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沈屹等人已经到了纵马台山下, 今夜没有月光,山顶的宫殿里燃着无数琉璃宫灯,七彩辉光熠熠夺目, 连夜空中薄薄的云层都被照亮了一片。

  岩壁的小道漆黑湿滑, 难以攀爬, 却因山顶那一束光亮,不用担心会迷失方向。

  想起知晓沈承心思的那夜,沈屹也是在这样的迷乱和黑暗中狂奔急突, 是谢黛宁和她那封信,如这光,把他拉了回来——山川阔大, 世间温柔,唯念一人。

  是啊, 唯念一人, 他亦是如此, 阿宁就是他的唯一的归属。

  所以,现在的他, 不过是回到她身边。

  没有赴死的决然, 沈屹平静的在心里想着,等见到了该说什么,该如何安慰他的阿宁, 他留她孤单一人太久了, 得快些去陪她才是。

  越往山顶,风越大,雪片被从岩壁上卷起, 打在人的身上, 被身上的热气一呵, 很快便将衣服浸湿透了。

  奇怪的是,沈屹并不觉得冷,若不是怕暴露行藏,他已将身上衣衫去除了。

  耳边的风声渐渐化为女子的声音,是他的阿宁,风雪中,他看见了阿宁在向他招手。

  沈屹笑了,轻声道:“再等等我,阿宁,我再办最后一件事,之后就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伸出手去,像是想抓住什么,身边死士赶忙抓住他,轻唤道:“公子!”

  沈屹回过神,才看清那不是谢黛宁的手,只是一根埋在雪里的枯枝罢了,若是抓住借力,此刻他已经掉下悬崖了。

  沈屹闭目,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一股温热的腥甜之气在唇齿间散开,他清醒了过来。

  山路上满是禁军,他们只能选择攀爬岩壁,此处离山顶已仅剩百米之遥,决不能功亏一篑。

  眼见一块突出的岩石挡住了去路,死士正从身上取下挠钩,一条绳索忽的从上面坠下,朵朵的脸出现在石块上面,眸子亮晶晶的,“公子,我拉你上来。”

  沈屹蹙眉,不过此刻没有工夫说话,他抓住绳子一纵身,翻上了石块,又将几个死士一一拉了上来。

  等所有人站定了,才看见本应护送阮家人离开的贾明,刘宇光,邓省危等人,应该被华庭看住的朵朵,还有金雕白咪,都在这背风的石块后躲避着,不远处,还有数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正在戒备着。

  沈屹皱眉,冲贾明问道:“怎么回事?”

  朵朵却抢过来道:“公子,你们也太自作主张了,你们不肯信我,却一个个甘愿送死。”

  沈屹登时明白,他上山刺杀司马澈是一心求死,贾明出现在这里,想必是要以性命阻止,也是求死之举。

  朵朵絮絮叨叨的把经过说了,原来是柯钺听了阮清辉的话,知道赶上山已经来不及了,便去华庭那找到朵朵,让她用白咪通知贾明暂不可动手,他和华庭会调集人手,打上纵马台,营救谢黛宁。

  朵朵的大烨话说的本就不流畅,好容易把意思说清了,却见沈屹脸色愈发难看,贾明抬手,捏住了沈屹双肩,他眼中布满血丝,声调也是苦涩沙哑:“公子……少夫人,的确在大殿里,她活着!”

  沈屹的脑中,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下,霎时一片空白。

  朵朵执拗,柯钺摇摆,还有邓省危,刘宇光……身边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出谋划策时说过,若是谢黛宁真的活着如何,若不是,又如何这样的话。

  只有贾明,他从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性,一次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做了打算,用自己的尸体来阻止沈屹。

  然而现在,他也说谢黛宁活着?!

  沈屹摇摇晃晃的起身,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贾明赶忙拦下他,唤过一个“禁卫”,令他把衣裳换给沈屹。

  铠甲披上身,沈屹却仿若不觉,任由几人摆弄着换好,贾明亲自扣着他手腕,拉着人混入了巡查的禁军中,一步步向着大殿靠近。

  乐舞声阵阵愈发清晰,大殿的四壁被拆开,很容易便可见内里,琉璃灯光下,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笑语连连,阵阵熏香裹着雪片在空中飞舞闪耀,一切如同幻梦。

  而最高处,沈屹看见了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他的阿宁一身大红色,衣服的纹绣极其繁复华丽,发髻高高盘起,金色的凤冠闪烁着,他从没见过她如此耀目美丽,却疏无半点喜意。

  她仿佛被困住一般,神思游离的看着眼前一切,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呆滞的盯着前方,面色青白如纸,身体虚弱的靠着椅背。

  沈屹的心绞痛起来,他又向前走了几步。

  贾明赶忙攥紧他手腕,附在耳边轻声道:“公子,万不可在此时现身,约莫一个时辰后,柯钺和华庭就能带人马赶到,到时候一举攻入……”

  “攻入?”沈屹打断他,“你看看,殿内戍卫多少,可有完全把握将人救出?”

