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51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三)

  飞鱼服的袍裾长长曳地,浸在水里化作一地殷红,仿佛淌不尽的血泪,蜿蜒进深浓的夜色。

  封璘踩着水坑走去,几星泥点溅上杨大智的前襟。他不为所动,俯身一顿首,砸出沉闷声响:“卑职深孚殿下所望,罪该万死,愿凭殿下惩罚。”

  “你的确该死,”封璘嗓音淡淡,“但本王还是找到理由让你活下来了。说说吧,高无咎是怎么死的?”

  杨大智脊柱微绷,没有抬起身,仍旧匍在地上说:“高无咎道尽途穷,被逼跳进炼铜的铁水,熔断一身筋骨而死。”

  三言两语,极尽简短之能。唯有杨大智心里清楚,那日高无咎自知遁逃无望,他是故意留在凫明山矿区静候锦衣卫到来,准确地说,是等自己来。

  不得不说,高无咎沉浮宦海多年,经纬人心的本事连宿敌见了也要感佩。他毫不留情地揭开尘封七年的真相,然后端袖走向滚滚沸腾的铁汁,就仿佛闲庭信步一样悠然。

  然而他在死无葬身之地前说的每个字,却往杨大智心中注入一汩浊流,汹汹而过后沉淀下仇恨的块垒。

  “还有一事,卑职以为应当禀明殿下。”杨大智顿了顿,说:“高贼在临死之际,告诉了卑职一个秘密。”

  “哦?”封璘剔高一眉,似笑非笑:“他下场惨烈,按说该恨咱们入骨才是,焉有以德报怨的道理?”

  “事关钦安惨案,吾兄与太傅大人毕生清白皆系于此,卑职不敢妄言。”

  月隐星沉,不知何处飘来一大片乌云,倒覆在京城上空。封璘神色尽掩,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起伏,“抬起头回话。”

  杨大智依言直起腰身。

  他告诉封璘,当年秋千顷奉命押送粮草到闵州前线,入库清点时却发现那批军粮里掺杂了不少霉物。身为县令的杨大勇之所以守城不出,除了兵疲马弱无力应战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粮草不继。这对于军备弛懈的钦安县城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杨大勇率百人队冒死奔赴最近的军屯,不是为搬救兵,而是为了调派救命的口粮。

  杨大智坦然无惧地迎上封璘的逼视:“军粮调度事宜经由内阁、户部层层统筹,怎就轻易叫人动了手脚。太傅大人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

  这似乎是个疑问句,但答案从他悲愤交加的眼神中已然呼之欲出。

  庆元一朝起,胡高两党分庭抗礼。京中六部随之划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其中户部自来归于胡氏一派,主官唯胡首辅之命是从。

  月光破云,在封璘面上斜出黑白的分界线。他神色不改,道出了一个足以令所有人诧异的名字:“胡静斋。”

  “王爷英明,”杨大智寒声,“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奉公守节、清正廉静,端的算是百官懿范。可惜啊,他一身好坯子却生了个坏种。当年胡家长子搅和进军粮倒卖的勾当,掏空了太仓卫的家底,却没想战事起得那般突然。胡公子害怕东窗事发,只好求助他老子。想不到吧,胡静斋毕生清誉,最后却毁在他引以为傲的胡氏家风上,是不是很讽刺?”

  以次充好的主意是胡静斋提出来的。他得知儿子犯下大罪,当即动家法将那不孝子打了个半死,但惩戒过后,还是得想办法替儿子收拾了烂摊子。

  原本按照胡静斋的设想,先以霉粮充数应付过布政司的督办,等到徒弟千顷将粮草押送到闵州后,再从最近的青州官仓调粮补足。

  可是千算万算,胡静斋万万没想到,运粮的漕船途径荆江段时突遭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冰棱塞川、船只难行。救命的粮草因而耽搁在半途,长达半月之久。

  “数千将士在前线忍饥挨饿,高党却在此时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他们的长官。先帝和胡静斋明知个中冤情,为了补齐军粮缺口,连个屁都不敢放。殿下,殿下!”

  杨大智声渐凄厉,宛如报丧的夜鸦,鸣在黎明到来前的至暗时刻:“万里无人收白骨【1】,谁在城上竖降旗啊!”

  面对咄咄诘问,封璘平生第一次无言以对。

  一场急雨后,暑濡消散,京城的晓风吹在身上,眉间生凉。

  “老爷今儿怎醒得这样早,呀,窗户怎么开着,下人也忒不小心了。昨晚下了整夜雨,老爷没能好睡吧?妾身吩咐人给您煮碗姜丝粥来。”

  说话之人是胡静斋的发妻崔氏,两人相濡以沫五十载,胡静斋待她向来敬重,从未有过纳妾的想法。可不知道为何,从七年前秋千顷“身死”、胡氏在党争中落于下风后,他对老妻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转变,自此要么在内阁值房当守,要么独自一人宿在书房,竟是整整七年未有过同床共枕的时候。

  胡静斋从窗前转过身,眉间寒意稍淡,长须上仍有露珠凝结,他说:“夫人不必费神,近来朝中多事,难免几夜不得好眠,还请夫人宽心就是。”

  崔氏仿若没有察觉他的疏离,走上前殷殷犹道:“夫妻一体同心,老爷的烦愁便是妾身最大的不虞,如何能宽心?”

