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65章 散作千秋无人愁(三)

  沧浪倾倒尽昨夜的烛华,整装时发现外面落了几点雨,晨起似乎格外凉。

  他叫阿鲤取了那件雪白狐裘来,旧服从年头收到年尾,难免压出丝丝缕缕的褶皱。阿鲤站到小杌子上奋力抖动,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正滚在沧浪脚下。

  阿鲤把狐裘夹在腋下,刚要俯身去捡,门外传来小厮的通禀声。他跳下小杌子,颠颠儿地跑去听了,转身时那物件已消失不见。

  “何事?”阿鲤还待再找,听得先生发问,捧着衣裳答:“宫里来人传话,圣人身子又大不爽利,今儿的早朝免了。”

  也是从一年前起,隆康帝的身子骨每况愈下、病痛不断,除了隔三差五的休朝,军政要事也大抵推给了内阁裁夺。于是乎,朝野关于龙体安虞的诸般揣测甚嚣尘上,朝会上亦有臣子试着动议立储之事,却都被圣人寻由搪塞过去。

  沧浪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想了想,还是落了下去。

  “横竖已经收拾妥当,吩咐人套马吧,去翰林院府衙。”

  阿鲤应了声,拔腿就往外跑,沧浪瞧人走远,方从背后拿出一直藏着的手。明明可见的掌纹正中,卧着的正是那枚狼牙。

  尘封一年之久,颜色剥落了些,但不妨碍凛冽尤然。沧浪抚过一遍不舍,再三犹难释手,直到阿鲤“蹬蹬”地去而复返,他才如梦初醒般袖了狼牙,在心底对自己,也是对赠主默念。

  “再等等。”

  入了翰林院,孰知陈笠到得更早,正在值房内一张张校勘昨日的黄册,见人来,头也不抬。

  “芙涯宫惊变,怎地收尾这般草率?”

  凡以波荡见于史册者,终是为天家百般忌惮。撰史之人纵不能文过饰非,删繁就简的技巧免不了化用一二。

  沧浪深知他的意思,褪去狐裘拍打着领上的水珠,说:“闹出真假天子也就罢了,那么多朝廷重臣碍于威势跟着指鹿为马,陈大人以为这种荒诞丑闻刊进史册,后世该如何想我大晏?”

  陈笠被说得哑口,摇着头颇带感慨地吁了一口气,将那一页轻轻揭过。

  隆康四年那场宫变,大雨把表面的平静击碎,暗涌无所遮掩,化作明里的狂澜,席卷着所有人来到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明黄卤簿,天子仪仗,华盖伞下是坐立难安的“隆康帝”。杨大智坦然行过礼,转头便吩咐锦衣卫把人从庑房带上来。

  大雨滂沱的宫门空场前,连日受困的阁臣们眼见两个一模一样的“隆康帝”,又惊又骇。然而宦海浸淫久了,谁也不是实心人,很快便看明白了眼前形势,也猜出了杨大智押他们来此的用意。

  二者择其一,余下那个将被当成犯上作乱的逆贼诛杀,决定权掌握在他们手里。然而经历了那回被刀锋按首的屈辱动议,阁臣们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麻木且迟缓,僵硬且畏惧地,诸臣子分明已经卸掉了全部的镣铐,仍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枷锁的囚徒,陆续转向那个把大晏拖进万丈深渊的天子。他们跪了下去,压抑地低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雨水流过面颊像泪一样。

  杨大智望着这帮权臣脸上的屈辱,感到无比地畅快。这些人里有多少是“文臣软骨”的附议者,当年如何义正言辞,今日便有多么的羞愤欲死。

  很好,很公平。

  他打了个手势,一条影淋着雨蹿到跟前。封璘看见那是头白狼,眼神与怀缨一般锐利,里头搁了点引而不发的杀气。封璘认得它,跟怀缨一样,白狼是若木基从小驯到大的近侍。

  “替你的主子办完最后一件事,告诉候在城外的羌人骑兵,大势已分,他们的弯刀可以出鞘了。”

  阿花闻令没声响,冒雨急掠的身形成了满场死静里唯一的生动。然而那生动于大晏君臣而言,却是正在拉开一场覆亡的序幕。

  “杨大智,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妄图引狼入室毁我百年基业,你、你痴心妄想!老夫糊涂一时,断不会再与你这等鼠辈同流合污!”

