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陛下以美镇国>第51章 51~53合并 内含修罗场

  五十一、沙中城 (下)

  储栖云万万不曾料到, 他们再相见时,竟会在漠北辉月行宫。

  短短数十步相距,却似咫尺天涯。

  萧玉山亦是望着他, 长眉渐蹙,不敢置信里头,还夹杂着狐疑。

  “言华殿下怎总瞧着他?”赫连归雁仍将萧玉山圈在怀中, 谈笑之时, 恶意显而易见, “难道你与他二人早在关内之时, 便是旧相识?”

  如若萧玉山身份就此被抖落出来,只怕当场命丧于此,储栖云暗自惊心,旋即应声道:“本王不认得他。”

  “既然不认得, 便是瞧上他了?”赫连归雁抚上萧玉山面颊, 宛如品鉴珍宝,语调之中故作为难, 可以显露些许歉意出来,“只可惜此人乃本王心头所爱,不能相赠。如若言华殿下当真喜欢这副皮囊,不如带次迦离去。”

  他常年握刀,掌心指腹皆附着薄茧,摩挲在萧玉山面颊, 分外粗粝。萧玉山双眸微瞪,听闻储栖云所言, 已顾不得赫连归雁, 只觉得心头一滞,猝然冷笑出声, 促狭而轻蔑。

  不认得……十数年情谊只换来这“不认得”三字。萧玉山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人,眸光如刀刃,近乎逼视,却一字不言。

  “君子不夺人所爱,既是赫连王子之所好,本王岂能横刀相夺?”储栖云却不再多瞧他一眼,与赫连归雁叙话之时,满面笑意骤来。

  但众人皆不晓得,储栖云藏在桌下的手已紧握短刀,恨不能当即就教赫连归雁血溅三尺。

  赫连归雁满意至极,蓦然颔首,与萧玉山耳语:“你看看,权势跟前,‘情’又能算作什么?”

  萧玉山既震惊于储栖云不愿相认,又羞愤于赫连归雁屡次侮辱,不禁怒火中烧,再忍耐不得,夺过桌上酒盏,猛然泼得赫连归雁满头满脸:“混账东西!”

  葡萄美酒嫣红颜色,沿着面颊淋漓淌下,落在麦色肌肤上,飞溅的痕迹莫名暧昧。赫连归雁未曾料到,萧玉山已沦落至此,竟还不放下皇帝派头,怒意骤来,却怒极反笑:“怎么,本王薄待了你不成?”

  萧玉山亦是遭酒水飞溅满脸,一滴嫣红水珠自他眼角滑落,竟似泣涕血泪,蓦然现出三分醴艳之色。赫连归雁见得此情此景,满心怒火作烟云而散,抬手去擦那滴“血泪”,却遭萧玉山挥开。

  便在他失神之时,萧玉山终归挣脱,起身退开三五步,转而望向储栖云,冷声低笑,也不知是自嘲真情错付,还是讥笑储栖云心人易变。

  萧玉山离去之时,有仆从欲拦,赫连归雁却一挥手,示意放他离去。

  今日目的已然达成,萧玉山在或不在,便也无所谓了,至于这小小冒犯——

  赫连归雁接过布帕,擦去脸颊酒水,兀自轻笑——至于这点小小冒犯,日后大有机会讨回来。

  旁人都围着赫连王子,连道那脔宠胆大包天,竟敢冒犯殿下。唯独储栖云眸光不曾离开过萧玉山,看着他孤身离去,渐行渐远。

  储栖云亦是失魂落魄,心中酸涩难言,想将事情说与萧玉山听,却因顾忌重重而吐露不得。

  早在虚鹤观大火之前,赫连归雁便已知晓储栖云与望月边城颇有渊源,甚至在猎场初见之时,就窥得几许奥秘。是赫连归雁命人将他一路挟持回望月边城,正也是在此地,储栖云才晓得,原来这二十余年一来,一切都是计谋。

