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

  新年在一片压抑和不安的氛围中过去了, 转眼到了初十,元宵节近在眼前。

  朝堂上,郓州军消失了踪迹, 允王没有上奏折告知去向, 但司马澈毫不在意, 仍将禁军派去猎苑操练,京城戍卫如同筛子一般。

  而民间,消息传开后, 皇亲国戚,小小官员,乃至商人百姓都陷入了惶恐不安, 走不了的人已将家眷送离京城,恒产多的则跑遍所有钱庄当铺, 将家财贱卖, 折换成银两, 贫苦人更是包裹一背,脚步不停的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宫里人却一个都走不了, 造办处的工匠们押送上纵马台,去加紧改造宫苑,供贵人们元宵时玩乐。

  谢黛宁也察觉出气氛压抑又古怪了, 伺候的人心不在焉, 频频出错,连门口的守卫也少了不少人。只是宫里祭礼多,萧妍忙碌多日, 始终没空过来。

  更怪的是, 大年节算是过去了, 祭礼又跟她无关,这日织造处的人竟又送来了新的吉服——罕见的大红织锦,如云霞般灿烂明耀,花纹是金线绣出的凤纹,尊贵庄严,但这都不算什么,当那件完美无瑕的白狐裘摆在面前时,连她都怔住了。

  “娘娘试试,若有不合身处,奴才们会加紧改好。”

  织造处的宫婢隔着屏风回话,谢黛宁看不见她们神情,但从话语里,仍听出些不同寻常来。

  “春节已过,天气和暖,狐裘用不上,至于这吉服……”她推开嬷嬷的手,“更不必试了。”

  见她不配合,司礼嬷嬷有几分急了,道:“太子妃,这身吉服已改过数次,再不定下,怕要耽误事儿了。”

  “我能耽误什么事?难倒我能穿着这身衣服走到外面去吗?”

  司礼嬷嬷是司马澈的人,她知道几分内情,衡量再三才小声道:“听说,是让娘娘在元宵节穿出去的。”

  元宵节?谢黛宁愣了片刻,宣帝是有元宵节登城门观烟火的习惯,然而并非成例,现在他又病着,更是不可能了。

  难倒司马澈想学他父皇?让她穿了这衣裳扮做太子妃陪同?

  若是露脸,可有机会让外人看见自己?

  仔细想想着城门处的布局,却又发现不可能,不说城门附近守备森严,百姓距离很远,就是那高度,下面的人也根本看不清上面人面貌。

  可是不去,就更没有机会了。

  小年之前和司马澈的那次冲突,谢黛宁有几分后悔,如果她示弱,司马澈会让她参加宫宴吗?她就能见到崔贵妃吗?

  如果见到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活着的消息是不是已传出去了?她就不会这样不上不下,日夜悬心了。

  见她迟疑,司礼嬷嬷把衣服往前送了送,道:“太子妃娘娘请看,这种凤纹的吉服只在最盛大的典仪才能上身,为此织造处生怕出错,绣房婢女们也数夜不曾合眼……”

  谢黛宁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这衣服,半天没有动一下,司礼嬷嬷试探着抬起她的手臂,让宫婢们帮忙,将衣服给她披上了身。

  ……

  “你不能去!那衣裳不是为了登城楼看烟花!”

  听谢黛宁说了试衣的事情,萧妍大声阻止,她正好是为元宵节一事而来,最近事多,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司马澈什么事都让她跟在身边,她根本脱不开身。

  等把允王离京,猎苑练兵的事一一告知,萧妍道:“情势一日紧过一日,朝廷连发谕旨都找不到允王,如此大逆之行,必是已反!司马澈还搞什么猎苑练兵,这些兵怎么打得过郓州军?外面都说此举名为练兵,实则是要在元宵节弃了京城,偷偷逃走,母亲已经传信给我,那日一早就进宫探望,让我扮成宫女出宫,你趁乱跟我一起走!”

  谢黛宁只犹豫了片刻,就道:“不行,若是被发现了,会连累你也走不了。”

  “可是这次不走,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不,若我走了,允王却没有动手,那师兄怎么办?舅舅怎么办?”

  萧妍愣住了,这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整个京城已如惊弓之鸟,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每个人都跟无头苍蝇似的,谋算着后路,可若是允王没有攻进来呢?

  谢黛宁握住她的手,认真道:“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先逃出去再说!若是允王真的反了,我留在司马澈身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事,再找机会跑就是了。而且我能为你求情,为萧家求情,断不会让他降罪。你为我做的够多了,这个火坑你不能再留,如果我们都活下来,我们就在书院见!”

  萧妍死命的摇头,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想到这一生,拼尽全力为自己做的,就这一件事,可还是做不到吗?