  跪地的人群突然起了骚乱,一名庆元年间的老臣满脸是泪,爬身而起。他顶开了毫无防备的锦衣卫,脚步越跑越急,最后急不可待地撞向城楼下那座蹲踞等身的石麒麟,撞得血光冲天,受了污的晚节在那一撞间再回完璧。

  即便如此,他的鲜血成全了自己,但却无法扭转颓势。

  雨中奔跑的白狼是一支离弦箭,途径血泊时不见分秒停顿。群臣在短暂的惊呼过后,神情或木然或痛悔,无一能摆脱绝望的底色。

  凌空腾出的黑影如石破天惊,生生刹住了急速飞驰的流矢。白狼被撞飞出去,就地打了个滚,起身时毛发戟张,喉间滚出的沉吼很快被一声尖锐长嗥打断。

  迟笑愚挥剑见血,马蹄踏翻锦衣卫的尸体,他抛出一颗女人头颅,扬声喊:“尔等受奸臣蒙蔽,错认吾主,而今回头还来得及!”

  杨大智缠着纱布,污血流淌,这让他看起来宛如烂泥淖里爬出的恶鬼,他不无鄙薄地冷嗤道:“内有鱼服重围,外有貂裘挂刃,迟将军要劝这些大人们往何处回头啊?”

  迟笑愚勒马,朝封璘的方向望了一眼,声若洪钟道:“先太傅秋千顷率京城义军勤王,誓死匡扶舆乘正统!”

  “一派胡言!”

  杨大智觉得不可思议。

  禁中大火之后,整个京城防卫在他的运作下改弦更张。封璘连失对宿卫的辖制权以及王府三千亲兵,直隶天子的五营兵马早就以拱卫皇陵和缉拿钦犯为由撒了出去,再加上定西将军王正宣的出走。现如今的京城看似壁垒森严,游弋在大街小巷的每一路人马其实都在锦衣卫的掌控之中,杨大智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这从天而降的一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因为太过荒渺不经,杨大智反而于极端的不信中潜生出一丝不安。

  尤其当这路神兵与“秋千顷”三个字挂上边以后。

  “世人皆知,秋千顷早已畏罪自尽,如何还能调动义军,你休要信口开河!”杨大智掷地有声,额角却浮出了细汗。

  “开门,恭迎义军入城!”

  封璘几乎在话落的一瞬间遽然转首,只见两侧箭楼门扇洞开,千余名披坚执锐的士兵鱼贯雁行。

  他们服色各异、兵器各异,叫人不难看穿这其实是支临阵急就的部曲。可即便如此,数列人马动如洪流,静如山岳,铁壁一般横亘在锦衣卫与封璘之间时,在场众人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军阵铿然从中分开,主帅策马上前,一领黑金披风经雨不坠,随着马背的颠簸一时扬,一时落。来人未戴头盔,自来不群的马尾一丝不苟地梳成髻,束入白玉冠中,眼尾朱砂没了乱发遮挡,被雨水冲刷得越发醒目。

  “先生......”

  “秋千顷!”

  大雨落响。

  时间回溯到一日前,陈笠的死里逃生带来了隆康帝未死的消息,使整件事情逐渐变得明朗。

  两个隆康帝,孰真孰假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满朝文武选择相信谁。在人心惟危的当下,忠诚是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迫于淫威而彻底倒戈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匡扶正统的关键与国玺和其他任何东西无关,而在于一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武装。

  这是沧浪苏醒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同时他也猜出了封璘原本的计划——闯宫解救圣人,转过头集结五营兵马与王府亲兵的力量,拥戴真龙回銮——沧浪以为这个计划并不稳妥,非但有夜长梦多之虞、

  万一营救失败呢?

