,补充道:“作为回报,我会设法带你去见阿镜哥哥。”

  即使没有这个交换,元也同样会帮忙,他希望朗思语能有个好结果。

  临别时,朗思语忍不住问道:“被妖精引诱的高僧也会被佛祖责备么?”

  元也在窗边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朗思语,认真道:“不会,佛祖会赐他们三世姻缘。”

  朗思语蓦然笑开,宛若雪地里忽然绽放的红梅,艳丽而又夺目。

  这样的美不该轻易凋零。

  腊月十五,郡王妃在弘福寺求得了好签,李观镜的病情也稳定了,兰柯院的禁令总算被解开,朗思语打听到这个消息,在次日再次造访余杭郡王府。

  侍墨在抽屉找了片刻,不期然看见一只精致的木盒,她打开看去,只见里面是一支成色甚好的白玉簪,便问道:“公子,这支簪子一直没用过呢,今日用它可好?”

  背后没有应答,侍墨回过头去,见李观镜裹着被子,靠着窗棂睡过去了。侍墨抿了抿唇,蹑手蹑脚走到李观镜跟前,见他被琴盒挤在了角落,便伸手去拿琴盒,没想到一不小心拨动了琴弦,冰冰冷冷的一声羽调响起,榻上的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侍墨僵住:“公子,我……”

  李观镜被吓醒,心跳得飞快,他缓了片刻后,目光落在那根白玉簪上,眸中茫然之色散去,问道:“谁来了?”

  “是朗家小娘子。”侍墨轻声道。

  “她?”李观镜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坐起身,合上琴盒,道:“梳头罢。”

  入画正在添香,听闻此话,便将琴抱起,一张信笺从缝中落下,侍墨将其捡起,认出这是当初李观镜为林忱忆所写的新婚贺词,不由道:“公子,林娘子婚事已成,这琴还送么?”

  李观镜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先收起来。”

  侍墨与入画默默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担忧——这次归来,李观镜变了很多,以前的他温柔体贴,哪怕是面对仆从,也一直是和颜悦色,现在他虽然说话语气仍旧温和,可是却让人有种很明显的距离感。侍墨在给李观镜梳头的时候,看着镜中的公子,忽然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李观镜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面带三分笑意了,现在的他,脸上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隐隐透着一股冷意。

  侍墨不由手一顿。

  李观镜抬眸看向镜子,问道:“怎么?”

  “啊,无事。”侍墨醒神,扶好玉冠,用簪子将其固定好。

  李观镜站起身,目光落在柜上的木盒上,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支簪子是李璟所赠加冠礼,而他跟前还有另一根十分相似的白玉簪,是杜家的信物,当日为了随身携带,他进大理寺时便用了那根簪子,现在却不知在何处?想到此处,李观镜半侧过脸,问道:“我回来那天,是谁给我松发了?可见到那根白玉簪?”

  入画回到屋里,听到这句话,道:“是琳琅姐姐,衣服和发冠都送回来了。”她到柜子里翻了片刻,找出那根白玉簪递到李观镜面前,问道,“公子看看是这根么?”

  李观镜拔下头上那根,对比看去,乍一看只觉两根十分相像,不过细看便会发现不同——杜浮筠的簪子色泽乳白,并非纯色,其间有非常淡的鹅黄流痕,而李璟所赠则是通透纯粹的白玉,质地更加上乘。

  侍墨也看出两者区别,不过她有些疑惑,问道:“这一根……我怎么没有印象?是公子在江南买来的么?”

  李观镜手腕一转,将杜浮筠的簪子收入袖中,示意侍墨重新为自己戴冠,一边叮嘱道:“等会儿派人去将陈珂叫来。”

  入画提醒道:“可是夫人吩咐过,不让陈珂见公子。”

  李观镜眉头一皱,他知道郡王妃这么做的原因,不过他不是笼中鸟,不可能一辈子困在这一方小院中保命,因此坚持道:“你们只管传我的话,不必担心阿娘那里。”

  入画忧心忡忡地给李观镜披上外套,还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声音,原来朗思语已经来了。

  李观镜将系带抽出,自己一边系一边往外走,刚出房门,便见朗思语踏进了院子,她的身后跟着一名侍女、一名嬷嬷,令李观镜意外的是,她还带了一名侍卫进来,李观镜不由顿住脚步,目光落在那名侍卫身上——

  是易容后的元也。

  李观镜原本打算去正屋会客,这会儿临时改了主意,下了台阶,冲朗思源点了点头,道:“朗家妹妹随我来。”

  入画正在倒茶,闻言一愣,出来看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了,她只得与侍墨将茶水端往书房。两人进屋时,李观镜和朗思语已经坐定,他们刚寒暄了两句,见茶水来了,李观镜道:“入画,你带嬷嬷和这位……”

  “紫云。”朗思语道。

  李观镜接道:“和紫云去侧室吃茶,没什么事不必过来。”

  嬷嬷在五台山陪伴朗思语多年,知道自家这位小娘子的脾性,因此一言不发地应声,紫云则有些不解,不过年长的嬷嬷已然听命,她虽觉得侍卫留在这里不对,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

  元也侧耳听了听,转而点头道:“都走了。”

  李观镜面露惊喜之色,看了看他,又看向朗思语,忍不住问道:“你们如何相识?”

