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和你再续前缘>第八章

等到了陶瓷器窑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暗下来,顾子耘和季酒蹲在地上挑拣着,顾子耘虽然在聂府也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毕竟从小就居无定所,很会过日子,吃饭喝水的那些用具,只拣那便宜实在的陶器来买,八个陶碗,一个黑陶大水壶又附送了六个喝水的陶盏,另外只是买了几个花纹清简大方的菜盘子和汤碗,搭着一套玲珑好看的杯碟勺。顾子耘又额外订做了四个砂锅,其中三个是药罐,另外一个用来炖汤。他有心想再到旁边两个打铁铺子那里再做一个铜锅子带走,到底这会儿实在是放不下了。

空手而去,满载而归的一行人,虽然心里头满足得很,但到家了到底是累得慌了,季酒想着早上姚成勇惦记着吃饺子,倒是想去洗干净了手擀皮儿,到底被拦了下来,几个人煮了锅面,胡乱放了些昨天晚上吃剩下的菜,有那么几片肉,又掰了几片白菜叶子上去,味道也不赖。季酒偏心,单给子清卧了个荷包蛋在面上,只哄得顾子清甜甜地叫“酒哥哥”。吃完了面,几个人都缓了下来,又不算太晚,便还是按原计划剁肉擀皮儿包饺子,顾子耘包饺子手艺不太好,包出来的饺子丑得很,连顾子清都笑话他。他也自己识趣,不凑这个热闹了,只在一边整理今天捡回来的那些山货,又料理那株五味子——这串五味子品相不错,他打算好好收拾了自己留用。

到了第二天,顾子耘心里惦记着那片难得的到现在还在的秋红枸杞,特意起了个大早,打算跟着姚成勇一起去山里。

燕幽城越来越冷了,这一天的早上比之前两天更甚。一则太早,一则天冷,他就没带顾子清,天冷了之后,季酒今天也不出摊,正好留在家里看顾着。

赶在第一场雪之前,进行最后一次秋猎,是林家军的传统项目,林家军的一侧依山而建,山势连绵,树高林深,倒是有不少的野物。秋猎的起因是燕幽城外有好几个村子,为了防止冬天野兽没有食物进村伤人或者伤了村民的牲畜,许承山向林将军提议,每年大雪封山前轮着派人到各个村子附近的山上进行一次狩猎活动,村子里有身手还不错的猎户也可以加入,但因为进山比较深,寻常猎户并不积极。

许承山的父亲便是猎户出身,甚至他爷爷也是当时当地十里八乡闻名的猎人。偶然救了当时落难流经的京城中有名的书香世家柳家的家主,家主感激他见义勇为,特与他许下亲事,但是后来柳家家道中兴,原本许亲的嫡姑娘死活不肯,推出了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庶女,结果这柳映秀秀外慧中,温柔持家,虽然从京城的香雪闺阁嫁到了山野之地,却与许铁麟两情相悦,夫妻恩爱,日子过得很是和顺,若是没有当年的那一场时疫,他们本该白头到老,看儿孙满堂的。

许承山是三军之中最好的射手,其箭术之佳,比林飞寒更甚,甚至于鹰愁涧一役中,他的箭术和骑术都是令号称马背上长大的大夏骑兵都吃惊不已的。

这一点,顾子耘并不知道,不过他倒是仍然记得,当初他为了哄这个少年高兴,特意给他做了一把弹弓,顾子耘的手实在是笨,这弹弓很是粗糙,但是架不住许承山技术好,没过几个月,他就用这把弹弓射下了两只又肥又大的鸽子,只不过这鸽子其实是有主的信鸽,传递了两封,内容之肉麻之香艳之露骨,让他们脸热不已,而且瞧着字里行间的意思,写信的两个人还分别是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

因着这层原因,两个半大少年,吃烤乳鸽吃得毫无愧疚心理,甚至原本是还打算再弄一只的,可惜还没来得及便被顾老爷子发现了,对着两个人都是好一顿臭骂!要知道,顾老爷子心软从不动手打孩子,但是骂起来人来还是很狠的。

顾子耘正陷入回忆中,老爷子一向身体康健,可惜,最后还是在一次诊治身染恶疾的病人时被传染了,最后回天乏术,顾老爷子发觉自己大限将至时,命人书信了自己的女儿顾芷,他说:“我这辈子就你这么一个闺女儿,最后一面还是得让你看看,身后事也得让你搭把手才行啊。”顾芷的身体早两年已经不大好了,收到书信后日夜兼程从京中赶到距京城一百多里的一个无名小镇上——那是顾子耘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还有执意要陪着母亲来的据说是朝中贵臣的父亲。办完老爷子的事,顾芷带着他回到了京城中的聂府,府中却没有什么人知道他是聂如泽的第三个儿子,只以为他是顾芷带回来的顾老爷子的一个小徒弟。

而这一切,也不过发生在,当年许承山失踪后的仅仅半年之后。

五年后的此刻,荒凉的北境,在大成与大夏之间的第一道防线,燕幽城中,他居然重逢了他曾经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那个少年。

虽然,现在两个人与陌生人也相差无多,虽然他劝慰过自己其实只要许承山还好好地活着自己便可以放心了——不过总还是会有些伤感,毕竟他们曾经三个人相依为命过,而如今老爷子已经不在了。

