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28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一)

  逆诗案之后的事,将这一梦变成了炼狱般的死境。沧浪在梦里回味每个令他胆战心惊的细节,额角浮汗,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封璘伸手想握住他,那指尖在梦里犹是回避,无意识的举动都在赤裸裸表明着抗拒。

  先生恨他,透骨地。

  就像那天都司的官兵破开书院大门,清缴的清缴,收押的收押,先生并晓万山等一干书院教习锒铛入狱。狼崽冒雨去府衙外跪求,只想确认先生的安好。

  可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在无休止的大雨中冻到无知无觉,最后等来的,只有秋家老仆安叔瘸着腿从狱中带出的一纸拜师书。

  “少爷有言,平生最悔事,莫过于养狼自啮。他与你,此生不复为师徒。”

  先生握着他手一字一字写就的拜师书当面被撕掉,碎屑飘得漫天皆有,落地被雨水打湿,像白森森的冥纸。

  封璘遍身湿透,茫然看着雨丝急打中,安叔的嘴巴一开一合。他渐渐丧失了思考的力气,满脑回荡着那句——

  “他与你,此生不复为师徒。”

  后来,再见先生已是钦安陷落。封璘全不顾复位不久,庆元帝对他犹有忌惮未消,擅自离京赶往千里而外的闵州。可没等他与先生说上一句话,秋千顷便自城楼一跃而下。

  那一眼里的肝胆俱裂,封璘迄今记忆犹新。

  但万幸他们都还活着。

  先生陷入不知何时会醒的昏睡,封璘不舍昼夜地守在他床前,只为等人醒来道一句,“阿璘知错了。”求先生别不要他。

  那些人赶尽还欲杀绝,株连,抄家,他们把最酷烈的手段加诸他身,恨不能连埋骨之处都不给先生留。

  封璘一无所凭,有的不过这条性命。他拼力杀死那些倭寇,杀到刀卷刃、血沾襟,等他终于削满三千贼首时,想的不是前程远大,而是能为先生留全“死”后的体面。

  或许这样,先生就能谅解他些许。

  可是没有。

  封璘袖着那纸敕令,血衣不及换,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卧房,彼时先生正被噩梦魇住,口中声声呢喃的是,“万山兄,对不住。”

  他愧的是受尽诏狱六刑而死的晓万山,恨的自然也另有其人。

  封璘掌心攥死百尺烽,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向下滴打,把先生编的璎珞染得更加刺眼。封璘仓促伸手去抹,但血越抹越多,好像他心底汩汩流淌的妒,一发不可收拾。

  再往后,伴随先生第一声轻呼的,是接踵而来的失忆。当年才冠京华的大晏探花郎,变成了前事不记的一介痴人,封璘惊喜参半,以为这是上天给他的又一次机会。

  当先生开口问他是谁,封璘道“汝名沧浪,曾为王府一少君。”

  少君,多为禁脔的讳称。封璘明知先生误解,却不点破。禁者,是凭谁都不能窥伺的凶狠占有。他要先生只做自己眼中的神袛、掌心的娇花,旁人若觊觎,定要他们血肉不复。

  “万山兄!”

  一声疾呼打断了封璘的遐想,随着冷汗榻上人睁开了眼。

  “先生醒了,”他用绣着秋海棠的帕子为沧浪拭去汗水,从秋千顷“死”后,他的每条帕子都绣着同样的图案,“一睡这样久。”

  是的,他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长到足够观照清楚那三年的爱与恨,让他知道坚冰与冷铁终究还有不同。

  沧浪眼中流露出疲惫:“你也醒了,比我早。”

  封璘虚虚握住他搁在被外的手,拉向胸前的伤:“阿璘又让先生失望了。”

  指尖甫一触及伤口附近的软肉,先是打了个激灵,几乎本能地往回缩,像是生怕把他弄疼了。但不过须臾,那只手又似醒神般毫不犹豫地按住伤口,怨气泄在指尖,深深嵌进皮肉。

  “孽障。”

  封璘却笑了,“我来是为了告诉先生,京城来信了。”

  *

  兖州官场经历伤筋动骨的巨变,官曹虚空成了最迫在眉睫的难题。

  此刻距离来年春闱还有半年光景,胡敬斋等人趁势提出了从各地遴选抡才的主张。

  抡才者,以策论为选拔官吏的关键依凭。论辩题目据时而定,由内阁票拟后直报圣人朱批,外戚掌控的吏部在这件事完全没有插手的缝隙。

  “历来人事大权都是两党最为看重的,怎地这次高无咎竟肯让步?”

  遴选的卷宗就摆在跟前,沧浪看也不看。回京日程在即,他坚持登临城墙,一睹沿海岸层层高筑的堡垒要塞。

  陆聚兵,水具战舰,数艘快船巡弋海面,大晏纸上谈兵数年的金瓯之策,至此方见雏形。

  “先生明知,何须故问。”

  封璘走上前,打开氅衣将沧浪纳入其中:“安氏绝笔的首尾各有一首五言和七言律诗,其中七言那篇的末字连在一起,是体乾法坤,藻饰太平。这句话在庆元一朝曾掀起轩然大波,芙涯宫为此秘密杖毙了百来名宫女太监。桑籍大意失察,活该他受死。”

  语调平平,仿佛死个把人对他来说,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沧浪知道没那么简单。

  为了让安氏冤情大显天下,桑籍等人下令各地书局将绝命书加印成千上万份,四散传播。等到内阁终于醒觉不对时,绝命书的宣扬已经到了失控的份上。皇家最不堪的隐秘被无数蒙在鼓里的臣民口口相传,可想而知圣人心中的震怒。

  桑籍一着不慎自立危墙,连累高无咎在朝也失了话语权,更加不会对其施以援手。

  “桑籍怎么死的?”

