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寤寐>第20章

  其实,给季项送行那日,我就该警醒,连他都这么一针见血,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有时路过湖边,我会不自觉地想——醉酒落湖这种死法会不会太不自然?

  旁人可能不会深思,但皇上肯定不会相信。毕竟他清楚我的酒量,年少轻狂时我还带着他去漯河边游过泳——气得太后娘娘大半年没同我讲过一句话。

  旧病复发的招数已经用过,虽然再用一次旁人也不一定起疑,但在皇上眼皮底下这手脚不好动。

  我只是想找个不让皇上起疑的死法——免不了伤心,但如果只是意外,终究会被时间淡化——却比登天还难。或许我潜意识里不愿结束,所以对自己无法狠下心肠。

  拖来拖去,皇后娘娘看不下去了,邀我进宫。

  她待我已经没有素日的敬重与亲厚,浓重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枯槁。对此,我满怀愧疚,即使她向我拔刀也无怨言可说。

  当我怀疑自己的父王与先帝时,陶尚书、阿婆让我相信,我的父母之间是相爱的,并没有他人插足。可是,若是以后,壬琛的孩子怀有跟我一样的疑问之时,谁又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不过是胡思乱想呢?

  “自从我嫁给皇上,他待我并不亲近,可是他待其他妃嫔也是如此,所以我一直以为皇上只是不近女色而已。我知道,皇上能够登基全倚仗王叔,皇上还是太子时,与王叔就是生死相依的关系,所以有时候皇上对您做出像是小孩子一般耍赖撒娇的举动,我也不觉得异常。”皇后穿着华美的锦袍坐在宫殿中,琳琅的饰品插满黑发,仪态端庄地缓缓道来:“一年前,王叔您去西北打仗,皇上夜夜不能安寝,日日食不下咽,整个人迅速地憔悴起来。起初我以为皇上是担忧西北战事,潜心研究许多办法就是为了能让皇上多睡一会多吃一点,却毫不见起色。有一日,赵善仁见我愁眉苦脸,随口安慰了一句——娘娘,莫忧心,等镇远王回来了,皇上就好起来啦!”

  “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回过神,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我安慰自己,只是胡思乱想而已。等王叔重病的消息传来,皇上却安安静静地正常睡觉、正常用膳了。没多久,燕州刺史就上书郑燕二王残部与囚禁在金昌的淮王勾结意图谋反,皇上一意孤行要御驾亲征,不管谁劝都将对方骂得狗血淋头,还有十几位大臣因此入狱。我那时就觉得,王叔怕是过了奈何桥都会被拽回来。”

  “我听说,王叔在小行山找到皇上时,还打了他一巴掌?”

  我没有回答。

  皇后冷笑一声:“我们这些后宫妃嫔,是皇上的妻妾皇上的家人,平日里不小心言语冒犯皇上,都从未被原谅过。王叔当众冒犯龙颜,皇上不仅没有心怀芥蒂,还密令在场之人不可外传。别对我说这些只是猜测!也对——王叔如何看得出异常?皇上的眼神只有在对着您时才会含情脉脉啊,王叔——!”

  她一字一句都在拷打我,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责问她,每次开口都变得异常艰难:“我没什么可以辩解的,只是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要让母家将此事在朝臣间传播?皇上虽与朝臣常常角力,但总体来说仍然深受信赖,势力稳固,要拿这件事动摇皇位无异与以卵击石。而且皇上只有跟皇后生的两位皇子,立储只在早晚,完全没有必要冒此风险逼皇上立储。 ”

  “我逼的不是皇上——”她看着我,眼里只有冷酷:“帝王好龙阳,古来则有,后世评论也不过荒谬罢了。可若是帝王不仅好男色,对象还是自己的亲叔叔,后人会如何评论?还会有人记得皇上数十年如一日的勤政、爱民恤物吗?还会有人记得皇上解决了困扰我朝长达百年的羯赫之患吗?”

  大约不会吧。

  不知道唇舌为何如此干涩,我下意识地舔舔嘴唇:“下月初三,皇上要去广霖苑巡狩讲武,不知皇后可否助力?”

