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鄄城, 允王府邸。

  年迈的老王爷压抑不住的兴奋,在起居殿内来回走动,嘴里不断的念叨, 什么人马数万, 粮饷千斤, 郓州军数日便可拿下湖州云云。

  不过坐在一旁的允王妃姚氏,却没那般喜气,她只在老王爷看过来的时候, 才报以勉强的微笑,但他的全副心神都被一件事占满,根本没留意她脸色不对。

  直到一名内监迈着碎步跑进来禀报:“王爷大喜, 湖州城破啦!知府方昊徳被咱们生擒,赵将军已押送他回城, 听候王爷发落!”

  “好!好!”允王高兴的大叫起来, “姓方的狗官一直与我作对, 当年毁我铜矿不说,事后还自己偷偷开采, 敢在本王头上拉屎?!看本王活剐了他!”他大笑着转身走了。

  他的身影一消失, 允王妃立马起身,疾步走到后院一间厢房。

  屋内有一男一女正等候着,屏退下人之后, 姚氏立刻恨声道:“眼下你们高兴了吧?允王真反了, 郓州军已攻破湖州首府,擒住了知府方昊徳!”

  这对儿男女正是她的父母,闻言齐齐脸色一变, 司马徵的手下把鄄城管的铁桶一般, 他们也是听了几句小道消息, 才进王府打探,没料到女儿作为王妃也不知道,还是被他们赶着凑到允王跟前不走,才听见了!

  姚氏看着父母没了主意的凄惶样子,不禁捂脸放声悲哭:“都是你们!为了点荣华富贵,就把我嫁给个老头子,他活了大半辈子,这时候死了也算值了,可我呢?我才二十岁,我不想跟他死呀!”

  “他……他胆子怎么这么大!”姚父脸色煞白的念叨半天,又颤声道:“也未必……未必就不能成事!”

  姚氏讥讽一笑,道:“成事又如何?他还能活几天?你以为我那才几岁的儿子,斗得过司马徵?”

  厢房外,一名婢女静静听着里面争吵,一会儿之后,就只剩下互相指责和悲哭声了,她冷笑一下转身回屋,提笔写信,绑在信鸽脚上送了出去。

  湖州各处探子和亲信的消息,几乎是同时到了司马徵手里,都是说允王不肯听劝,执意要杀了姓方的。

  他蹙眉看完几封,转手递给身边的白先生,道:“这会儿,方昊徳怕已成尸首了。”

  白先生暗叹,点头,却不知说什么好。

  允王暴戾又无能,该动手时他不敢,眼下这种时刻却又胡乱杀人。

  隆城变故一生,各州府已然警惕,占据湖州是司马徵的意思,湖州物产丰富,郓州军觊觎已久,但他下令悄悄动手,借萧家势力控制住便可,他就是想趁宣帝焦头烂额,旁边州府不知究竟,不敢擅自对郓州动兵时,占据先机。

  没想到允王会杀了方昊徳,这可是公然谋反,这样做了,湖州附近州府守军想不动手都不行。

  而郓州军再想动,必定困难重重!

  司马徵将所有的信都放在蜡烛上点燃,看着白色的信纸变成黑灰,目中恼恨变为森然:“现在,绑也得绑司马澈入京!”

  白先生领命,立刻出去安排人手去了。

  彭冶的人此时也得到了郓州的消息,他急忙拿着密报下到地宫里——司马澈已经在那守了将近一个月了。

  他一进石室,便看见一名婢女捧着托盘跪在塌前,塌上另一个婢女将谢黛宁半抱在怀里,撑着她的身子,而司马澈则亲自端着碗给谢黛宁喂药。

  每一口,他都小心翼翼的吹了又吹,然后才慢慢灌进她口中,保证那药汁能顺利流入喉咙。

  可即便这样的小心照顾,谢黛宁还是一日日的消瘦,衰败下去。

  如那大夫所说,昏迷不醒的半月里,身体大致是修复了,前几日人也醒了,就是瞪着眼目光呆滞,对外界没有半点反应。

  不过司马澈还是松了口气,醒过来便没那么容易死了。他让人从王府取来不少珍稀药材,亲自熬煮喂给谢黛宁,就这样吊着她一口气。

  石室内有回音,彭冶不敢大声,只低声说有事回禀,司马澈似乎听见了,却头也不回,冲身后招招手道:“你来看看,阿宁的脸色是不是好点了?”