  “流放途中失足跌落山崖,被野狗争食而死。”

  就跟当年杨大勇的结局一样。

  沧浪胸中快意,快意得只想大笑,他忍耐着,忍到双肩抖动,似被风吹,又似不见泪的恸哭。

  封璘拉起沧浪的手按于胸前,氅衣里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味道和他的体温。

  一个个吻落下,勾引了蛊虫相合,滚烫中潜生出隐晦的渴望。沧浪忍无可忍地揉皱他袍服,抽出手,捻住那颗凸起分明的喉结,用了点力道按下去。

  既然注定要泥足深陷,那不堪的情丨欲也该由自己掌控。

  封璘果然因为这一个动作乱了呼吸,喉间不自觉逸出声,织染着一丝沙哑:“先生......”

  沧浪笑不及眼底,手掌随即上移,轻托起如斧凿般的脸颊。他手指纤韧而白皙,衬托在红玛瑙的艳光之下,像是冷月也沾染了尘俗的欲。

  “选材的官员里,也有我的名字。”

  眼见得封璘神色一顿,沧浪眉额舒展,连番落败带来的悒郁顷刻间扫荡成空。

  藏头藏尾诗的用意不只在拿下一个桑籍,更为要紧的是知会远在京城的老师他还活着。沧浪赌上十载衣钵相传的默契,相信首辅大人不会看不出来。

  胡静斋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虽然只是隐去名姓,做了都察院下的一个小小风纪官,不显山不露水,但在三年一度的京察中却能发挥举重若轻的作用。

  “先生以为本王会放你走吗?”

  “殿下会的,”沧浪拇指摩挲,“当今朝堂,两党相争如火如荼,殿下这匹孤狼跻身其中,夹缝求存的滋味想必不好受。我能助你,不言九五,少则也是一人之下。”

  封璘沉默下来,两人间只有风声和彼此相异的呼吸。

  良久,“条件?”

  “条件是殿下要为我洗清冤屈,让我以本来面目,堂堂正正回到万众眼前。”

  “洗清冤屈,”封璘凝视着沧浪,郑重道:“不必先生做什么来交换,我自当万死以赴。”

  沧浪松了手,袍裾在地上旋出一道决然的弧度,转身步下城楼:“还有,为晓万山正名,黄钟长弃无复时,该偿的债总归要有人偿。”

  海风拂面劲吹,沧浪走出没多久,便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笃速而来,绝尘而去,马上人俯仰之间,抱牢了一把割人性命的温柔刀。

  在这风一般的疾行里沧浪无处可扶,只能抵紧封璘焚涌如潮的胸膛。他像是松枝上的菟丝花,那般软弱无依,宽袍下探出的细藤却轻而易举地纠缠住孤松的命门。

  封璘一手环抱他的先生,吻从面颊流连至颈侧,狠狠地,认命地咬下去,“好,成交。”

  金风乍紧,席卷了一地黄叶,扑簌着从脚背飘过。黄德庸手捧京城来的调令,立在风地里,把颗道喜的心从热站到凉。

  庭中空无一人,只有个阿鲤盘腿面朝栏杆而坐,揣着一兜糖吃到牙疼,方肯停一停,偷眼打量阶下正冠肃服的一帮人。

  风大,黄德庸近身的小火者张张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悄声道:“干爹,都等大半个时辰了,王爷怎地还不肯放人出来?要不要再着人进去通传一声?”

  “找死呢,”黄德庸横他一眼,于落针可闻的静寂里捕捉到些微异动,仰颈瞧了瞧天色,“且等着吧,天黑前能成事就罢。”

  内堂的红绡明灯之间,两道人影交叠着,立于菱花镜前。

  沧浪周身齐整,雪白狐裘拥着大红锦袍,一丛浅淡一丛浓,前襟的扣子被扯开了些,蜿蜒出细挑精致的弧线,

  凭他屋外露深霜重,屋中一盆热炭并封璘这个人,却教沧浪从内到外地被汗水渗透。

  封璘把着他,手执一根牛毫银针,心无旁骛地对待着那节玉白。汗珠从发梢滚落,封璘替他抹去,拇指过处一朵秋海棠展露姿容,仿若胭脂半吐。

  “君子入仕,当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先生教与我的道理。”封璘靠近沧浪耳边,用气声说,“这般,便不会再有人看见您这处的伤痕。”

  沧浪闭眸受着,想出口叱其“孽障”。但有些地方被人握在手中,他甚至有片刻都找不回声音。

  明烛低照秋水,暗度海棠。窗外再三传来火者小心翼翼的催促,封璘终于结束这场没有真刀实枪,但锋芒却隐于无形的拉锯。他撩开沧浪湿透的发,吻了吻。

  他为他系好官服前襟,抚去每一丝细微的褶皱,再为他稳稳地戴好玉冠。

  听得厚重一声,门户敞开,天光顿显。

  封璘迎着光先走两步,转而回身,朝沧浪伸出手:“此去云山万重,阿璘愿以存心,护先生千秋。”

  作者有话说:

  黄大伴:天黑能完事么?

  先生:?

  狼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