  “如此,自然。”

  广霖苑中有一崖叫独臂崖,其下深不见底,我若在狩猎中被疯兽惊扰不慎坠下山崖,应当挺自然。

  所以皇上在春晖堂宴饮我之时,我没有半点怀疑。还以为他只是忆起少年往事,一时兴起。

  年少时,我一直觉得他蔫坏蔫坏,柔柔弱弱带点姑娘气,低眉顺眼间总能将人带进坑里。高兴时眸子里碧波荡漾,生气时寒潭清幽,说东必定指西,矫情骄矜,我个玩泥巴骑马扮将军长大的野小子哪里应付得过来。

  成年后,身板变硬,眉眼变得坚毅,不矫情不骄矜了,就是说一不二,为达目的卧薪尝胆不择手段,生起气来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高兴起来又撒泼卖娇,俨然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皇后提起,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只是被动接受他呈现给我的样貌,从未认真思考过完完整整的他是什么样子。

  他做太子时,从未有人说他德行不端、能不配位。

  他做皇上时,积极制衡党派斗争、轻徭薄税、大兴屯田,经济繁荣国库充实,能够支持两次消耗极大的羯赫战争。即使是我骂他胡闹的御驾亲征,事实上也彻底解决了因皇位而起的内乱。虽然不至于人人歌功颂德,却也无愧于宗庙。

  想着想着,我竟瞅着他笑出声,我看不出他眼神里是不是脉脉含情,因为我总被他俊俏的模样迷了神。

  他也托着下巴看我:“我是不是挺玉树临风?”

  我收敛一下表情:“还行。”

  “季项好看还是我好看?”

  他还记得我少年时夸奖季项长得好看:“季项好看归好看,不过被我父王带跑偏了,顶多算个长得好看的流氓。”

  “那你喜欢有流氓气的季项多一些,还是我多一些?”他眼神一挑,像是在说你可要想好再回答。

  “其实你这个样子也挺像季项,一股流氓气……”我嫌弃地皱起眉。

  他佯装生气,伸出双手来揉捏我的脸:“那你是更喜欢袁今喽?”

  袁今又是怎么被扯进来的?

  “还是芹香楼的小四?”

  我想问问他的脑子是不是忘在龙椅上没有带来。

  我掰开他的手,有些恼火地吼道:“你!你最好看,最喜欢你!别再闹了!”

  他像是吓一大跳,愣了半晌,忽然举起酒杯喝干,又重重地放下,震得案几“嗡嗡”抗议:“王叔,如果我不是太子的话,你还会帮我夺皇位吗?”

  他斜倚在凭几上,直视我的眼睛平静得像是深山里一汪浅浅的泉水。我困惑地将脸皱得像个脱水的果子。

  “我常常想啊,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嫡长子,他还会立我为太子吗?他还会费尽心机地为我布局吗?”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上一层阴影,那不可一世的眉眼、紧锁的唇线竟也会如此落寞。

  “如果我不是太子,王叔还会不顾一切地助我登基吗?”他用眼神拷问我。

  我仿佛看见他用这些疑惑将自己拷打得血肉模糊:“我不知道先帝会如何,但我还记得,皇上,是你牵起我的手,让我跟你一起走的。”

  他记起一些往事,不禁流露出愕然的神情:“啊——王叔,你好傻!就这样被我骗走了。”

  “可是,我后悔了。”他突然正坐,恳切道:“皇位什么的?谁愿意谁要!我不干了,不干了……”

  “啪”——。

  我打了他一巴掌,并不是出于冲动或者愤怒,毋宁说,我很冷静,冷静到怀疑自己竟然如此冷静。

  他一点儿都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会被打。但是他固执地用视线诘问我,周身都透露着一股倔强。

  “为了皇位,已经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为什么现在要反悔?”

  “已经放弃那么多我珍视的东西,我不能再继续放弃了!——我会成为一个空壳的!”他哀求。

  我的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全身上下都在发抖。好想对他说,“嗯,好,不想当就不当,我们可以去塞外放牧,去海外也可以。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可是,回过神来,我听见自己对他说:“为了让你登基,先帝放弃了自己的兄弟,放弃了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为了让你登基,离离原上、皇宫内苑,有很多人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若我不是太子,父王根本不会为我苦心经营;若我不是太子,燕王郑王说不定根本不会反、大哥二哥也不用费尽心机夺位,不是吗?”

  “可是没有如果,不是吗?那么多尸骨都铺垫在你的御极之路上啊!这个皇位,不仅你付出了代价,还有很多人为你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我们互不相让地对视许久,皇上忽然耸耸肩:“我只想最后挣扎一次而已。”

  他端起酒壶为我倒酒,眼眶突然红了,泪水飙落在他的手腕上。

  我肯定自己没有听错,他倒酒时壶上的机枢响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穿我的心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再固执。但是,最后的时刻浪费在探究“为什么”上,不是太傻了吗?

  一饮而尽杯中之酒,我撑着下巴看着他傻笑,果然还是觉得他的样貌最合我心意。视线渐渐模糊,我努力将他最后的模样印进心里,同时心满意足地叹口气,他终究也贴心了一回。

  其实我一直不敢想象自己摔下悬崖变得血肉模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