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二十七章 拍卖会

  祭月大会上小王爷掉下悬崖落入海中杳无音讯的事让容城掀起了一场汹涌的暗流。

  但冯家不动声色,其他人也不好过早表态,于是便以搜救为理由把拍卖会延迟到了第三天。

  第三日傍晚,拍卖会在一江风月的望海楼准时开幕。

  望海楼上下三层,专做拍卖。不论是珍宝古玩还是名贵药材,又或是一江风月香魁的“初侍”,在这里都能拍到。

  大俗大雅,海纳百川。

  就连扶桑露的消息也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因为许多事情早在祭月大会之前就已经商议妥当,商贾们自发以商会为代表,参与今日的拍卖,是以最终参与的人数并不多,算上商贾背后的世家大族代表以及土王们,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十号人。

  绛红色的大幕拉开,只有一张铺着白色斑纹皮毛的案桌,左边是一叠金色文书,右边则是一方印台。

  案桌后只有一个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既不是生死不知的小王爷,也不是冯家三位夫人,反而是冯家二夫人新收的那位义女尹竹月。

  尹老爷夫妇坐在前排,并不知道女儿会出现在此,此刻俩人对视一眼,尹老爷眼里一慌,被尹夫人一瞪,忙镇静下来,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来。

  周围人也是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位原本是尹家的女儿,在尹家的时候从未抛头露面,到了冯家这还没过门,竟然已经被放权来主持这么重要的拍卖会了。

  尹竹月今日依旧是一副清淡装扮,人如其名,清淡如竹,皎皎如月,眉眼笃定,唯有微红的双眼暴露了一丝因未婚夫生死不明而带来的惊惶。

  一众精于算计的老油条们纷纷皱了眉头,开始算计。

  早先与小王爷谈好的附加条件虽说是白纸黑字,但如今小王爷生死不知,留这么个要身份没身份,要名声没名声的小姑娘出来主持大局,冯家怕是真要没落了。

  那……有些事情就不得不提前考虑了……

  尹竹月冷眼看着台下的眉眼官司,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诚者无疆,商者无域。”

  尹竹月声音不大,望海楼特殊的结构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众人心头一凛,心思收了收,肃然望向台上女子。

  不怪他们如此反应,这句话是数年前第一场拍卖会上小王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因为是第一场,很多人都没把小王爷当回事,私底下早就商议好了如何压价如何抱团,却没想到小王爷一开口,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直接搬出了几箱子证据文书,把暗地里试图操控拍卖会的几家商会和背后世家的罪行全部公之于众,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扭送到容城刑司衙门去了。

  “这是小王爷设立容城商道拍卖会的初衷,目的就是告诉大家,商者,以诚立道。

  自古以来,岭南荒僻,沿海土地多为盐碱覆盖,无法种植作物,岭南的粮食常年短缺;岭南山脉众多,道路阻隔,使得商路的开辟比别处更加艰难;加之东南海域之外虎视眈眈的海寇,和十万大山里层出不穷的山匪。”

  她顿了顿,突然微微一笑:“诸位,是不是浮华日子过久了,都忘了这些曾经的困难了?”

  众人纷纷低头,有少数几个红了眼眶。

  尹竹月说这些,是在提醒他们小王爷和冯家的功绩。

  开渠引水、种植耐盐碱的牧草改善盐碱地的方法是小王爷给的,如今光是容城周边,就多出了数万亩的良田。

  拍卖岭南商路,收的不是钱,而是商贾的承诺,或是修路造桥,或是开荒铸堤,冯家只有那么几个人,岭南税务衙门里也只有那么些钱,劈开花也不够,但好在,冯家有着足够的威望和二十万海军。

  是小王爷首先提出,借用商贾的财力物力,大力发展基建,这才有了如今愈加繁荣的岭南商路。

  而这一切所凭仗的,就是一个“诚”字。

  冯家给签了合约的商贾作保,降商税,保安稳,商贾求名而让利,互通有无,这才将整个岭南盘活开来。

  “如今不过是出了小小一点意外,你们是不是就盘算着如何攀附新枝、打压同行?”

  有一汉子突然站了起来,沉声道:“我们当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但尹小姐既通商道,就该知晓我们的底线,我们所求无非一个利字,有小王爷的庇护和作保,我们得以安稳做生意,但如今小王爷下落不明,商道文书上白纸黑字,条条款款,我们该找谁去兑现?”