  流落街头行乞是计,走入虚鹤观是计,连遇上萧玉山都在算计之内。回首再看平生,不过是自以为潇洒不羁,实则每行一步,皆在他人盘算之中,不过也是棋子一枚。

  行乞老翁是前朝宫奴,苍阳道人是前朝国师,连他十岁之年初遇萧玉山,都是经得旁人刻意安排。储栖云本该在计谋中长大成人,与萧玉山亲密无间,日后才能给他致命一刀。

  一切看似天衣无缝,只差苍阳道人道明实情。许是因垂帘储栖云,苍阳道人将此计划拖延近五年,直至死于虚鹤观中,也不曾道出实情。

  言氏三代族人,筹谋二十余年之计,都险些随苍阳道人心意转变,而化作泡影。若非赫连归雁及时将人寻到,只怕当真再无转圜余地。

  储栖云曾苦恼于身世不明,既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谁知一夕之间又成了前朝遗孤,真是分外讽刺。世事难料,乾坤莫测,大抵便是如此。

  今日望月边城一行人来到辉月行宫,也是为商谈铁矿一事。自晋安王世子萧玉琮自尽,萧山矿场为萧玉山所掌,便断了铁矿来源。自那以后,半年以来,望月边城再无铁矿。

  储栖云并没将心思放在铁矿上,飘飘忽忽又想起萧玉山,他能现身此地必是被赫连归雁挟持而来。赫连归雁好一出离间计,谈笑之间,便教他们二人隔阂渐生。

  直至宴席散去,赫连归雁犹不放过储栖云,请他暂且留步。此刻,望月边城使者皆去,宴厅之内仅赫连归雁及储栖云。二人遥遥相对,神色却是各异——赫连归雁得意,储栖云愤然。

  既然旁人尽去,储栖云便再无所顾忌,直言相问:“你在盘算什么?”

  赫连归雁仿佛不曾发觉敌意,只笑道:“我在为你望月边城言氏奔走。”

  储栖云自不会相信此话,蓦然嗤笑:“世人无利不早起,赫连王子又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

  赫连归雁全不曾将这冒犯放在眼里,兀自起身,示意储栖云跟随,边行边道:“你能认祖归宗,皆因我奔走往来于关内,如今与恩人重逢,怎能针锋相对?”

  “你这般作为,是使的一出离间计。”储栖云跟在他身后,冷言冷言,俨然不认他这一番“盛情”,“再者,自我得知真相之日起,便有一事想与你问个清楚。”

  “我师傅之死……你可曾参与其中?”

  问话之时,储栖云眸光一凛,有锋芒毕露之色。他至今犹记得师傅脖颈上那道刀痕,凶丿器应是薄而锐利,一击毙命。

  赫连归雁蓦然驻足,储栖云本以为他要道出实情,谁知却见这人一指迎面门扉,启唇道:“请吧。”

  储栖云十分狐疑,猜不透赫连归雁心思,但转念一想,漠北起事尚需望月边城言氏相助,料想也不敢尚他分毫。如是想定,储栖云心中亦安定些许,推开门扉走入房中。

  萧玉山听闻身后门扉骤响,倏然转身,谁知来着竟是储栖云。

  如今再相逢,便正应了那“物是人非”一言。

  萧玉山望着他,眸如深渊,平静到近乎蓦然,只问道:“你是谁?”

  此话虽只三字,却教储栖云以为,心间如遭鼓槌连击。

  现如今,他究竟要用怎样的身份面对萧玉山?是储栖云,还是言华?

  从前时候,储栖云好似练就一副铁齿铜牙,一根三寸不烂之舌,无论遇上何事,都能喋喋不休诡辩他个昏天黑地。而如今,他也沦落至张口结舌,不敢轻易言说之境。

  萧玉山见他沉默不言,倏然轻笑,仿佛此情此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我已晓得,你不必多言,去吧。”

  如果他是储栖云,他们还能如同从前那般;如果他是言华,便只能从此恩断义绝。储栖云沉默不言,自是已有取舍,但不忍言说。

  “我——”储栖云还想解释,却遭萧玉山打断。

  “但我不怪你,也不怨你。”萧玉山扪心自问,若是身份置换,他亦是不能抛下国仇家恨。

  “只是,如若再有相见之日,你我便是毕生死敌,再无半分余地。”

  萧玉山说罢,转过身去,再不多看他一眼。这一拂袖,便将过往柔情蜜意都挥得烟消云散,犹如火焰焚尽以后,星火相继熄灭,徒留满地死灰。

  储栖云却不曾离去,凝望萧玉山身影,低声说道:“有关身份之事,我从前的确不晓得,如今真相大白,亦无话可说。但我只望你明白,那些情意一分都不假,无论从前抑或今日,皆是如此。”