  ……

  元宵节终于到来,如司天监测算,连下了数日的大雪。

  前两日,纵马台的宫室就改造完毕,四壁被拆除,成了一座巨大的亭台,高踞在山顶之上,远看便如天上广寒,然而这座宫室的下方燃着地火,接连数日不灭,将宫殿烘的暖融融的,赤足行走亦是无碍。

  宫里派来的内侍正在忙碌准备,摆放上桌椅,器皿之类。然而一抬头,就能看见猎苑的围场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巍峨险峻的山壁被皓雪一一覆盖,像天上云朵一般,变得没有那么危险了。

  一名小内侍从未见过如此盛景,手里拿着抹布,竟发起呆来。

  几个人抬着一座华贵的凤椅路过,才把他惊醒,“怎么又抬了一把龙椅?”

  旁边内侍看了一眼雕花,心不在焉道:“许是给太子的罢。”

  哪有心情管这个呢,都听说允王要打来了,就在元宵那天,到时候也不知会不会让他们这些内侍离开,万一留在山上,被围困住就完了。

  不远处的林子,一队禁卫巡查过后,林中隐没着的人才稍稍现身观察。

  “贾明,你说着司马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刘宇光手搭在眉上,远远探头望着,身边的贾明没有理他,只是皱眉思索。

  四周的山壁,道路已经被他们探查一遍,确有禁军的人出没,但却不是在操练,他们三五一队,带着大小相似的箱子,不知在做什么准备。

  而所谓练兵,更是连个踪迹都无,偌大的猎苑里,一个兵士的脚印都看不到!

  但是沈屹全不在意,无论司马澈想做什么,他只要以命相搏去救人。

  贾明他们劝不动,只得将最好的高手全都调派给他,而他们几个老部下,则希望能尽量在山上埋伏一些自己的人,一接到柯钺消息便立即动手,谢黛宁在,他们就救人,不在,他们就刺杀。

  贾明转过身,在刘宇光肩上一拍,“明日一早就出发了,先往南去,绕过运河之后直往北上,记住一定要快!”

  刘宇光点头,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丝不寻常,从前一起经历的大小战事,贾明从未如此。

  “好!”他不愿让对方担心,朗声应下,“咱们塞外见!”

  ……

  天蒙蒙亮起来了,灰色的阴云薄薄一层,雪是停了,但雪后的空气冷冽清澈,京城城门大开,地上是冻硬了的车辙印子。

  几名守城的禁军正拖来一车车细沙石,将地面铺平整。前几日离开的人太多了,又接连下雪,才弄得如此难行。

  “手脚都快点!”领头的人呼喝道,“莫耽误了贵人出行。”

  零零星星还有百姓出城,见状停下看看,摇摇头,然后叹一口气走了。士兵们也是无精打采,眼见强敌来攻,他们却在为上位者出行铺路,难怪被人侧目鄙视。

  地面铺好没多会儿,便见传令的内侍飞奔而来,将黄绸围在道路两侧,等下帝王銮驾经过,是不能让人随意窥探的。

  宫里,清凉殿。

  出行的一应准备都已做好,景祥亲自搀扶着宣帝起身,将他扶到马车上坐定,崔贵妃正要跟上去,景祥抬手一拦,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娘娘留步,今日就不必您辛苦了。”

  崔贵妃的脸色一下煞白,眼泪不自觉的流下,她捏了捏宣帝的手,又将替他整了整衣摆,然后跪地磕了三个头,道:“皇上,您保重!”

  宣帝目露不舍,可身体被药物禁锢,连出声都不能,他只能看着崔贵妃无可奈何的退开,车帘放下,銮驾慢慢启动走远,身后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东宫这边,却不似清凉殿愁云惨雾,司马澈亲自来迎接谢黛宁,在殿外等她换上吉服,缓缓步出内殿。

  阴云里悬着白色的日轮,空地还被白雪覆盖,天地混沌的像是积满灰尘的宣旨,谢黛宁走到殿外时,身上大红的吉服就像是滴到纸上的一滴血,又像是他心上的那朵花,终于为他开放了。

  司马澈向谢黛宁伸出手,他身上是同样颜色的吉服,除去龙形的纹样,连袖口的绣花都是一样的,手臂上还披着那轻软如云朵的狐裘。

  若说两人穿着一对儿新人的礼服,也不错。

  谢黛宁看了看他,没有停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车架停在空地上,除去伺候的宫婢,周围一人都无,等她和司马澈上车坐定了,他击掌三声,外面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奔过来驾起马车。

  谢黛宁攥紧手心,暗暗嘱咐自己忍住,还有机会。

  司马澈像是明白她所想一般,轻声开口道:“不急,这会儿见到的,都是宫里的奴仆下人,你想见的人,此时已经纷纷赶往纵马台,今晚的宴席上,所有人都能看见你。”

  听了这话,谢黛宁一愣,沉默许久才道:“所以,你不打算让我再做张蓉蓉的替身?”

  司马澈摇头,笑道:“从未有什么替身,我心里认定的王妃,一直只有你一人,若说替身,她们才是替身。”

  谢黛宁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司马澈却没有停口,默然片刻又接着道:“从你来到我身边,我一直忙于安排,善后,忙于证明我自己,终于到了今日,坐在你身边,你好端端的,我也可以喘口气,同你说说话了。”

  他将狐裘盖到她膝上,“要走两个多时辰,别着凉了。”

  暖意霎时传到身上,谢黛宁僵了一下,抬眸看他,两人少时相识,他说的那些过往她虽然不记得了,但是记忆里,还是有他少年模样的,她也曾想过,是不是不对他拒之千里,肯仔细静下来听他说说话,也许事情不至于发展的这般糟糕?

