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做了个梦，梦里有条龙。
那龙长得有点怪，一点也不威武，反倒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小身子小短手，还是个龙崽崽的模样，扯着他在水里穿梭。
穿过丛生的海藻和珊瑚丛，这龙一回头，发现宋凌快淹死了，小短手挠了挠毛茸茸的小角角，然后扑过来啊呜一口给他渡了口气。
宋凌被那龙崽崽给萌得心肝乱跳，然后面红耳赤地醒了过来。
身下是干草，上半身光着，只盖着干燥的外袍，旁边不远燃着火堆，火堆旁边挂着自己的白色中衣。
宋凌记得自己是毒发了，然后好像跟着大舅哥一起掉海里了。
宋凌悚然而惊，心想自己那梦该不会是真的吧？大舅哥真是海龙王转世？不过大舅哥是因为还没长大么，竟然还是个崽崽模样？
宋凌发现四下无人，悄悄拧着眉头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那龙崽崽可爱得紧，神态之间跟大舅哥颇有几分神似。
宋凌越想越觉得自己唯物主义的三观有破碎的倾向，慌忙止住了脑洞，爬起来穿好衣服。
腿软脚酥，毒发后遗症，宋凌都习惯了这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心里叹了口气。
这毒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生机，据说就算是到最后，也不会让你死在毒发的痛苦中，反而最后一次毒发之后，会有一个月的回光返照，身体潜力被全部激发，重新回到巅峰状态，然后在一个月后陷入永远的沉睡。
衣带刚系好，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宋凌扭头一看，与光着脚丫子手里拎着两条石斑鱼的大舅哥撞了个对眼。
宋凌不受控制地把目光下移，顺着大舅哥笔直纤细的两条腿，落到她白润润圆乎乎的脚趾头上。
脚趾头上还沾着亮晶晶的细沙。
宋凌又想起梦里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了。
冯楚英下意识蜷了蜷脚趾头，在脚下的松软细沙上抠出两个坑来。
“如果我说……”冯楚英艰难开口，“你现在还没醒，一切都是你在做梦，你信么？”
宋凌沉默了一下，决定点头。
冯楚英：……好假。
“那如果我说，我其实真的是海龙王转世，所以咱们才能在落海之后活下来，你信么？”
宋凌心里泛起涟漪，目光下意识四下看了看，这看起来是个山洞，但不远处就是一条暗河，映得整个山洞里都波光粼粼的。
虽然说这个“龙宫”是简陋了点，但是——
宋凌使劲儿点了点头。
冯楚英：……
把鱼往地上一扔。
罢了，这人傻了。
宋凌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真信。”
“你信个鬼。”冯楚英生气地把鱼捡起来，走到暗河边上，寻了个石片，粗鲁地刮鱼鳞。
宋凌冷静了一下，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梦里那条龙好像在哪里见过，然后大概是脑子终于清醒了，他想起来了，那只龙崽子的模样他前两天刚在冯圆圆的院子里见过，是一本怪模怪样的画册，连图带字，讲了个小海龙王入世救人的可爱故事，据说是尹竹月这位奇女子从小王爷的书房里拿出来给冯圆圆念故事听的。
没错，靖海王府的花熊冯圆圆，每天享受着喝牛乳吃苹果还有听尹竹月念故事的幸福生活。
唯物主义三观终于重新占领了高地，宋凌用他不算很聪明的脑袋瓜子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猜测：“你是因为怕招来皇上的猜忌所以故意残疾示人的对吗？”
冯楚英心头一哽。
她原本都想老老实实交代身份了，然后逼宋凌也交代一下身份，反正俩人也算同生共死过了，这人当时毒发得神志不清了还要扑过来挡在自己面前，那她也不介意——
冯楚英又愣住。
不介意什么呢？
不介意暴露身份？不介意把有关冯家有关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坦诚相待？
还是不介意俩人定过亲的关系？
