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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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宁……”

  “阿宁……”

  “阿宁……”

  是谁在叫她, 声音那么温柔,悠长,忽远忽近, 谢黛宁极力想去分辨, 可是脑袋像被罩住, 失去了一切感知,连手脚也无法移动,濛濛沌沌中, 她只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还是认识的人。

  透着熟悉,亲近, 依依不舍,以及……伤心。

  到底是谁?谢黛宁怎么也想不起来。

  许久她才明白, 自己应该是在梦里, 而且大概是做了噩梦, 被魇住了所以醒不过来,她倒也不怕, 只是动弹不得让她觉得不舒服罢了。

  梦中的时间似乎时快时慢, 不知过去多久,她身处晦暗深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 有些东西渐渐离她远去, 而蒙着纱的过去,又回来了……

  幽幽的檀香味道钻进鼻息间,好熟悉……像在哪里闻过?

  刚想到什么, 思绪像落入沙地的水滴, 陡忽间又消失了, 一个个念头兴起又不见,根本无法抓住,只有这香气像鱼线一样缠绕引导,带着她破开迷雾……

  对了,这是佛寺,庙宇的味道,这样的地方常年供香,她终于想到——还有祠堂,那里也是这个味道,终年萦绕不散。

  指尖忽然一疼,像被咬了一口似的,谢黛宁却想笑,她很开心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哪怕是疼在身上——这样微不足道的掌控感。

  慢慢的,知觉像细沙一粒粒落回到身体里,唤她名字的声音也没有消失,像在陪伴她一般,在她疼的时候安慰着,只是她还发不出声音,也看不见,无法回应。

  又不知多久,她忽然觉得喉头一热,这久违的感觉是——谁在喂她水?或者是药?

  她开始察觉到有人在轻轻按压她的手脚,皮肤上传递来温热的触感,她还能尝到味道,苦涩中有一丝甜……

  然而从能够分辨出味道开始,又一股力量来拉扯她,像是想把她拖出这个混沌无知的世界,陪伴她的声音开始隐含焦灼,却又无能为力。

  终于有一天,噪杂声突破屏障灌入耳朵。

  说是噪杂声,也并不是很多人在说话,而是每个声音都不断地回荡,一个字一句话无数次的重复,变轻,直至消失。

  就像山谷中的回声。

  “……你之前承诺本王什么?说三五日就醒,现在都多久了?”

  一个男人在怒喝,随后是“啪”的一声!瓷器被摔碎了,又是“唰”的一声,是刀剑出鞘的声响?!

  谢黛宁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起来,她想躲开这个声音,这个人。

  “殿下!”

  是个女人的声音,离自己很近,几乎能听出她在瑟瑟发抖。

  “她,她的手动了!”

  片刻静默后,谢黛宁的手忽然被握住,“阿宁!阿宁你醒了吗?你再动一下!……”

  她害怕极了,这个声音让她本能的觉得危险,可是她躲不了。

  眼皮似乎被人拨开,一缕光晃动了一下,她又跌回黑暗中。

  紧接着,一阵衣袍簌簌的响动,手腕上搭上了两根冰凉的手指,她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殿,禀报殿下,这位……姑娘,她应该快醒了,伤口愈合的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似乎是拳脚打在了人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一个大夫说不知道?那要你何用?来人!给我杀了他!”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小老儿的药的的确确是起效了,只是……这姑娘身上应是有旧伤,还需时日静养……所以醒不过来。”

  大夫磕头不止,很快额上便血痕一片,彭冶微微蹙眉,上前低声劝道:“殿下,这位是附近州府最好的外伤大夫,您……”杀了他,一时间上哪里再找一个?

  司马澈听了,烦燥的一甩手,对地上的人喝道:“滚出去!”

  大夫连滚带爬的出去了,彭冶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谢黛宁,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呼吸微弱的几乎断绝,脸色煞白如纸,不仔细看就是一具尸首。

  他心下叹息,小心的退后一步,垂下头候着。

  做这件事前,他就反复跟司马澈说,任何机关都不是万无一失的,更何况是那么短的时间里,在满是陈旧砖石的城墙里放置?如果谢黛宁伤到了怎么办?

  司马澈不肯听,他一定要得到谢黛宁!

  而想彻底得到她,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死。

  只有她死了,她才能彻底属于他,属于他一人。

  不会有人跟他抢了。

  如果不是那只金雕,彭冶知道,现在的谢黛宁肯定是死了,砖石砸下的时候,是金雕替她挡住了大部分伤害,然而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有石块砸到她的头,让她昏迷至今。

  如果她真的死了,司马澈不知会不会更疯狂,他根本不在乎外面乱成什么样。

  司马徵来了几次都见不到人,只能托彭冶把消息递进来——

  沈屹在隆城看见那具假尸身后,心神俱焚的吐了血,晕倒在废墟之上,此时他和谢黛宁一样,也处在濒死的边缘,眼见就要不行了。

  这个节骨眼上,沈承趁虚而入,带着上百死士闯入隆城,想要带走沈屹。

  城内的赛罕岱钦部要报仇,被沈承一煽动,便同他合在一处,杀了守备杨荣,一起控制了隆城。

  大烨正派军来救,这两日怕就到了,一场大战已经在所难免。

  司马徵说,此时就是他们的时机,进不进京城,全在司马澈一念之间。

  而他却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天天忙着熬药,亲自伺候那个半死的女人。

  司马澈如此一往情深,可除了因赐婚和司马浚打架那次,外面几乎没有人知晓他的心意。

  彭冶倒是知晓,不过接到这个任务之后,他觉得司马澈恐怕是疯了,这不可能是爱!

