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要和神经病同行>第78章 (七十八)棋局

  高山流水庄一级一级的台阶,并没有很高很险。从山脚一直走到山上,也不过半日。可在有的人眼中,这样短的一段距离,却如同天堑,怎样也跨不过去。

  第一次登上那座山时,潘达还不过是个少年。潘裘自从成了武林盟主后,便被诸事烦扰,时常出门远行,没个定数。但他知道父亲每过不久便会上那座山,年年如此,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他最早并不知道那座山上究竟有什么,后来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才逐渐拼凑出一幅模糊的图像。

  在那座山上,有一个永远都下不了山的孩子。

  提起他时,潘裘的脸上总是抱有憾色,接着对自己的独子道:“他比你的年纪还小些,却要承担这许多的憾事,实在是可怜。”

  可怜吗。

  潘裘是一个善心泛滥的好人,别说是对亲朋好友,便是对不认识的陌生人,有能帮的,也会不遗余力出手相助。潘达虽是他的儿子,性情却没有半点与他相像。

  至少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同情一个外人。

  这一次潘裘在外赶不回来,便换成他代替父亲,看一看那庄子里的孩子是否依旧安好。

  或者说是,看一看那头被困在笼中的幼兽,有没有一不小心被放了出来。

  沈般的模样比他想象中还要平淡普通,在潘达看来,被困在方寸之地的人,要么便是个自暴自弃的疯子,要么便该胆小如鼠、谨小慎微。可他却不一样,脸上总是一派木然,仿佛无悲无喜。如果不是还有呼吸和温度,就和木头人没什么区别。

  哦,还有一点便是,弹琴是真的难听。

  “一直待在这山上,像具行尸走肉一样,你难道不觉得无聊吗。”独处之时,潘达问他,接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是了,我都忘记了,你不过是个孩子,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怎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可怜。”

  年少时的潘达,和现在一样恶毒,只是还没学会该如何掩饰自己。

  “像你这样长大的人,不通半点人情世故,离开这座山庄后,也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潘达在他面前蹲下,扯了扯小孩儿的脸蛋:“亏你还有那么一群忠心耿耿的手下,真以为你能带着他们重振门楣。不过……也难怪,人活着也总该有个念想,不然多没意思。”

  也就是在钟文和等人不在的时候,他才能这样欺负一下沈般。

  沈般眉头微皱,就在潘达以为小孩儿终于忍不住要反击的时候,他突然如电光火石一般出手,两根琴弦朝潘达身后的矮墙处打去。里面传来一声闷哼,潘达微微一愣,凑近了看,却是个潘家的下人,手脚都被钉在树干上。

  “你带来的人不干净。”

  “……是吗。”潘达微微一笑:“看来这世上想要我死的人,可真不少啊。”

  那刺客见潘达就在眼前,知道他不会武功,眼中滑过一丝光亮。刚想暴起劫持他为人质,沈般却将两根琴弦狠一用力,对着他的脖子一绞,这人便没了气息。

  “对不起,忘记给你留活口了。”

  潘达则饶有兴味地看着手握琴弦的小孩儿。

  “你在杀人的时候,都不会觉得害怕吗?”

  “当然不会。”沈般转过头看他,眉头再次皱起:“他是来自外面的刺客,我为什么要害怕。”

  竟然是他眼拙了。

  这笼子里困住的哪里是什么可怜的孩子,分明是一只爪牙尖利尚不自知的怪物。

  那时他便好奇,有朝一日这只怪物真的被放出来,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加冠之日,沈般宣告众人,自己将离开高山流水庄,甚至要放弃自己那一身武功。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待小怪物下山受了挫后便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听到四大家族接连遭袭的消息时,潘达也在暗中嗤笑,心道不愧是沈般能干出来的事情。

  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除了高山流水庄之外,他无处可归。

  直到顾笙这个人的出现。

  “果真只有怪物和怪物才会凑在一起吗。”

  “少爷想说什么?属下一时没能听清。”一旁磨墨的言烈没能领会潘大公子的意思。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在一处村庄里,出现了猛虎,生食了不少人。村民们怕得要命,便派出他们最厉害的勇士,捕杀猛虎以换取安宁。那勇士身手矫健、以一当百,有鲸须作为他的弓弦、龙甲作为他的护盾。他在山中与猛虎斗了七七四十九日,终于将猛虎烧死在洞穴之中。可等他回到村庄时,却发现自己的家人们都尸横遍野,惨死当场。

  “是有人趁勇士不在,杀了他的一家老小?”