  “嗯?”元也正在打量书房,闻言奇道,“我没跟你说过么?炼制辉灵丹最难寻的两味药,其中的金色曼陀罗花根便是朗小娘子赠与我的。”说到此处,元也打了个机锋,道,“等你解毒了,她就算是你小半个恩人了。”

  李观镜想到家宴初见时,朗思语奇怪的神色,今日才算知晓了因由,他站起身,肃然弯腰行礼,道:“多谢小娘子。”

  朗思语连忙起身还礼,道:“阿镜哥哥莫要客气,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能让阿镜哥哥摆脱永夜之毒,也是我哥哥的心愿。”

  李观镜一愣,一时有些茫然,不明白朗思源怎么会想救自己,他难道不是太妃那边的人么?李观镜顿了片刻,才问道:“崇机还好么?他今日怎么没来?”

  “哥哥现在不方便来,其实秦二哥也想来,他同样是被家中拘住了。”

  李观镜疑惑地看着朗思语,眼中的意思很明显:大家都不便过来,她怎么来了?

  朗思语叹了一声,快速地瞥了元也一眼。

  元也正在为朗思语的大家闺秀行径感到神奇,不期然被对方抛了问题,李观镜也看了过来,元也只得清了清嗓子,道:“因为她算是郡王府半个自己人。”

  “此话怎……”李观镜顿住,不由皱起眉头,问道,“照影?”

  朗思语神色凄然地点了点头。

  元也一阵无言,心道这小娘子又开始演了。

  “此事不是搁置下了么?”当日李观镜牵线让朗思源和李照影见了一面,两边明明已经达成了共识,怎么几个月的功夫,又起了变化?

  “我也不知李二郎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哥哥很生气。”朗思语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

  元也明白过来——朗思语今日来见李观镜,并不仅仅是帮他而已,她自己也有事求李观镜,而有了先前赠药一说,李观镜无论如何都会帮忙了。

  李观镜果然道:“晚些时候,我去找阿娘问一问,此事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朗思语登时喜笑颜开:“多谢阿镜哥哥!”

  “不必言谢。”李观镜温和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他改变主意,定然是有什么原因,等我问清楚了便好了。”

  元也奇道:“你回家这么多天都没有见过他么?”

  李观镜摇头,道:“阿娘不让任何人来,所以家中这么大的事,我也没听到。”

  “方才一路行来,我感觉这里比钱塘那个郡王府可大多了,还当你在家多舒坦呢,没想到活动范围就这间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元也啧啧感叹,“无趣,当真无趣。”

  李观镜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朗思语自己的事有了着落,便将剩下的时间让给元也,起身道:“我去阿镜哥哥屋里玩一会儿,你们聊。”

  元也挥手,道:“可别偷听啊!”

  “呸!”朗思语想到李观镜还在旁边,又恢复了落落大方的神色,道,“自然不会。”说罢,施施然出去了。

  当面打闹归打闹,见人走了,元也还是正色道:“你真的能让这门亲事作罢么?她不能嫁给李照影。”

  李观镜只能道:“尽力而为。”

  元也沉声道:“尽全力罢,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

  李观镜怔然,愣愣地看着元也,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元也满意一笑,坐到李观镜旁边,道:“你怎么样?身体还好么?来,我给你诊一诊。”

  “太医院看过了,已然无碍。”李观镜拢着袖子,不动神色地藏好手,道,“我以为你会悄悄地来,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幸好是这样,且不说你家后院太大,方才一路走来,光是我发现的暗卫就不下十个,肯定还有好些我没发现的,要是真翻墙进来,定然会被抓包。”元也抱怨完,开始说正题,问道,“你还记得颍州城外那次刺杀么?”

  李观镜点头:“你救我的那次。”

  “我进大理寺那晚,有一个人来看我,听他的意思,那次刺杀的幕后主使就是他!”元也说罢,将那人相貌描述了一番,到了结尾,强调道,“他的眼尾似乎有胎记,不过灯火太暗,我没能看清。”

  李观镜在听相貌时,心中便涌起不祥之感,待听到眼尾的特征,登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呆住。

  元也见他反应,奇道:“你知道此人是谁?他说齐王如果知道你被刺杀,会猜到是他,齐王会替你报仇,是这样么?”

  李观镜抬眸,木然道:“他这么说?”

  元也点了点头。

  李观镜喃喃道:“那不是胎记,是刺青——你们不能再住在云韶府了。”

  “我们早就搬出来了。”元也道,“不过为何?这个人和云韶府有关?”

  李观镜心乱如麻,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他撑住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与元也解释,因为他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娘额冬菜!你可别晕了啊!”元也急切地晃了晃他,问道,“有这么可怕么?怎么吓成这样?你还好么?”

  “别……别晃,我没事。”李观镜轻轻推开元也,长吁一口气,道,“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不但知道刺客是谁,还明白了刺客假扮成阎家人的原因——阎氏姐弟被驱逐出家族,饱受颠沛流离之苦,阎如意这样栽赃边说得过去了。

  令李观镜不解的是,阎如意为何要背着李璟杀自己?李璟说他失踪了,阎姬语焉不详,而他能畅通无阻地前往大理寺监牢,说明他非但没失踪,还有了了不得的去处,他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阎如意没有主动站出来,李观镜根本不会猜到那个人是他安排,李璟应当也没有理由去怀疑,如今刺杀失败,阎如意反倒自报身份,就好像……

  好像巴不得李璟去寻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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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弘福寺信息来自百度百科;

  ②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客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