  尹竹月闻言果真脸色一变,沉默数息才道:“小王爷是海龙王转世,自然不会有事。”

  那汉子叹了口气又道:“我不信鬼神,小王爷能让我服气,不是因为他是海龙王转世,而是因为他有能力、有手腕,若是他在,再大风险我也愿意听从他的话,但如今他不在,恕在下难以信任姑娘,今日拍卖,我们水产商会不会参与竞拍,请姑娘见谅。”

  这汉子衣着虽不寒酸,但举手投足之间却粗犷异常,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陈年累积的鱼腥味,是专做渔场干货生意的商会代表。

  岭南土地虽然贫瘠,但靠海吃海,水产众多,渔民把鱼虾贝藻统统处理成干货,便可销往各地。

  早年这些东西无人无津,后来小王爷不知道从哪儿请来了一位食神,在江风食肆楼开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品鉴会,将这些散发着刺鼻海腥味的食材制作成美味佳肴供达官贵族品鉴,一道佛跳墙惊艳四座,从此之后渔民、海产商人、酒楼饭馆,被串成了一条线,短短几年,海产干货已经卖到了汴京。

  尹竹月沉默片刻,咬了咬牙:“还有谁不愿意参与今日拍卖,大可提出来。”

  片刻后,又有几家站了出来。

  有如那汉子一般坦坦荡荡的,也有羞愧难安的,但无一例外,即便是退出拍卖,他们也纷纷立下誓言,绝不会做有悖诚信之事。

  有土王急了:“这么多人都不做了,那我们的货物该怎么办?要烂在地里不成?”

  这些土王依赖商贾分销货物,同时还会与商贾合作开荒、根据市场需要进行种植或是捕猎,若是商贾放弃,他们的东西销不出去,想要的货物也运不进来,便会再度变回从前野人一般的生活。

  有一个刚刚退出拍卖、做皮毛生意的老爷子站起来拱了拱手:“贵人不必担心,我们只是不参与拍卖,但生意还会照做,只不过没了小王爷作保,我们不会再轻易进行额外的投入和尝试,但已有的生意还是会照常做的。”

  土王闻言不语,沉郁的脸色已经说明了内心的不安。

  十万大山之中,最难的就是道路,这些年,有小王爷作保,商贾和冯家军队共同开辟商道,引进作物,修建梯田,好不容易摆脱了从前茹毛饮血的日子,但如今没了小王爷,一切似乎都面临着停滞不前的风险。

  而对于如今的景况来说,停滞不前,便迟早会倒退回从前。

  想退的都退完了,尹竹月并没有如他们所愿慌乱失色,反而似乎镇静了下来。

  “诸位坦诚以待,无需心怀愧疚,我相信小王爷也不会责怪各位,只是他日小王爷回来,各位若是想要重新跟随,各位也需要为今日的临阵脱逃付出代价。”

  出乎意料,退出的各位纷纷抱拳称是,为首的海产商会汉子则直言道:“我们为商者,最看重的就是等价交换,若是他日小王爷回来,我张三水一定亲自前去靖海王府告罪,凡小王爷所提要求,我必无二话!”

  尹竹月看了他片刻,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来:“好。”

  她转过身,看向依然稳稳坐着的几十号人,目光有些意味不明。

  有一人突然开口:“尹姑娘,我是去年签订的合约,今年虽然出了变故,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小王爷能够吉人天相,但对于去年的合约,我有一些建议想说。”

  并不是所有行当都是一年一换,有许多项目是以数年为周期的,其中三年期五年期的最为常见,十年期往上的,商户鲜少有愿意承担长期风险的,就大多是各世家自己的商号了。

  每年的拍卖会,主要是将新出现的行当、新出现的商户进行划分,同时对往年的项目进行评估,如果干得不行趁早滚蛋换人这样。

  “请。”尹竹月眼神幽暗,清晰地看出了这人眼里的一丝狡黠之意。

  “当初我们以修建客岭水库以及挖掘泄洪渠的条件,来换取客岭山中药矿的三年开采权,如今一年过去了,经过我们的实践,客岭多水涝,一年之中,有三个季节多雨,水库和泄洪渠对于防渗要求极高,这雨水实在是大大拖慢了工期。”

  尹竹月冷冷盯住他:“所以呢?”

  “所以,”那人笑了笑:“我希望能够将合约改成五年期。”

  尹竹月挑眉不语。

  当年客岭大疫,百姓死伤半数,后来有医者提出,客岭地势特殊,气候炎热,雨涝灾害严重,山中蚊虫滋生,水源不净,这都是导致疫病的源头。

  小王爷有意改善当地的环境,但却找不到出路,山路崎岖,若是只靠小王爷出钱出力,显然是个无底洞,但天无绝人之路,二夫人的娘家侄子自打因客岭疫病毁容之后,便常年避世,除了在军中服役,休假期间就喜欢去深山老林里探险,结果被他发现,就在距离客岭不到十里的山中,有一座规模可观的药矿。

  久病成医,他这些年与药石为伍,对药物了解甚多,一眼便看出那药矿品质极高,只需简单加工,便可直接入药。

  他把这件事报给了冯榕海,冯榕海当机立断,以此为凭,招募商户来开发客岭。

  “小王爷下落不明,你不怕没有小王爷的担保,而导致合约无效吗?为什么反而还要延长合约时间?”