  萧玉山自是清楚,储栖云心中情意并无一分掺假,可时至今日,再谈情真意切,只不过徒增荒唐。

  储栖云望着他,等候许久,犹不见萧玉山转身,蓦然叹息:“你视我为死敌也罢,当我作余孽也好,我也断不会伤你分毫。”

  此一席话,储栖云说得郑重无比,堪比立誓。萧玉山听得,不知当喜当悲,自衣袖之中摸出一件挂饰,抬手抛给他,却仍不曾转身:“记住你今日所言。”

  储栖云抬手接过,定睛一瞧,正是比目鱼木雕配饰,骤有悲凉涌上心间:“我还记得从前放花灯时,你曾说过,瞧见寄语便不灵验了。”

  “我虽在道观之中长大,却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言。彼时在河畔,我窥到你所写愿景,还满心想着,真正是好意头。”储栖云倚在门扉前,纵使萧玉山不肯再多瞧他一眼,也未曾离去,只在一旁低低絮语,与爱侣久别重逢一般,“今时今日,我只在想,难道是因我行事莽撞,偏还不信忌讳,才使得你我陷入如此境地。”

  萧玉山恍然记起,那日青芜堤畔,放花灯时,他拿蝇头小楷写下一句——愿年年岁岁皆如今朝。

  而如今,物是人非,过往年岁哪堪回首?

  无论何时何地,储栖云总不吝啬对萧玉山表真情,现下亦是如此:“你虽视我如死敌,我却断不能忘情,仍会对你一如往昔。”

  “不必了。”萧玉山却已决心断情,他自幼便晓得当断则断之理,当断不断,只会徒增烦恼。

  谁知储栖云似被这一言戳中痛处,没由来地怒意滔天,猝然上前掰过萧玉山肩头:“看着我,再说一次。”

  他虽语气狠厉,眼神却是另一番光景。萧玉山本欲怒骂,却在望见这副神情时再无言语——储栖云在与他蹙眉,双目倏然朝门扉一瞥,无声摇头。

  萧玉山心领神会,终归明白过来,原来门外有不速之客。

  好在他们心有灵犀,无须只言片语,便可心意相通。原来,现下相会乃是陷阱,有人潜藏于暗处偷听。

  萧玉山灵机一动,抬手拂落矮几上茶盏,只听闻一声碎瓷响,整套茶器化作狼藉:“大胆,你竟敢……”

  “都已沦落至此,还不识时务?萧玉山啊萧玉山,你这模样同丧家之犬又有何区别?”储栖云口中喊打喊杀,手中却放开萧玉山,用指腹蘸水,写下一行字来——

  提防赫连,等我搭救。

  “你……”萧玉山一怔,着实诧异,他也不曾想到,储栖云竟选择救他。

  所以,方才所言皆是做戏,所谓的抉择不能做算?

  一时之间,萧玉山悲喜交加,喜的是终归晓得,他不曾真情错付;悲的储栖云再不能摆脱前朝遗孤身份,而他们之间隔阂由此渐生。

  但无论怎样,萧玉山都信任着储栖云,即便已是如今这番光景,亦深信不疑。见得桌上字迹,他无声点头,示意知晓。

  储栖云亦是点头,蹙眉望着萧玉山,笑意缱绻如丝缕,一如往昔。

  便是此刻,赫连归雁骤然推门。眼见门扉倏然开启,萧玉山一惊,慌忙俯身抹去桌上字迹。

  赫连归雁已然走入门中,他若起身反倒引人猜忌。萧玉山也不顾手腕上尚有镣铐,猛然掀翻整张矮几,只听得轰然一声,砸得一片狼藉。

  储栖云见此情形,便顺着萧玉山意思做戏,一把拽住他衣襟,抬手欲打:“怎么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你反倒不机灵了?”

  “慢着!”赫连归雁立时疾步上前,骤将储栖云拦至一旁,面色沉沉如笼阴云,“即便他多有冒犯,也请言华殿下给本王几分薄面,手下留情。”

  “这人不识时务,也只有赫连王子能容得下。”储栖云顺势收手,冷哼一声,装得有模有样,“但就如此饶恕了他,岂非太过轻巧?”