  彭冶无言,上前装作仔细看了,道:“似乎是好些了。”

  司马澈把药碗转手递给婢女,接过谢黛宁小心的扶她躺下,掖好了被角,就坐在塌上对彭冶道:“我记得前几天你来,说阮清辉带着禁军去了隆城?”

  “是。”

  这已是月初的事了,隆城一出事,宣帝便派了他去,一来他是谢黛宁的亲舅舅,方便处理“后事”;

  二来带的是玄衣卫亲辖的禁军,出了京城只听命阮清辉一人,怕是还想拉沈屹回来的意思,不到不得已时,宣帝不想放弃他。

  “现在如何了?”

  之前司马澈一直不见人,彭冶只得写了信送进来,他此时这样问,想是信也没看。

  彭冶只得捡要紧事禀报道:“禁军到了隆城后,附近几处边城也都派军援助,聚集了约有十万大军,大家都以为是要打一仗才能进城的,没想到阮清辉带了沈时思,也就是沈屹和谢黛宁的女儿,赛罕岱钦部的人一见之下,便开了城门放人进去了。”

  “不费一兵一卒?”司马澈讶异道,“便破了城?”

  “是。”

  “我的父皇真是……”司马澈想了想,不由冷笑,“不知说他心机深沉,连个奶娃娃都利用,还是说他傻,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怕阮清辉暗恨在心?顺势反了?!”

  彭冶闻言微顿,又道:“后来听说,沈屹本已是行尸走肉,病入膏肓,抱着沈时思才哭了出来,这之后身子也稍有好转。”

  “哼,也就他病的快死了,司马徵才敢趁机占据湖州,可惜了。”司马澈讥讽道,“沈屹要是好端端的,谅他父子不敢有任何异动。”

  “王爷,允王杀了湖州知府,便没了退路,皇上一腾出手就会收拾他,可司马徵手里还有咱们的人,这事儿万不能暴露,是不是赶紧把人讨回来?”

  司马澈想了想,摇头:“不必了,司马徵已经不得不反,又怎会好好与我作别?他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把我推到台面上,若胜了他便是功臣,若败了他便狡称是受我欺骗胁迫,所以,现在恐怕他已在来路上了!”

  彭冶一惊,帝陵守卫只百余人不到,而他的手下也不过二十几人。

  “王爷,那……现在就走?”

  司马澈却扭头看回塌上,柔了语气:“出去也好,你看阿宁的脸色,总是煞白没有血色,好好的活人,在地宫待久了,也染上了死气。你去外面等着,司马徵来了就跟他说,让他准备好软轿,再去找十个八个精通外伤的大夫来护送,我就肯跟他进京!”

  “……是。”

  临走,彭冶又看了一眼谢黛宁,她躺在那里,真就像一具尸体,这些话语声落入耳朵,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就算是醒的时候,谢黛宁看见的,也根本不是眼前的世界。

  阮清忆看女儿又发呆,笑着把人拉到身边,抚了抚她细碎的额发,笑道:“阿宁,今儿怎么不去玩儿了?前两天不是说,看见荷叶下有小鱼儿游动,想抓上来呢?”

  谢黛宁摇头,那是不懂事的念头,她现在可不会这么做了。

  “娘,我都是大姑娘了,才不玩儿什么抓鱼摸泥鳅的。”谢黛宁拿过婢女手里的团扇,吩咐道,“你去取点酸梅汤来,在厨房放一放再端来,仔细看着,别太凉了,也别不凉。”

  婢女怔了怔,才应了是,似乎还不适应她这般自然的指使。

  阮清忆的眼里也有些微讶异,谢黛宁并不解释,笑眯眯的腻歪到母亲身边,道:“我来给母亲打扇子。”

  阮清忆轻点她鼻尖,笑道:“小机灵鬼,累了就坐着,母亲不热。”

  “嗯,知道啦。”

  谢黛宁瞥了一眼母亲手里的账本,作为长房长媳,阮清忆必须得接过掌管中馈的事。

  谢老太太虽然看不上她,在这件事上还是清醒的,二话不说,就让曹氏把钥匙账本都送到大房这边。

  而阮清忆拿到账本,看了两日,便也明白了。

  她出身不显,但小门小户的孩子,多数事情都是亲手打理,一通百通,有时候倒比深闺养出来的姑娘更明白事理,也更不容易被人欺瞒。

  她欠缺的,只是把自己和过去割裂的狠心,又或者说,不能太把人当人。

  看了一会儿,阮清忆合上账簿,对传话丫鬟道:“你去把管料子的王家的叫来,再把各处回事的媳妇也叫进来。”

  丫鬟应声去了,谢黛宁问道:“母亲,可是账簿里有什么不对?”