  贾明滞了一下,尚未及回答,又听他说:“我决不能再让阿宁有分毫损伤。”

  沈屹甩开贾明,如一缕游魂走上台阶,一步步跨进殿内。

  里面的谢黛宁像是感应到什么,微微抬眸,眼神在人群里巡梭着,最后落在了殿门处。

  天地间像是支起了一张黑漆漆的幕布,雪片被风裹挟着,时不时的掠过,眼前的戏台子——皇亲,贵戚,朝臣,内眷,他们每一个人明明看见了自己的脸,却在司马澈一个眼神之下,恍若不知般恭谨的请起了安,齐声唤她太子妃。

  谢黛宁,你回不去了!

  司马澈的话像咒语似的,在耳边不断地回响着。

  就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人出现了,他浑身上下都被雪片打湿,白色的衣袍边上沾满泥浆,整个人狼狈不堪,但那身影,无论变成什么样,她都认得,永世不忘。

  谢黛宁笑着站起身,沈屹也笑,远远盯着她,那是看见世上最心爱之人的笑。

  “师兄。”

  她低低唤着,朝着他一步步走过去。

  殿内众人已经发现沈屹,舞姬们亦觉察出不对,停了歌舞退到一边,两人之间不过百步之遥。

  “还等什么!?”

  一声喝令将这段路生生截断,司马澈赶上几步拉住了谢黛宁,指着沈屹吩咐禁卫:“给我拦住他!”

  一阵刀枪剑戟交锋的铿锵之响后,大殿霎时被禁军填满,他们一半拦在谢黛宁和司马澈前面,看似护卫,实则将她牢牢困住,另一半则对着沈屹,用刀尖阻住了他的脚步。

  司马澈的唇角扯出一抹微笑,沈屹终于到了,这才是今夜的重头戏,没有沈屹的痛苦,他的安排会寡淡不少。

  然而沈屹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放到别处,他像没看见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器,只是看着谢黛宁,继续往前走着,禁军连连后退,并不敢真的在他胸前扎个血窟窿出来。

  谢黛宁急了,她挣开司马澈,小步跑下丹墀,手扒上禁军的钺戟尖刺,大喊:“师兄,你停下,不要走了,停下!”

  沈屹依言停住步子,远望着她含笑道:“阿宁,不用担心,也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这样的话语和笑容,谢黛宁仿佛明白了什么,只见沈屹又继续往前走,他进一步,禁军便退一步,他们手中的武器本应用来守卫天下,不是用来谋杀众臣良将的。

  “阿宁,舅舅没事了,祖母还有念念他们都好。”沈屹开口,像是在和久别的妻子闲话。

  谢黛宁听到这句松了口气,只听他又说,“对不起,我本许下诺言,要一生一世爱护你,照顾你,让你快快乐乐……可是,竟然连一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做到……”

  谢黛宁微扬起下颌,忍下泪意打断他:“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喊你师兄,明明……明明你已是我的夫君……”

  她突然说起这个,沈屹微微一愣,却见她笑中带泪,道:“因为我太过喜欢你,竟连喊出你的名字,都怕泄露了心意,让人听出来笑话我,这心思是不是很好笑?”

  沈屹摇头,这怎会好笑呢?这样的心意,这样的赤诚,只有他的阿宁。两人就这样望着彼此,一步步走近,阻拦的禁军,大殿里的其他人,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阿宁,我们回家!”

  她点头,用力掰开一个个交错的尖刀,而沈屹继续往前,用血肉之躯将禁军连连逼退。

  “够了!”司马澈一声断喝,又道:“沈屹,你看清楚了,这是孤的太子妃,你进来之前,她可是心甘情愿的坐在这里,陪孤赏宴!”

  然而挑拨的话语毫无用处,那两人都不反驳,也不理会他。

  “你们来说,她是谁?”