  赫连归雁瞥一眼萧玉山,渐露讥笑之色,又与储栖云道:“此人本王自会管教,但请言华殿下放心。”

  得了此言,储栖云瞥萧玉山一眼,神色里头似有不屑,转身即走,不做片刻停留。

  赫连归雁便是要见他们反目成仇,如今心满意足,笑意爬上面庞,好一番得意之色。

  萧玉山也不看那二人,眼帘垂下,敛了眸光神似,也不知究竟在想何事。

  五十二、转机 (上)

  漠北使团行出将阳城后,便兵分两路,大队伍仍走官道,却有六七人另寻小路快马加鞭而归。自打知晓此事,安风便隐约猜得,其此举用意定不简单,兴许当真与萧玉山失踪一事有关。

  只是,空口白牙说漠北使团挟持大燕皇帝而去,非但不能寻回人来,连安风也得背上挑唆两国和睦之罪。直至某一日,家奴忽然来报,直到有漠北商队求见。

  安风本不认得什么漠北商队,深感诧异,忙命家奴带人进来。

  那人乃关内人士,倒当真是个商贾,往来于漠北大燕。商人见了安风,自怀中取出锦囊一枚,双手奉上:“小人于漠北经商之时,偶遇一名公子,给了好些银钱,只要我来将阳城寻一位禁军统领安风大人。”

  安风听得此言,顿时将那锦囊攥在手心,追问道:“那位公子又是何人?”

  商人回道:“那位公子留下银钱与锦囊,便走得无影无踪,再不曾现身,故而在下并不知他姓甚名谁。”

  安风又试探道:“可是关内人相貌?”

  商人道:“是。”

  “可生得极为出挑,面若女子,面颊上有一点疤?”安风还满心以为,那人便是萧玉山。

  商人却答道:“是位清贵公子,英俊相貌,但不似女子。”

  “不是他?”安风顿时失望,如遭凉水当头泼洒而下。

  安风失望至极,命仆从送商人离去,再另赠些许银钱打赏。商人得了银钱,千恩万谢地去了。他解开锦囊,见得其中除却一张字条,再无他物。

  谁会不远万里,自漠北送来字条?

  安风满心狐疑,展开字条一看,只见得上头写的是萧玉山踪迹,而落款竟是“储栖云”三字!

  “储栖云未死?”安风喃喃自语,不知这一张字条能否取信。

  从前储栖云身在虚鹤观时,常往宫中送符箓。彼时安风还是皇帝近身护卫,自是晓得萧玉山将那些符箓放在何处。如若笔迹一致,十之八九便是储栖云未死。

  等到安风寻来符箓,与字条一对比,终归得了一颗定心丸——字迹不假,竟真是储栖云!

  “漠北辉月行宫……”安风再仔细瞧上一番,只觉得触目惊心,“是赫连归雁!”

  皇帝称病罢朝已近一月,朝堂之上渐有流言四起。再者章太尉尚在牢房之中待审,皇帝一日不回,便无人敢动这两朝贵胄之族。

  现如今,终归寻得一丝线索,不论真假,都应尽力一试。如此想定,安风当即决定亲赴漠北。

  叶文卿得知此事,立时寻来安风,只道愿意同去。

  安风惊诧异常,断不敢带他一道去往凶险之地:“你乃一介文士,并无功夫傍身,如何能去漠北一行?”

  叶文卿却心意已决,只说道:“矿场一案里头,漠北亦是牵涉其中,我自当前去查个明白。”

  “只是此行凶险,祸福难料,在下万不能教叶大人涉险。”安风仍在犹豫,意图劝退叶文卿。

  安风并不懂叶文卿之心,不知他所忧心之事。叶文卿深知安风耿直,论心机城府,远不是赫连归雁对手。

  虽然一纸供词之上,私买铁矿之人乃漠北伏都将军,但叶文卿再清楚不过,此话全因赫连归雁诱丿供。赫连归雁心思之深沉,心肠之狠毒,由此可见一斑。

  依照赫连归雁的狠厉与阴沉,安风正面相搏,定毫无胜算,甚至将有姓名之虞。叶文卿委实放不下心来,执意同往漠北一行:“有道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安统领若再推拒,便是不将在下当做朋友。”

  “叶大人何出此言?”安风素来笨嘴拙舌,又心性耿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解释起。

  叶文卿先故意将话说得重些,又转而缓和了语调,与安风道:“既然如此,便让叶某与安统领同往漠北。”