  塌上的谢黛宁能听见,但她脑袋里乱乱的,根本不能明白,殿下……?是谁?

  名字好像就在嘴边,她却叫不出来,像是有人再次故意抹去了什么。

  再次?

  为什么这么想,难道她经历过……被抹去记忆?

  想到这里,后脑的某处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像有一根尖细的钢针捅进去,她张大了嘴急促的呼吸,手脚乱舞——

  梦中,或是她自以为的梦里,她却是在咬紧牙关,想撕掉让她无法出声的禁锢,叫她名字的女人在急急的喊着,那个殿下也在耳边惊恐的大叫起来……

  她顾不了了,她想看见,想要回自己的声音,她想……控制自己的人生,命运,而不是被人拿捏!

  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谢黛宁不由自主的抬手遮在眼前,再放下时,她终于能看见了。

  那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是谢府的重檐累累,看不见尽头的院墙,一道接着一道,那最高的屋檐,乌木像泛着光泽的獠牙。

  那是谢家的祠堂!

  眼前几步站着一个女人,背对她,乌黑浓密的发丝挽成髻子,一点珠翠都没带,她也在抬头看着那高大的屋檐。

  谢黛宁的呼吸急促起来,那是……?

  只听女子叹息一声,转过身,冲着谢黛宁温柔的一笑,道:“阿宁,怎么又在发呆?快过来呀,到娘亲这里来。”

  谢黛宁看着她伸出的手,她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放进女子手心,被暖暖的包裹住,泪溢满了眼眶,她用力的擦掉,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生怕漏掉一丝细节。

  “这是怎么了?”女子蹲下身,掏出一方巾帕,为她擦去眼泪,“阿宁为什么突然哭了?刚才不是还很开心?”

  她无法回答,只怔怔的看着眼前笑颜。

  太真了,真的太真了!

  她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回来的人,再也无法重现的记忆,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触手可及。

  她甚至能看清衣裳襟袖的刺绣,是阮清忆亲手绣的,这件天青色的外袍,鹅黄的桂花纹样,素雅又好看,她记得阮清忆在灯下含笑,问她:“这个颜色配上,应该不会出错了罢?阿宁来看看,好看吗?”

  谢黛宁觉得很美,阮清忆的手是很巧的,她没学过那些复杂的绣工,但做的女红活却有一股天然的稚拙之态,古朴大方。

  谢暄明白,也懂得欣赏,他喜欢穿妻子做的衣裳,他说那是至清至贵。

  但是谢老夫人不这么认为,阮清忆穿的颜色艳了,她说掌家的夫人这样不尊重,压不住。

  穿上这件时,谢老太太又说,太过寒酸了,小家子气,到底上不得台面。

  她想着那些恶毒的话,那些面孔,呼吸急促起来,阮清忆已经拉着她走进了祠堂。

  高大而幽深的祠堂,香火终年不熄,灵位密密匝匝的摆放在架子上。

  阮清忆熟练的找到了打扫的桶和抹布,然后告诉谢黛宁,就在这里乖乖等一会儿,她去打水,马上就回来。

  谢黛宁想起这一天,是谢老夫人说阮家根基浅,阮家的人不懂百年望族之威,不知威而无畏,所以让阮清忆亲自打扫祠堂,伺候先祖,方能明白何谓家族。

  她点点头,看着阮清忆出去,她这时候身子还康健,还有一年多,才……

  想到这,她跑到放牌位的供桌前,一个个挨个看过去,没有阮清忆。

  谢黛宁松了口气,对,现在是不会有的……她只是怕……

  现在的日子是很难很难,谢老太太还有很多为难人的花样,但是她那时太小,帮不上什么忙,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最难的时候,给阮清忆一丝慰藉?

  谢黛宁一直是被呵护着养大的,曲折幽暗的人性是在阮清忆死后,才毫不遮拦的显出狰狞。

  但是阮清忆最后的日子里,她作为女儿,有没有好好陪伴她?

  她记不起来了。

  现在,现在是个多好的机会,她可以重新来过,甚至……去试着救她,救自己的母亲!

  谢黛宁的呼吸渐渐平稳,刚才她手脚乱蹬的样子,吓得司马澈以为是不是回光返照?好在大夫看过之后说她没事。

  而且,她就快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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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