  女儿才满五岁,说话就这么小大人似的,阮清忆不由笑道:“哪有什么不对?倒是小阿宁你,怎么这两日一下长大了似的?”

  谢黛宁放下团扇,抱着阮清忆,半个人都拱进她怀里,娇声道:“女儿长大了多好,可以帮母亲分忧嘛!”

  阮清忆闻言更是失笑,抱着女儿道:“不,小阿宁快快乐乐的就好,母亲不要你分忧,只要你无忧。”

  说话间,各处管事媳妇,还有王家的都来了,外面通禀一声之后,阮清忆放开了谢黛宁,理了理衣裳,叫人进来。

  眼前这个媳妇有些面熟,谢黛宁想了想,印象中是见过的,似乎后来是被曹氏提拔重用了。

  “王家的,你管府里的四季料子,有多久了?”

  “回大夫人,有七八个年头了。”王家的开口就是个笑模样,“当初婢子是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夫人喜欢婢子挑的料子,后来配了人,便领了这桩差事。”

  言下之意,她是老夫人的人。

  阮清忆知道谢老夫人不喜自己,但是她也的确是想让自己撑起掌家夫人之责的,她的人多半不会太为难自己。

  “你这些年辛苦了……”阮清忆刚起了个头。

  “不辛苦!”王家的立马打断她,笑道,“婢子就是为报老夫人的恩,所以才兢兢业业,生怕出错。不知今日夫人喊婢子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是……”

  “娘亲,我口渴了!”

  阮清忆话没说完再度被打断,这回是谢黛宁,她微微无奈,还是倒了水给女儿,悄声道:“阿宁喝了水,先去外面玩儿好吗?娘亲有事要忙,待会儿再陪你好不好。”

  谢黛宁却像是娇气不愿挨说一般,大声道:“阿宁不能打断娘亲说话,那……那这个奴婢怎么敢打断当家夫人的问话?咱们谢家不是有规矩的吗?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问祖母去!”

  她蹿下地就要跑,王家的赶忙拦住她,在自己嘴边轻拍一下,笑道:“哎呀大姑娘,您误会婢子了,婢子就是心急口快,可不是对大夫人不敬呀,您可别告状去。”

  谢老夫人最重规矩,这要是告上去,她可讨不了好,指定得挨板子扣月钱。

  谢黛宁挣开她,站在一边说:“你可别碰我,好好答话,我不告你就是了。”

  谢黛宁一个五岁的娃娃,说起话来口齿伶俐,端庄有理,倒是王家的有点倚仗资格,不服管了。

  屋内回话的婢女媳妇站了一地,王家的脸红涨涨的,忙站端正了,规矩起来:“姑娘说的是,是婢子不对,这就好好回话儿。”

  阮清忆看了谢黛宁一眼,眸子里似有不赞成之意,不过正事要紧,她转头对王家的道:“今日叫你来,是为了问问料子报损一事,各房主子用的料子是分配后各自保管不提,家里下人们用的料子,却因存放原因时有损坏?我看账簿上说,每年采买四季衣料共计百十余匹,损耗约在二十匹?差不多是五分之一都坏了?”

  王家的这次老老实实听完,然后才道:“夫人看的仔细,是这么多没错,不过这二十匹不都是当年买的,也有去年存下的,也不都是坏了一点就扔,婢子们能补救的都会补救,实在不行才报给上头不要了。”

  “报给上头的……谁?”

  “……夫人,您瞅我这不会说话的,此前是二夫人掌家,都是报给她身边的高家的。”王家的陪笑道,“以后自然是要报到夫人这里的,您指个人管便是。”

  听见高家的三个字,谢黛宁忽然抬头,一个妇人的脸猛地浮现在脑海里,怎会把她忘了?

  容长脸,细长的眼睛,眉目稀疏白净的妇人,如果没记错,这位高家的便是谢婉宁的奶娘!

  可是为什么她那年回到谢家,还有之后谢家人进京,都再没看见过这个人?谢婉宁也从不提及她。

  她自己……竟也完全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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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