  “不是的。”潘达轻摇折扇,摇了摇头:“是猛虎害死了他的妻儿。”

  只是那无往不利的勇士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猛虎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少主。”言武在堂下拜道:“罗家大小姐请见。”

  “罗彤?”潘达有些惊讶:“她来找我做什么。”

  “罗大小姐不肯说,属下也不敢问。”言武无奈道。

  “让他出来见我!”外面已经传来了罗彤焦躁的声音:“躲躲闪闪的,当什么缩头乌龟呢。”

  潘达:“……”

  潘达:“替我回她一句,便说我染上了风寒,衣冠不整,不便见客。”

  “晚了。”

  门板轰然倒下,一袭红色猎装的少女冷眼看着他:“潘济心,你是什么意思。作贼心虚,不肯见我?”

  潘达只得苦笑:“哪里的话,这里到底还是风家的底盘,你我不过暂时借住于此,还是不要损毁主人家的东西为好。”

  罗彤冷哼了一声:“你会有这样好心?”

  “句句发自肺腑。”

  “罢了,我也懒得与你闲扯。”罗彤撇了撇嘴:“即便潘大公子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该知道昨日的那场大火罢。”

  “嗯。”潘达脸上露出遗憾之色:“九阳阁一众少年英才,可惜了。”

  “这桩案子是江湖恩怨,我本不该插手,但我现在已经知道凶手是何人了。”

  说完这句话,罗彤便定定地看着潘达,似乎想从他那双眼睛中看出点什么来。但潘达却并不躲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潘大公子似乎并不害怕啊。”罗彤微微一笑:“你就不怕,我曝出的是你的名字。”

  “没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潘达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空口白牙,没有半点实证,又有谁会相信你的话。”

  “话是这样说,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与你脱不了干系。”

  潘达哂笑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若这世上的事情都能凭一句‘我觉得’便下了定论,还要法度何用。”

  “真的是这样吗。”罗彤挑起唇角,眉目间现出几分小女儿的狡黠来:“钰山派沈宿,他的名字,想必潘大少总不会忘了。”

  潘达轻摇折扇的手微微一顿,接着笑道:“你这话我便听不懂了,钰山派与我潘家向无交集。钰山派双侠威名赫赫,我自然是记得。”

  “沈宿已被我罗家捕获,据他供出,他多年来让钰山派的弟子替高门权贵们做了不少脏了手的勾当。在他报上来的案子之中,有几桩看似无关,但仔细探究一二,却总能和潘家的生意联系到一起。”罗彤笑着道:“我想这定当是巧合,但旁人会不会觉得世上有这样巧的事情,我罗家便不得而知了。”

  潘达眼眸微动,却还是处变不惊道:“你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向来是不会怕的。”

  “我当然清楚,此来也只是想与你做个简单的交易,不会让你吃亏。”罗彤嫣然一笑:“我掩去你的麻烦事儿,作为交换,围捕杀害九阳阁弟子的凶手时,你不得插手。”

  “……”潘达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而道:“说来罗不思,似乎并没有在你身边。”

  “你找他?”罗彤目光微动:“你也对男人感兴趣?”

  潘达:“……”

  “总归不会是想跟他比试切磋吧。”

  毕竟潘家大少是个闻名天下、不懂武功的纨绔。

  “我答应你便是。”他最终还是应道,神色并未有任何波动,但反而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无论你在风路城做什么,我都不会插手,这样说你可满意。”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这其中的水份要多大有多大,即便加以编排也不难解决,所以他并不担心罗彤将这些公布于众。

  麻烦的是家里的老头子。

  说到底他其实有时候也会好奇,那样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物,为何会生下他这样一个精于算计的儿子。

  “……少主,当真要像罗姑娘说的那样做吗。”待罗彤走后,言烈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道:“难得碰到机会,或许能借此抓住罗家的把柄。”

  潘家嫡系只有一子,罗家却有一子一女。一个是百战百胜的天下第一高手,另外一个果敢决断颇有乃父之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再过五年,后继无人的薛杨两家便会被远远甩在后面,那时罗彤和罗率,必是潘家最大的对手。

  “让他们去罢。”潘达似乎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打压罗家,并不急于这一时。”

  反正这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一箭双雕虽好,可也得等到机缘。否则贪得无厌,容易前功尽弃。

  “倒是那边可有消息了?”

  “尚无。”言烈摇了摇头:“想来即便有消息,现在也传不过来。”

  “……罢了,反正该下的棋已经布下。尽人事听天命,是生是死,便看棋子自己是不是有那个本事了。”说着潘达的脸上也露出些许倦意:“难得出门一趟,先是舟车劳顿,又是一桩桩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我也该先歇一歇。”

  言烈连忙道:“床榻已经准备好,少主随时都可以就寝。”

  “你说我大睡三天、一觉醒来后,这盘棋会不会就已经下完了。

  “少主神机妙算,一切自然会如少主所料。”

  若万事真能心想事成便好了。

  “小姐在想什么?”