顾子耘任由自己沉浸在往事中,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是又稳又轻,细心地采摘着那些难得的顶尖带白点的极好的枸杞。说来也奇怪,这人平时无论是包个饺子还是剪个窗花甚至仅仅是将纸对折裁一下都笨得令人发指,但是只要是与治病救人或是处理草药有关的事,他那双好看的手便又灵巧无比,一点没有平日里的中看不中用。

许承山是参加秋猎,偶然晃到这里的。他向来喜欢独自打猎,旁人看他往一个方向去了,便往往自觉地不跟着他。他半隐在一丛矮杂树中间,看着轻薄微冷的阳光下,那双白玉般的手,娴熟地摘下那一颗颗饱满的朱红色小果。

其实他也有很多疑问,例如顾老爷子是什么时候不在的,例如他为什么会有了一个这么小的弟弟,又比如,他为什么会混在北上的南方灾民中来到这里,还有正如顾子耘想问他的那样,其实他也很想问一问,这五年,他过得怎么样。

顾子耘一双手上动作的熟练,却不能掩盖住他心思漫不经心带来的身体跑偏,枸杞喜阳,这片枸杞正好长在向阳的一处较陡的坡地上,顾子耘一没留神,踩到了地上的一根树枝,不提防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前趔趄了一下,虽然他很快地稳住了身形,但是原本隐在身后的许承山却因为刚才一着急,窜出杂树丛发出了不小的动静,顾子耘稳住身形后回身一看,便看到了背着一把铁弓的许承山,而且也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狼狈懊恼似的眼神,那一刻,画面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的某一幕,他上山摘草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耍赖似的才将那个遭逢大变的少年一起拖上山散散心,那少年别别扭扭地跟在他后面,一副百无聊赖、不甘不愿的样子,可是,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他无意间的一个回头,看见他脸上有没来得及藏起来的张望。

霎那之间,心忽然掠过一种春风拂过山头般的说不清缘由的感动,他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弯起了眉眼,招呼了一声:“千户大人。”

许承山看到那个笑容,不觉走近两步,待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时,索性又往前走走了几步,走到了顾子耘面前,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笑颜,沉默了片刻,顾子耘看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冷静漠然的样子,不由得心头有些失落,看他嘴唇微动,以为他又会不冷不热地叫自己一声:“顾大夫”顺便可能会质问一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之类的,却不料,那薄薄地嘴唇分开,面若冰霜的许承山竟叫了一声:“哥。”

这下轮到顾子耘诧异了,自从两人相见以来,许承山对他一直都是一副对陌生人的态度,所以方才一句:“云巍”已经到了嘴边,才又换成了“千户大人”,这忽然听到他用旧时称呼来叫自己,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啊”了一声。

许承山叫了一声,却好似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一般,像是要故意逗他似的,又叫了一声:“哥。”

顾子耘果然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忍不住道:“啊,我听到了。”

许承山的脸上忽然闪过丝丝笑意,许承山道:“是。可是我忍不住。”他顿了顿,带出了隐约的难得的几分难为情和稚气,看着顾子耘,声音淡而轻:“哥,我很想你。”

顾子耘一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他的印象中,即使是当年的那个小鬼许承山,也从来没有过如此感情外露的时刻,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一向都有些内敛深沉地过分,尽管后来他们曾经朝夕相处一年多,但是他的话并不是很多,他总是将很多的心事都藏在心里,倒不是说阴郁,而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沉稳得过了头,便有了几分沉重的感觉。

许承山看着他脸上呆呆的表情,脸上的笑意越加明显了几分,他忽地伸出手,扣住顾子耘的手腕,将人朝自己的方向一带,紧接着自己整个人向后倒下,两个人便都仰卧在了草坡上。

深秋的阳光照在脸上还是有几分暖融融的,耳边腮际有几根微长的秋草茸茸地挂过皮肤,带来一些痒意,顾子耘将手从许承山手里挣脱,忍不住挠了挠。

许承山望着旷远的天空,晴蓝的天际,大团大团的云朵像是新发的棉絮,新蒸的水饺,他又叫了一声:“哥—”

顾子耘听出他有话要说的语气,便“嗯”了一声回应。

可是过了很久,许承山也没有说话,那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他忽然一个字都开不了口,他想开口说一说,他知道,这五年来的遭遇,哪怕他只说一小部分,也足够让身边这个人心软。可是那些沉重的往事忽然便涌上来心头,压住了舌尖,重重的,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闭了闭眼睛,决定不再去说。

顾子耘等了许久,没有听到一个字,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变得绵长,他偏过头看去,首先入目的却是一道狰狞的伤疤。皮肉翻出,从额头直到右边脸颊的颧骨上,长长的一道,十分瞩目,而且隔得近了看,便更能看清,伤处虽已愈合却仍有些皮肉翻出,当时伤口估计可以见骨了,又是险险地避开眼睛,当时的情形,顾子耘没有上过战场,难以想象,可是也知道该是凶险万分的了。

许承山睡着了,他没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那道疤。他心想,如果当时他在他身边的话,绝不至于让他的伤如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