  尹竹月问得平淡,却听得部分人心里一惊,不知为何,在所有想退出的退出之后,尹竹月似乎不见了刚才那副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凄楚态度,反而隐隐有种强势之感。

  “小王爷是海龙王转世,我自然信他是可以平安归来的,延长合约,算是我为小王爷尽一份心,好让某些人知道,即便小王爷不在了,我们也不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他说着昂起头来,目光轻蔑地扫过张三水等人。

  尹竹月沉默片刻,展颜一笑,伸手从桌案上翻了两把,抽出一本文书来,轻飘飘地拍在桌上。

  “合约一年,水库防渗至今未能做好,泄洪渠修建不到五里,药矿开采进度倒是很快,一年便开采出三千五百斤。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她又拍出一份文书:“当初合约上清清楚楚,所采药矿,优先供应岭南所需,但你文氏却涨价三成,卖到了江南道,只因这药矿在江南,不仅可以作为药物,更可以作为文人墨客所追捧的某种珍贵颜料。”

  尹竹月平静地凝视着他:“文掌柜,合约延长两年,并非是为了向小王爷表忠心,不过是想争取更多的时间,将客岭彻底掏空罢了,我说的对吗?”

  文掌柜目光一凝,终于给了尹竹月一个正眼:“我文氏药铺数十年的老字号,岂会如你所说这般不堪?不知好歹的无知女子,我真替小王爷不值。”

  “既然文掌柜这样义正言辞,那不如这样,合约可以延长两年,但这两年不能白白延长,除了修建水库和泄洪渠之外,再添一条,打通客岭往云水江的水运通路,这本就和泄洪渠是一体的,是小王爷原本打算在泄洪渠建好之后的计划。”

  文掌柜轻蔑道:“空口白牙,叫我如何能信?那客岭山路复杂,水路暗河分布更是莫测,泄洪渠的修建本就极难,打通水路更是难上加难,小王爷一向求真务实,恐怕这只是你的一时异想天开,而非小王爷的意思,恕我难以接受。”

  尹竹月点点头:“那看来文掌柜是无法答应,那这合约,我也无法延长。”

  “呵,也罢,我文氏感恩于小王爷的付出,才想投桃报李,无奈姑娘目光短浅,不识好人心,那既然如此,我看这三年合约也不必了,咱们今年便解约吧!”

  尹竹月笑出声来:“文掌柜好算计,今年就解约,你药矿采得不错,这水库和泄洪渠可还只是一堆土坑石窝呢,如此撂挑子,你不怕小王爷回来之后追究吗?”

  “要追究也该追究你这信口开河的无知女子!”文掌柜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怒声道。

  尹竹月却并不动怒,反而换了个话题。

  “文掌柜且冷静一下,您方才插话太快,我险些忘了一件事。”

  文掌柜茫然了一瞬,他本想借机正大光明地霸占药矿,霸占不成他便想毁约,毁约之后反正小王爷不在了,那药矿只要他不走,也没人能赶他走,却没想到尹竹月软硬不吃,还突兀地扯开了话题。

  尹竹月款款笑道:“你说的没错,等小王爷回来,该追究的自然会追究,但小王爷还没回来,有些事,我也不得不追究。”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点了点铺在桌案上的白色皮毛:“前日,南山部族敬献的白虎被人做了手脚,导致小王爷落水,现场死伤了两名护卫,这是对小王爷、乃至对月神的挑衅,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追究。”

  她眼神往后来示意了一下,有两人抓着一个双手被绑起来的男人送了上来。

  他们把男人送上来之后便下去了,尹竹月走近那男人,寒声道:“你事先给白虎喂食了药物,以笛声催发,操纵白虎伤人,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男人抬头望着她,眼里流露出浓重恨意:“后果?呵呵南山部族因冯榕海灭族,我杀他有何过错?”

  尹竹月道:“丛林之中,部族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断过,你为何将灭族之祸算到小王爷头上?”

  男人“呸”了一声:“若非他开通商道,我南山部族深居山中,又岂会引来杀身之祸!他这种假仁假义之辈,没有死在虎口,简直老天无眼!”

  他越说越怒,猛然一挣,谁也没想到,他这一挣,竟然真的把绳子挣开了,他愣了一瞬,立刻挥拳往尹竹月面门袭去。

  台下轰然一声大乱,台上尹竹月却不闪不避,目光亮如闪电,冷冷注视着扑上来的男人。

  “砰”一声。

  花熊冯圆圆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一巴掌将男人拍倒,这一下力量极大,男人半边脸连同耳朵都被圆圆锋锐的爪子撕了下来,血溅了满地,有两滴落在了尹竹月如雪的面颊上。

  尹竹月淡淡地拈着帕子擦拭掉血迹,望向台下,声音在满场诡异的安静里显得极为突兀:

  “好了,这件事暂时追究到此,南山部族的事情,等小王爷回来,会彻查清楚再议,至于这位,袭击小王爷,罪无可恕,让他死在小王爷养大的神兽爪下,也算死得其所。”

  花熊乖巧立在她身后,偷空把沾满血的爪子在地上蹭了又蹭。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给震慑了心神,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台上淡然如竹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