  更阑烛灭,长风拂晓,沧浪便在那个深秋的早晨,换上了初入太学时的玉色襕袍,腰系招文袋,只身来到了京城最大的清谈馆。

  相传庆元三十六年春闱,状元与探花郎曾在此地有过一番争锋,二人一辩成名,也自此结下了金兰之谊。

  犹记园馆青林翠樾,衣巾细葛轻纨,谈坐间你来我往之人,皆为当年士林中的佼佼者。秋千顷因其谈锋新颖孑然人群,能与之一辩的唯有谈吐温文,但见解同样犀利的晓万山。

  论战结果如何,已是昨日朝露。比起在秋晓二人间分出个高下,人们更津津乐道于一段双凤颉颃的佳话。

  听闻内敛如晓万山,曾在清谈会后悄然赋诗一首,以“梅花香在骨,秋水玉为神”暗赞秋郎。当日他作完诗,因羞于示人而将素笺藏在袖口,却被春风吹开了袍袖。纸张不偏不倚跌入秋千顷怀中,秋郎含笑回应,留下了“诗文入我怀,君子相面来”的风雅词句。

  时隔多年,沧浪重作昔日装扮登临故地,无暇伤心旧友,却是为了自己赴险如夷的“顽劣”小徒。

  檐外雨珠飞溅,沧浪的声音清朗,他说:“今日我已非昨日我,今日我犹是昨日我,朱颜霜摧,命数落溷,万般皆变里仍有骏骨未改。听闻三年前诸位曾为了受冤的秋千顷雨中跪谏,极力证我清白。前恩不谢,今此事成以后,我定衔草结环以报。”

  清谈场上的惯例,便是主客对坐,绝不涉及官场民事;席间众人,更少不得世袭罔替,却一心向往隐遁的清流子弟。他们与他们的家族不显山不露水,但根基极为广泛和深厚,并且在京城之中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

  遥想千顷当年,虽然入仕,身上却难得保有了竹杖芒鞋的洒脱,所以在这些烟霞客里声望颇高。钦安冤案以后,他们甚至违背了不涉俗务的恒旨,自发地聚在正德门下,跪请先帝收回成命。

  而今沧浪提出这种请求,不出所料地拂了清流逆鳞,有人义愤填膺道:“白水涵秋千顷净,而今怎地也成一腔浊流?”

  沧浪说:“尘世泥沙,挟我俱下,我已在世中,谈何清浊之分?”

  “四时万物有盛衰,浪淘沙尽浊自清,你既在世中,当循伦常。大晏盛极而衰,至清见浊,这些都是天意,你要逆天行事吗?”

  沧浪神色稍敛,说:“旁逸斜出则当裁,河川塞流则当浚,救偏补弊亦乃天理。制天命而用,原就是天命所善,善而不取,才是倒行逆施。”

  “你能承天命?”

  “孱肩不足道,愿拼力一试。”

  “倘若不成呢?”

  “倘若不成,我当以身殉晏,以身殉道。”

  馆中霎时寂了寂,众学子鸦雀无声,震惊之余的沉默象征了他们难能可贵的敬。

  沧浪见状,缓下了口气:“世人皆语清谈无用而莫知无用之用,经此一事,我会请旨圣人视情保留各州府的清谈馆,以为诸位辨理析道提供一席之地。”

  圆窗外的藤蔓淋着雨,一下一下点着叶子,仿佛起伏不定的心绪。不知点了多少下后,终于有学子轻声问:“晏室拋你如弃子,先生为何还要替他们收拾残局?”

  雨珠从隆康帝的眼前飞落,分明像是浸饱了污色,打在水洼里,迸溅在手背,却仍是质本晶莹,他不由自主地问了同样的“为什么”。

  沧浪踩着怀缨的狼背下马,躬身恪守臣子礼,目光却掠过隆康帝与身后封璘有了一瞬间的交汇。在这一眼里,封璘是孤城,他则是与城池共存亡的守将。

  “数年前我劫后余生,从一人那里得了个新名字。沧浪沧浪,清浊从流,清时可为一人濯缨,浊时肆容天地脏污,如此甚好。生逢乱局,我非弃子,愿如沧浪之水般重焕人间盛景,如此也算不负此名,不负卿。”

  他言毕,慨然掀袍一跪,身上的甲胄摩擦,发出了极为清脆的振音:“臣沧浪救驾来迟,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憋死我了,为什么要写得这么诘屈聱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