  身边人突然出声,孙芙兰猛地回神,不好意思地对林一笑了笑:“嗯?你在说什么呢?”

  林一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当他面色不好的时候,脸上狰狞的疤痕看起来会更可怕,与人交谈时,旁人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孙芙兰却像是全然不在意一般,笑容柔和,神色温婉地回望着他。

  听闻秋白遇害的消息后,他立刻赶回了庄子,那时他看到的便是双手满是伤痕的孙芙兰。她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任下人替她的双手缠上一层层的绷带,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听风家大小姐所言,闯入者用琴弦勒死了秋白。孙芙兰虽有心要阻止,却不是对手,不但被琴弦割伤了双手,还被打晕在地。好在对方没有将她放在眼里,饶了她的性命。

  “小姐须得珍重自己。如今有人闯入了岛上,这里并不太平。”顿了顿,林一终于还是问道:“一直跟在小姐身后的侍女,似乎不见了。”

  “你说她呀,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孙芙兰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是为了找她,这才出了院子,但到现在也不见她的人影。她又不会说话,能去哪儿呢,真让人担心。”

  “早先便有一句话想问小姐。”林一的神色微动:“风三公子连暗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在他看来,小姐到了这里,便已足够安全。又怎会画蛇添足,派一名会武功的侍女跟随小姐左右。”

  孙芙兰茫然地摇了摇头:“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她定定地看着林一,眼中的疑惑不似作伪,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仿佛问心无愧一般。

  她的确问心无愧。

  心里有愧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小姐……应当是恨的吧。”

  孙芙兰微微一怔,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不解地看着他,只是目光要比现在更加稚嫩鲜活:“林大哥,你这把剑当真有那么厉害吗。”

  “又从哪里听来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年幼的孙芙兰甜甜一笑:“秋大哥跟我说,有一条可怕的邪龙被封印在你这把剑的剑鞘里面,所以我想看看。”

  “他诓你的。”

  “那你为何总是不轻易拔剑呢。”

  剑是用来杀人的。

  不到杀人的时候,又为何要拔剑。

  “可……也不一定是为了杀人吧。”孙芙兰犹疑着道:“像林大哥你这样厉害的,遇到坏人,拔剑出来吓唬吓唬他们,他们肯定就都跑了。杀人听起来就很可怕,还是不要了。”

  孙楼主养女儿的方式,与别的武林世家不同。孙芙兰被养成了的大家闺秀,懂规矩又守礼,和他们这些江湖人向来格格不入。林一一直觉得,孙楼主是打定主意了要将女儿嫁给某个官场上的青年才俊,让她彻彻底底地脱离武林的草莽气,有个安稳的依靠。

  就算没有官家的少年郎,有风三公子也是极好的。至少可以保护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让她不需要在手上沾染血腥。

  “我在秋白死的地方,找到一缕断发,是被他的短刀割下的。那缕长发长年累月地沾染药香,味道便沁了进去,怎么也消不掉了。”

  “……”孙芙兰的目光微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头发你也敢闻,真恶心。”

  林一:“……”

  当你终于手刃仇人、划破双手、沾染血腥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畅快淋漓,还是怕得快要哭出来了。

  “别总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啊。”孙芙兰微微蹙眉:“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地心疼我。”

  “我不问你是怎样解开的九红散,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孙芙兰忍不住笑了,像她这样温柔的人,脸上也会露出嘲讽的神色:“像你这样又是何苦,不如从一开始便揭穿我。这样既成了叛徒,我也不会对你有半分感激。”

  “飞蛾扑火。”林一眉头微皱:“在大人面前,你不会有半分胜算。”

  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正如你有绝对不能背叛的人一样……我也有一定要做的事情。

  “动手吧。”孙芙兰闭上了双眼。

  “你倒真不如和秋白一样,坏得彻底一点。像这样左右摇摆不定,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待风姿来看孙芙兰时,看到她坐在床铺之上,林一站在一旁,空气中飘散着微微的香气。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却有些想不起来是什么。

  “大姐。”孙芙兰微笑着,乖巧地对风姿行礼:“抓到那些入侵者了吗。”

  “在林中探到了毒君子的踪迹。”说到这里,风姿看向林一道:“需你与我一起来一趟。”

  “好。”林一点了点头,然后对孙芙兰道:“小姐先回房内休息罢。”

  “是。”孙芙兰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径直朝自己寝室的方向而去。动作轻飘飘的,仿佛一具听话的傀儡。

  一切就快结束了。

  就这样……就这样下去,才是最好的。

  “走吧,风大小姐。”林一握紧了手中的宝剑:“去杀毒君子,顾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