  这些怨恨纠缠,究竟因何而起?

  马车走了一会儿,司马澈才开口道:“我少时的脾气,比现在好……”

  成王府的花园里,一大一小正在扎风筝。

  竹篾在成王的手里被随意弯曲,很快,一只偌大的蝴蝶风筝就成型了。

  “父王怎么扎了个蝴蝶,我要老鹰,蝴蝶风筝我怎么放嘛!”

  六岁的司马澈伸手,就要去抢成王执笔的手,宣纸已经铺展开,成王的笔尖蘸饱了彩色的颜料,正要往蝶翅上下笔。

  “谁说是给你的!”成王笑着格开儿子的小手,“这只是你母妃的。”

  司马澈撇了撇嘴,仄仄的坐下,双手托腮看着父王龙飞凤舞的画着,又不甘心的问道:“那下一只给不给我做?”

  成王笑答:“当然给,你和你母妃,是父王心中最重要的人,风筝也是你们一人一只。”

  司马澈又高兴了,咧嘴一笑:“那太好了,那我给父王添水倒茶!”

  他刚刚比桌子高了一头,伸手就去够那茶盅,景祥赶忙上前接过,笑着说:“殿下当心,还是老奴来罢!”

  司马澈看看景祥,忽然想起母妃说,内侍入宫后便无亲无故,以后也不会有子嗣……他轻声道:“景祥,等我学会父王这手扎风筝的功夫,我也给你做一只。”

  景祥心下感动,嘴里却不敢应,忙道:“这可不敢,小殿下是何等身份,老奴如何担得……”

  儿子诚挚敦厚,一片赤子之心,成王笑着打断道景祥:“无妨的,你七岁入宫伺候我,一路陪我出宫建府,看着澈儿出生长大,便如家人一般,等日后去了封地,没了京城的这些规矩,你也收养个孩子,成个家罢!”

  景祥唇瓣抖动着,讷讷的弯下腰,掩住眼角的泪光。

  然而命运安排里,他们的未来不是这样。

  汪太后急招成王入宫的那日,府里四下都燃起大火,景祥跟着成王,护着他一路逃离书房,可是各处小门都被人从外锁住,他没了办法,只好寻到最低矮的院墙,弯下腰让成王踩着自己翻出去。

  成王逃出去了,他立时便去找王妃和小殿下。

  火势愈发的大,府里还隐隐传来刀剑相对的响声,景祥好容易找到了藏身偏厢的二人,身后的蒙面人也近在咫尺。

  “王妃,您护好殿下,我去引开他们!”

  景祥对成王妃张氏说道,见张氏点头,他才转身出去。

  抛下这母子二人,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

  景祥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杀了跟来的蒙面人,他巡视一番,很快又转了回去。

  前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等回去一看,偏厢的屋顶上不知何时扔了个火把上去,大火熊熊,眼见屋顶塌了下去。

  景祥相救不及,肝胆欲裂,他甚至赤手扒开燃烧的梁柱和帷幔,把那两人救了出来。

  司马澈毫发无损,只是脸蛋熏黑了,瞪大眼神喘着粗气。

  王妃的整个后背都烧焦了,脸也被烧毁一半,一只眼睛没了,人却还活着,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出。

  景祥心下觉得不对,但是府里仍未安全,只得背起一个,拉着一个,另找了一间屋子藏身。

  成王妃就这样生生忍了十天,十天之后,才等来了救兵,成王顺利的入了宫。

  她身上已经溃烂,身边是束手无策的景祥和已经说不出话的司马澈,她只是硬撑着一口气,要见到家人安然无恙,成王从宫里策马飞奔回来时,她松了口气,只求他,不要让她的澈儿,也卷进储位之争。

  成王红着眼睛答应了,正要请人医治,成王妃拒绝了,要求将自己送回母家——张国公府。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性子软和,本不适合为帝,她也知道自己哥哥耳根软,又贪好美色,自己嫂嫂性烈却没有智慧,她担心只嘱托一句,这些人很快就会因为滔天的富贵忘却凶险。

  所以,她顶着半张被大火烧的焦黑的面容,让张国公,她哥哥张垚桁答应,张家绝不可生出妄念,储位之争凶险万分,别为了权势富贵撺掇她儿子,再害了整个张家。

  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流着血,死去了。

  宣帝做到了他的承诺,从始至终,他没有半点让司马澈继位的想法。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燃烧的房顶跌落时,成王妃护在司马澈身上,他是眼睁睁的看着火舌添上母亲娇美的面容,吞噬了她的眼睛,留给她一身可怖的焦痕。

  他一直眼睁睁的看着。

  然而,母亲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到头来,却什么都不属于他?

  他司马澈可以不要,但却不能容许旁人轻忽母亲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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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