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流寇右带刀>第17章 第 17 章

  子弹呼啸着穿膛而过,鲜血飞溅,前排步兵就这样倒下,后面的人越过他们的尸体前进,继续中弹,继续倒下,直到最后终于有人杀入重围,随即又被重围绞杀。

  漫山遍野都是残破的刀片。

  金陵城内依旧繁花似锦,灿烂得有些残忍。秦淮河水的血腥气味一天天加重,但硝烟尚未蔓延过来。春天围困了城池。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却出不去。

  这段日子生意最火爆的要数妓院了,开战以来,嫖客人数一夜剧增,秦淮两岸又恢复了当年朝歌夜弦的盛况。

  细雨迷濛,斑驳了灯影,那细吹细唱的画舫来往不绝。装饰艳俗的妓院门口立着独自吸烟的女人,抬眼仰望夜空中雨水坠落,胭脂红的指甲敲落烟灰。另一边几个妓子正在揽客,酩酊大醉的男人在嬉闹中摇摇晃晃地扎进珠帘。男女交欢的剪影映在楼上彩窗中,纸缝间泻出淫靡的笑声与呜咽,它们和雨声揉在一起,成为夜的一部分。

  自韩径夜离开已经过了五天。花岛不便留在侯府,兜兜转转又来到花街。他不抱女人,只是让她们弹琴唱歌,自己和衣而睡。每个晚上,他都习惯性地在发丝间寻找那人残留的气味,于是他们在梦境迷宫中一次又一次相遇。韩径夜总站在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下,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伸手却不忍触碰。

  相思多烦忧。

  此身宁化为夜露,

  野地逝无踪。

  他年草叶青青处,

  临风谁复有余愁?

  赠君宵待草,

  今夜共越高山岭。

  问世间谁人能长久?

  花到荼蘼春终尽,

  醉生梦死不再有。

  ......

  艺伎唱到这儿,正打盹的花岛上牙齿磕到下牙,恍然惊醒。

  “啊。”他摸出一包烟:“我去外面一下。”

  夜里还是有点凉的,飘荡着紫色纱帘的走道上,一个灰暗的人影匆匆掠过。花岛正欲点火,就这样被他撞掉了香烟。

  “不好意思,先生。”

  那人帮他拾起香烟,袖口的星型徽章一闪而过。

  花岛疑心自己看错了,却猛然发现手中的香烟有些异样。他凭着直觉掀开包裹烟草的薄纸,只见那内侧印着一行小字:

  明日六点,清凉山七里茶馆见。 ——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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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小茶馆中央,一身粗布衣裳的李猷之真叫花岛认不出来。那人搓了搓脏兮兮的手,简单打了个招呼。

  “现在风头正紧,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进城。”他像是为自己糟糕的打扮辩解似的。

  “我说过吧,不再为你们办事了,我从此隐退江湖啦。”

  “那又何必来此呢?”

  “因为很寂寞啊。”花岛倒了盏茶,同时也轻轻叹了一声。

  李猷之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麻烦你把它交给韩玉成,好吗?”

  花岛笑道:“这是什么?”

  “重要的信件。关乎到许多许多人的性命。”他捏着信封微皱的边缘。

  “既然这么重要还找我做?”

  “因为只有你才能接触到韩玉成。”李猷之说。

  花岛被这句话猝然刺痛了。

  李猷之观察着他的神情,并不着急,许久的沉默后递去一支烟:“抽?”

  两人步行至山上,黎明的天空黑中渗蓝,残星点点,远方地平线处有一道白光,像武士的寒刀。

  山脚下,城市在熹微中显露出它的模样,花岛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凄凉。他在蓬莱岛的山顶看过日出,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那里的日出让人觉得朝气蓬勃,而这座城,日出时分却带有一种亘古的悲情|色彩。

  “吴先生是怎么死的?”花岛问。

  “沪城起义的第三天中午,为了保护学生,被刀刺穿了心脏。”李猷之也点起香烟:“老师就埋在他最喜爱的东梨山上,从那里能望见黄浦江......你想去看看他吗?”

  “我?”

  李猷之笑了,岁月和长久的战争也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留下痕迹,牵起眼角细密的皱纹:“说起来,吴老师一直挺喜欢你的。大概是因为你从傅田手下救了那个偷包子的少年吧,吴老师说,在这个时代中还能有这份心念的人是非常珍贵的。”

  花岛不言。

  “既然你愿意救那个少年,为什么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沦陷在黑暗中的千千万万的百姓呢?”他指向硝烟弥漫的城外:“有多少人在等待着拯救啊......”

  花岛手指触碰到口袋角落里那枚星型徽章,被锐利的尖角扎了一下。

  李猷之把信递到他眼前:“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中山侯侯府。

  黑猫见花岛来,立马蹭上了他的小腿,亲昵地喵喵叫唤。中山侯韩玉成抬头道:“哦!我记得你叫花岛对吧,瞧瞧,我家的猫儿都认得你喽。”

  花岛狠下心把信交给老人,转身欲走。

  “站住。”老侯爷的声音不大却极富威慑力,随后笑道:“你没随夜儿回北方,那在金陵有地方住吗?”