好像都不介意，甚至，她不介意——
“嘶——”
冯楚英手下一顿，手指头被鱼鳍上的尖锐鱼刺给扎破了。
宋凌听见动静不对，过去一看，正好看见她素白的手指头上涌出鲜血。
“快把鱼放下，去那边用干净的水清洗一下伤口，对了，我记得我身上带了一小瓶烈酒，正好可以擦一下伤口。”
宋凌从之前躺着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小小的酒壶，是云无心硬塞给他的，一打开，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然而酒液只剩下个浅浅的瓶底儿。
从自己中衣上撕了两块布条，一条沾湿，拉过冯楚英受伤的手指仔细擦拭，动作轻得不可思议，嘴上还哄小孩似得说着“就一会儿，一会儿就不疼了”。
烈酒触碰到伤口，冯楚英没吭声，但被宋凌抓着的手指本能地缩了缩。
然后下一刻，冯楚英吃惊地瞪大了眼。
宋凌低下头，轻轻吹了吹。
沾了烈酒的指尖上泛起凉意，却又很快以另一种方式灼烧发烫，一直烧到心底。
冯楚英猝然缩回手指：“好了，小伤口，问题不大。”
宋凌毫无所觉，伤口也清理完了，他又拿出另一根布条，强硬地扯过那只不听话的手，仔仔细细，包成了个萝卜。
完事儿还打了个松松的蝴蝶结。
宋凌很满意。
冯楚英觉得这王八蛋把自己当小孩在哄。
“好了，先别沾水，你歇会儿，我来处理鱼。”
他拿过石片，也不嫌弃简陋，娴熟地刮净鱼鳞，剖开鱼腹。
冯楚英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只觉得这火堆热得厉害，自己得离远些才好，再一想，还是不能离远了，万一离远了自己脸还烧着，那岂不是不能怪到火堆头上去了？
她几乎已然忘了刚才的话题了。
宋凌处理完鱼回来，又忍不住看了看她完好的双腿，目光里有惊喜又有心疼的模样看得冯楚英心里一阵不平静。
“你的腿真的没事啊？”
冯楚英恍惚想起，这人刚才自己脑补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于是她决定顺水推舟：“是。”
宋凌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你，伴君如伴虎嘛，只是太委屈你了。”
冯楚英：……
不，我一点也不委屈，我求你把你的脑洞闭上。
“这里是哪里？”
冯楚英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这位兄台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问题。
“龙宫。”没过脑子，就是想逗他。
宋凌这会儿三观坚定，当然知道对方在逗他，但他还是忍不住顺着逗回去：“你们干海龙王这一行也这么清贫吗？”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笑出声来。
笑了一会儿，冯楚英别扭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上头就是祭月大会那座山崖，这底下有个山洞，退潮的时候山洞入口有一人多高，可以走进来，但现在是一月一次涨大潮，从这里出去，大约有半里地，入口都是被水封住的，水性差点的人根本潜不过去。”
这山洞是外面低里头高的走势，涨潮之后，外面被水封住，里面成了一个密闭的独立空间。
“那咱们是不是不应该点火？”
空间有限，若是一直点着火，留给人呼吸的就不够了。
冯楚英摇摇头：“没事，这里面不是完全密闭的，你看山壁上，其实有很多孔隙和裂缝，这边在山腹深处，我估计距离对面的山壁并不远，偶尔还会有小虫子顺着孔隙爬进来。”
宋凌见她对这里很熟悉，这才放下心来。
然后才想起来琢磨琢磨怎么出去。
半里地的水道，水性一般的人确实很难潜过去，很不幸，宋凌就是那个水性一般的人。
“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宋凌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虽然他的梦很荒诞，但或许现实中，的确是冯楚英拉着他带着他潜过这一段长长的距离，并且中途还给快淹死的他渡了口气。