  胡静斋迟疑片刻,错开半肩,与崔氏拉开咫尺的距离,说:“昨夜,我梦到千顷了。”

  又是一阵风刮过,梢头细丝扑打。崔氏鬓角沾雨,垂泪道:“妾身知道,若非当初我为了济安的事对老爷以死相逼,您与秋太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是妾身的过错,老爷若怪,只管治罪妾身便好,千万、千万不要自愆伤了身体。”

  胡静斋想替她拂去鬓上水珠,抬了抬手,停在半空,悄然捏紧拳头。

  还在很年少时,他与同是青春韶华的崔氏共饮合卺酒,龙凤花烛映亮了一张意气风发的脸。他执着新妇的手,诉说胸襟与衷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一体同心。来日你若生子,便取名济安,若生女,则道怜卿。社稷与卿,我当以命相惜。”

  再后来,两人儿女双全,可他既没能守好江山社稷,在内也是夫妻离心。

  家国两空,胡静斋时常陷入迷惘,不知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让信誓付流水,当年意气殁参商。

  得知爱徒尚在人世的消息,他的喜出望外只维持了一刹,深埋心底的惧怕的种子旋即破土。胡静斋不怕当年的罪行败露,他在乎的是被秋千顷勘破这段龌龊。

  那是胡静斋曾经捧在掌心的粹玉,亲手摔毁以后锥心刺骨。为了赎罪,他不惜违背在先帝病榻前发下的重誓,默许桑籍等人将言及皇家阴私的绝命书大肆传播。

  然而不论他做什么,玉碎都是无可挽回的事实。这两个字在他日复一日的噩梦里化作鞭影,醒时还带着拷问的痛苦。

  正当恍惚时,屋外蓦地传来叩门声。

  胡静斋转向门外,顺便挡了来不及擦干泪痕的崔氏,稳声道:“何事?”

  “江宁知府严谟遣人拜会。”

  胡静斋乍听名字觉得耳熟,细想历年考成,此人似乎都屈居末流,心中不喜,遂说不见。

  然而来通报的是跟随首辅多年的老吏,在外踌躇一刻,还是压低声音道:“来人说,有些关于首辅爱徒之事,想同您当面详谈。”

  *

  封璘定定地看着杨大智,随着日头初升,神情间并无回暖的意思:“这些都是高无咎同你说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胡济安是否参与了军粮倒卖,细查当年卷宗便知。高无咎在此一事上,扯不了谎。”

  回到住处,封璘仍旧显得心事重重。

  沧浪已经起来了,穿了一席月白常服,趿着鞋在廊下看阿鲤默写《千字文》,手边还放着官府新来的呈报。

  阿鲤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千把字翻来覆去也背不利索,沧浪问他“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下句是什么,他快把笔杆子咬秃了还是答不上来。沧浪气得要打他手心,那小子倒乖觉,尾光瞄见封璘跨门而入,撇撇嘴,眼泪说来就来。

  “先生要打我!呜,王、王爷,救我,呜哇……”

  沧浪翻了个白眼,戒尺有一下没一下扣在掌心,心道你家王爷挨打时,可没人替他作保。

  封璘揉了把阿鲤毛茸茸的小脑袋,变出一根糖人让他止了泪,使了个眼色,就让丫鬟把人带走了。

  院落寂静,气温还没有升上来。封璘捉住那虚张声势的戒尺,拉向自己,他们两人挨坐在一起,逐渐清晰的影是成双的。

  “清丈子粒田的差事已快收尾,圣人惩奸的旨意颁下来,原本还想静观其变的皇亲都慌了神,加上乱军入城也让他们跟着遭殃,派去丈田的官员几乎没有受到刁难。”

  封璘看过呈报,捡要紧的说了。沧浪枕着他,到这会还困得厉害,口齿不清地囔了句什么,封璘没有听清。他凑近,额头磕了沧浪一下,说:“先生,嗓子哑了呢。”

  嘶——

  沧浪懊丧地翻过身,跟封璘头对头,戒尺顺着胸膛往下滑,抵在小腹便停住不动。

  稍微使上点劲。

  “我说,高无咎作恶到头,临了却办了件好事,可知功过二字没有绝对。下回听讲,记得用心着些。”

  这地方卡的,真他妈要命。

  封璘呼吸一紧,想起杨大智所言,由不得又陷入了沉默。

  “过几日回京,会经过嘉定吧?”沧浪收回戒尺问。

  “嘉定?”封璘问完才想起来,先生祖籍嘉定,乃钟灵之地的簪缨世家。七年前秋千顷被诬告通敌,他用斩敌三千的军功为先生留全了秋氏宗祠,现就坐落在嘉定县城中。

  “先生是想回去祭祖吗?”

  沧浪说:“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输得是凄凉。【1】不孝子飘零多年一事无成,还连累家门潦倒,总得回去给列祖列宗磕头请罪。”

  眼见封璘眸中倏黯,他跟着又说:“顺道给他们引见个人。”

  封璘抿了唇,下意识地问:“谁?”

  沧浪不说话,视线斜过去,缓缓上挑的弧线里猫了一点坏,那神情已经代他作了回答。

  静谧里,尘埃拍打出盛夏的好光景。眼前这幕就像是在做梦,封璘低喃着“先生”,刚要伸出手,一声尖锐敲破了眼前幻梦——

  “圣上有旨,传兖王即刻返京,不得延误,钦此!”

  作者有话说:

  【1】唐张籍《征妇怨》

  【2】唐韩偓《五更》,原句“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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