  “啊?”花岛一时不解。

  “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吧。侯府这么大个地方怪冷清,有你正好陪陪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他端着一盏茶,并不饮,而像是拿它捂手似的,脊背佝偻起来。

  念及自己暧昧的立场,花岛还是拒绝了。他听见身后老人怅然若失的一声叹息,但他没有想到,下一回见到韩玉成便是他于武庙殿前自刎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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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回想起春末夏初的那一天,依旧令人浑身战栗。那是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日子。江南绵绵细雨落个不停,老人换上一身鲜艳红衣,点燃了武庙殿内所有蜡烛。

  花岛不知道共和党给他写了什么,但总之,韩玉臣做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决定——开城。

  那天,数以百计的士兵涌入金陵,人人都放下了武器。他们朝着武庙殿聚拢,把侯府方圆几里围得水泄不通。

  花岛也在人群中,有幸挤到前排。

  身边一个小女孩问父亲:“什么叫做开城呀?”

  “开城就是投降。”

  “那我们会被杀掉吗?”

  “不,我们可以活下来了。”男人抱紧女孩,流下两行浊泪。

  韩玉成在一片议论声中走出大殿,立于石阶最顶层,他的红衣过于刺目而以至于滑稽,白发梳成高高发髻,用一根檀木簪固定。

  他先是清了清嗓子,底下仍是喧闹不断,有喊“万岁千岁”的,当然也少不了此起彼伏的骂声,侯府的几个侍卫不得不亮刀才稍稍维持了秩序,花岛瞥见阿淳也在那里面,眼泪一串一串地朝下滴落。

  “对不起,我来晚了。”

  老人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流入细雨,刹那间,万籁俱寂。

  “我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乞求大家的宽恕,而是想对在场的所有人道一句——你们辛苦了。”

  他说:“从战争开始的那一日起,我看见数以百计的同胞流血牺牲。他们中有大贺朝的武士,有革命党的学生,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我知道有许多人加入战争只是为了生存,我看见不到十岁的孩子拿起枪杆,我看见本该在念书年纪的学生倒在血泊中,我看见许多吃不饱穿不暖的士兵却攒着军饷寄回老家——生活本该是幸福的不是吗,人人都希望拥有和平的国家、美好的家庭,然而,世界只给我们带来了满目苍凉。

  说实话,我也厌恶战争。我的两个儿子都死于沙场,但身为武士,一直以来我不得不战斗。今天,我不想再战了。”

  他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释然。

  “金陵是大贺之旧都,六朝以来南方的所有精粹都凝结于此。这里有琉璃塔,有十神庙,有白马园,有北极阁,自先祖被封为中山侯起,韩氏一族便祖祖辈辈立誓守护其不受战火侵害,我怎忍心看到自己的同胞在这里手足相残?我已经老了,我不重要,但我不忍看再到任何一个年轻的生命因为战争而仓促地终结。

  我明白自己的决定会伤了一部分武士的心,其中许多人是跟着我一路走过来的、是大贺朝最忠诚最骄傲的武士,很抱歉今日我无法继续再战,但恳请你们听从我的命令。作为大侯,我的行为无疑是叛国;作为武士,我也背叛了武士之魂,所以,责骂我吧!同时也请允许我用最古老的方式谢罪——”

  念及此处,韩玉成拔刀,面向武神。

  无人敢动,大家都被某种力量定住了,雕塑般立在原地。

  “今日我韩玉成不求大贺千秋万代,也不求韩氏一族子孙满堂,只求百姓免遭涂炭,终能抵达光明之彼岸!”

  话音落,韩玉成合上双眼,「梦火」的刀刃便抹过脖颈。众人看见一个鲜红的背影倒下了。

  寂静无声。

  落幕了,一切都落幕了。这座城市的明天将属于谁?他的旧主人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座无解的古殿。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跪下,接着,全城的人都静伏于地。雨声骤地大了起来,花岛和大多数人一样有些恍惚,死亡带来的贯彻全身的震撼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何其渺小卑陋。

  待到细雨停歇,斜阳穿透云雾有如圣光般洒落在每个人身上时,人群中逐渐有人歌唱:

  青山未老

  春风生芳草

  白发人过西川

  千肠一醉了

  袖带江南雨

  眉梢漠北霜

  归来亦是客

  未老莫还乡[1]

  ......

  /

  遥远的北方,冰天雪地。

  今年很怪。明明夏季将至,这里却仍是万里冰封,千里雪飘,连湖面上的冰层似乎都变厚了。没有人能解释季节的反常,只能把它归因于鬼神之说。

  “冰河时代。”队里的老人说:“冰河时代就要来临了。”

  一名青灯卫叼上香烟,努力了几次都没点着火,只好啐骂一声。

  韩径夜裹好围巾,呼出苍白的烟气。

  他的心脏在那个时刻微弱地一颤,一股强烈的预感突然袭上心头。

  “我爹死了。”他在心中这么想着,望向南方。

  那里孤零零地立着六座古老的牌坊,铁轨穿行而过。一群乌鸦久久盘旋不去,嘶哑的啼叫被大风刮去。

  [1]野史有载,少时,中山侯韩玉成周游江南,作《红衣浊酒歌》一曲,民间广为传唱。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