冯楚英可疑地沉默了一下，道：“我们进来的时候，潮水还没涨到最高，上面有半尺的空间可以换气。”
宋凌恍然，原来如此。
果然梦就是梦，做不得数的。
旁边冯楚英心里想的却是，幸好这人没记得自己给他换气，太好了脸面保住了！
“那这潮什么时候才能退？”宋凌算了算，他毒发需要一天一夜，也就是说这潮水涨了至少一天一夜了。
“三天。”冯楚英道，“我们还需要再等两天。”
宋凌皱眉想了想，总觉得自己拖了后腿，犹豫道：“其实……虽然我水性一般，但应该也能试试，实在不行，我可以试一下以鱼鳔换气的办法。”
这是刚才处理鱼的时候想到的，渔民经常需要潜下深水捕鱼，他们都懂得使用鱼鳔换气的办法，这是宋凌和云无心在海边钓鱼的时候听人讲的，除了气味腥了一些，倒也问题不大。
冯楚英却道：“你很急着出去？”
宋凌一愣：“我以为你会急。”
冯楚英似笑非笑地侧过脸来，一双眼睛被火光映衬得像小狐狸一样狡黠：“海龙王没能降服白虎，想必很多人质疑，咱们在海里多待几天，再完好无损地回去，多少还能挽回点面子。”
“那头白虎不正常，当时它眼睛突然就红了，不能降服它不是你的问题，是有人故意捣鬼。”
宋凌记得当时的场景，那白虎双目泛红，嘴角有涎水流下，肯定被做了手脚。
“是笛声。”冯楚英道，“以前我就听说十万大山里有一些部族，能以笛声御兽，但从来也没有见过，想来便是了，不过当时献白虎的南山部族向来还算老实，我怀疑背后有其他人在指使。”
说起这些冯楚英就忍不住皱眉。
冯榕海真心待人，但耐不住人心复杂，这些年来，冯家在冯榕海的决策下，致力于修建十万大山里的商路，引导山中土族开垦种植，更科学的种植方法，更优质的作物种子，乃至于改良过的农具，源源不断地往山里送，更带去了无数商贾，使得与世隔绝的十万大山与岭南各城镇能够互通有无。
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从来也不缺。
总有人试图挑战冯家的底线。
“别担心，云无心会帮着老夫人她们的。”宋凌安慰道，却想着，这次的试探绝不仅仅是试探，这是对冯榕海动了杀心，若从得利角度来说，冯榕海在祭月大会上落海而亡，势必影响到接下来一年的岭南商业布局，最受益的自然就是成商会。
但这越是明显的事实，宋凌反倒是越加不敢信，宋珏虽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从之前来看，他的谋划绝不仅仅在一个小小的岭南，这个时候动手对他来说太不讨巧了。
“那接下来的拍卖会怎么办？”
“无妨，尹竹月会主持的，”冯楚英脸色平静，一丝担忧也没有，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说一件事，“哦对了，豆豆知道这里，她早就找过来了，回去报平安了，现在是傍晚，她说她晚上会过来，给我们带点吃的过来。”
宋凌茫然望着已经被他放在石板上烤出香味的鱼：“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自己抓鱼吃？”
冯楚英耐心纠正：“是我抓的，不是我们。”
宋凌：……
行。
“我其实就是去那边洗脸，发现这鱼又傻又肥，就有点想吃烤鱼了。”冯楚英有些不好意思道。
宋凌：……
冯楚英见他不说话，有些恼羞成怒，脸色红红地皱起眉背过身去，宋凌手艺不错，鱼香阵阵，香味飘到她的鼻端，又没忍住悄悄吞了吞口水。
宋凌憋住笑，莫名觉得大舅哥这个样子实在可爱，可爱到甚至像极了小女孩神态。
他猛然一惊，下意识又把目光在冯楚英身上扫了几遍，只觉得大舅哥骨架纤细，裸露的脚腕又细又白，五官更是秀气得过分。
平日里冯楚英总是板着脸自有一份强硬的男子气度，但宋凌仔细回忆了一下，老被自己气到炸毛的大舅哥有的时候真的是很——
女孩子气。
不是某些男人那种做作的娘气，而是不期然流露出的少女娇憨姿态。
宋凌觉得自己怕是疯了，竟然脑补起大舅哥的女装模样，那想必……想必……
“哗啦”一声。
冯豆豆穿着紧身的鱼皮防水衣，背后绑着个巨大的羊皮包裹，从暗河里扑棱上来，啪嗒啪嗒踩在细沙上，乐滋滋地：“少主我来啦，我带了好多好吃的，还带了换洗衣服。”
宋凌目瞪口呆从冯豆豆傲然的胸部曲线上移开目光，又下意识看了一眼大舅哥一马平川的胸膛。
嗐，自己果然是疯了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