  司马澈怒意上涌,又冲着殿内众人喝问,刚才还迫于威压,山呼太子,太子妃的众人,此刻竟然都沉默了。

  不少女眷低头抹泪,而大臣们则连连摇头叹气,地位高些的皇亲,更是一脸不赞同的看着他,眼含责备。

  连站在最前面的禁军,刀尖亦是微颤,甚至有一人已经放下了手中武器。

  司马澈怒极反笑,连连道:“好,好,甚好!不过就算这大殿上每一个人都帮你,沈屹,你依旧带不走她!”

  他沉重的抬起手腕,冲着身后的内侍示意。内侍轻轻击掌,殿内的琉璃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光线黯淡下来,他指向了殿外。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众人终于看见,就在围绕猎苑的山脊上,一个个微小的烽火闪烁着,烟柱细弱,却直冲云端。

  敌袭?

  大殿里静了一霎,紧接着便是一阵慌乱,有桌椅被推翻,酒樽落地的脆响,还有女子尖叫出声……

  内侍驱赶着众人,强令他们安静下来,而司马澈走到丹墀的边缘,居高临下的看向沈屹,“沈屹,沈将军,那烟火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罢?”

  沈屹收回看向烽火的眸光,第一次把视线给了司马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不妨告诉你,那是允王的郓州军,号称十万,其实不过七万余人,但是踏平京城也足够了!”

  “夺宫之事,你是一手策划,根本无需他人协助,但你故意引允王入京,予其摄政王之尊。”沈屹冷冷陈述着,语调里没有一丝讶异,“这之后,又让我处处掣制他,他尝过权位滋味,自然想更进一步,所以你便放他离去,故意引他谋反。”

  “不错。”司马澈大笑起来,“即便你我乃是敌对,但这中间你仍旧配合的很好,允王想控制朝政,可一次都没成,他能最终走上这一步,也有你的功劳!所以看在此事的份上,我给你个选择的机会。”

  司马澈指着殿内禁军,“这里约莫百十来人,山下还有禁军一万余人,此刻出发,大约能在一个时辰之后,在猎苑拦截住郓州军。此战你若胜了,我便将阿宁还给你,不过此战艰险至极,你不去也无妨,我仍会将阿宁还给你,只要郓州军铁蹄踏过此处后,你和阿宁,都能活着!”

  听完他这番话,大殿内立时乱成一团,有人已经夺门而出,想要逃出这个必然沦陷的地方,也有的自知山路难行,命丧于此已是难免,不由和家人抱头痛哭起来,还有的忍不住痛骂司马澈荒唐,被禁军一剑刺穿,倒毙当场。

  一片混乱之中,司马澈扬起手,一名禁军从他手里接过虎符,又小步跑到沈屹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虎符送上。

  司马澈道:“去,或不去,皆由你选择。”

  沈屹没有理会,目光又落回近在咫尺的谢黛宁身上,现在,他们的距离一伸手就可以触碰,而且她真真切切的就在自己面前,不会再像梦里那样破碎成齑粉。

  他哑着声音开了口:“阿宁……”

  谢黛宁的泪不住的淌落,她死命的摇头,嘶叫起来:“不,你不要说,我不让你去,一万人和七万人迎头对上,师兄,胜算太低了,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你不能去!不要再抛下我!”

  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钺戟尖刺,血痕已经隐隐顺着指缝显现,沈屹攥紧了拳,他多想能把这双手握在掌心,好好呵护一生,可是他不能,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哪怕要他付出生命,只要她活着!

  “阿宁,我必须去。”

  沈屹的语调极柔,生怕惊着她一般,“我所为早已不是大烨,我只想你能好好活着,亲眼见着念念长大,听她叫出第一个字,喊你母亲,她不听话时,你会训斥她,但又会很快后悔,拿巷子口的点心果子饴糖贿赂她,又或者带着她一起淘气,惹得舅舅和祖母生气,追着你们骂……等她长大了,你还能看着她出嫁,给她盖上盖头……你得看见这些美好的事情……”

  他说着,牵动嘴角笑了起来,仿佛自己也看见了这些事情发生一般,这些事情太过美好,所以他不能留下,不能拖着她一起死,人人都说他善战,那他就再战一次,沈屹深吸一口气,狠狠把目光从谢黛宁身上移开,拿过禁军手里的虎符,转身大步离开。

  而谢黛宁,怔怔的望着沈屹的背影,在他走出大殿前,大喊道:“师兄,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沈屹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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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