  安风不得法,辩又辩不过,劝又劝不动,终是应允叶文卿同去。

  当日,二人各自挑拣亲信护卫数名,乔装打扮做商贾,连夜出城,直往北去。

  这一路日夜兼程,历经艰辛,众人终归抵达漠北遂玉城。

  自遂玉城再往北三十里,途径大漠,再往北去,便可见得辉月行宫。临行在即,安风不愿叶文卿继续涉险,以需要接应之人为由,请他暂留于客栈——如若众人三日未归,他当即刻返回关内,请晋安王救援,万不能感情用事。

  叶文卿既忧心安风难抵赫连归雁,又自知不通拳脚功夫,贸然走入大漠,只怕会拖累同行之人。

  几番思索之下,他忽而想起那位伏都将军来,心生一计,却不曾与旁人说,立时同意暂留于遂玉城。

  辉月行宫虽易找,可这偌大宫殿之中,萧玉山又身在何处呢?

  不出半日,安风便已寻到辉月行宫,但只敢藏身于绿洲外围,轻易不敢靠近辉月行宫。

  正值进退两难之际,有一行人自辉月行宫次第而出,安风与随行亲信招手,当即商定计策。

  引路少年提着琉璃小油灯,指派仆从将杂物自辉月行宫之中运出,年纪虽小,却俨然一副管事之人模样。

  安风等人暗中尾随这队仆从,借着夜色掩映一刀毙命,无声无息。

  那提灯少年方要惊呼,便教安风捂住嘴:“闭嘴。”

  利刃抵在脖颈之上,由不得他不听话。少年借着琉璃灯盏火光,终归瞧见不速之客长相:“关内人……你是关内之人——”

  安风见他如此反应,隐约猜得些许奥秘,立时试探问道:“关内人又如何?”

  少年为求保命,忙不迭说道:“如若你们是来寻人的,我晓得他在何处。”

  安风忙不迭追问:“谁?”

  “我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少年思忖半晌,也不记得赫连王子带回来的人叫什么,但相貌出众,想来一经道出,若真是为他而来,定能辨别。

  少年此时惊惧交加,面色苍白如纸,为求保命,少不得如实相告:“我当真见过一个关内人,生得好看,可惜脸上有疤——”

  安风此刻好比暗夜行路时窥见曙光,立时问他:“疤痕可是落在右颊?”

  “是了是了,便是右面。”少年心中了然,原来这一行人当真是为那男子而来,就好似寻到护身符,“我能带你们去找他。”

  “我可以信任你吗?”身处赫连氏地界,安风少不得多存一份疑心。

  “他若能就此消失,只怕我比你还畅快些。”刀刃映着灯火光亮,少年垂眸,飞速瞥一眼,顿觉心惊胆战,满心只求自保,“赫连王子的心窍都被这人迷惑了——”

  “什么?”纵使安风再不通风月之事,也该听出少年言下之意了,惊诧之余,怒不可遏,“赫连归雁将他怎样了?”

  “正因为不曾怎样,才是被迷惑了心窍。”少年提及此事,连嫉妒之意都无心掩饰,真正是醋意滔天,“寻常人如他这般放诞无礼,早该打残了喂狼去,赫连王子却一忍再忍,偏还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不是被迷了心窍,又是怎样?”

  安风心下稍安,冷声道:“算他赫连归雁识相。”

  “怎么,你是他情人姘头?”少年听得此话,顿时来了兴致,睥着安风问道,“不远万里来漠北,就为寻人?”

  “休得胡言乱语!”安风见此人言谈粗鄙,又懦弱愚笨,纵使生得好皮囊,也不免心生厌恶,“你这等佞幸之流也敢与那人相提并论?”

  少年不服,方要反驳,立时又教安风喝止:“废话少说,带我等去寻人。”

  安风一手收回逼在少年脖颈之上的刀刃,另一手自袖中抽出短匕,抵在其后腰。生死存亡之际,少年不敢耍花招,忙不迭闭口不言,领安风等人走入辉月行宫。

  安风等人早换上仆役衣衫,趁着入夜之时,辉月行宫皆已入睡,悄然潜入。安风瞧着领路少年,见他年纪虽小,但似颇有地位,想来也是因流连赫连归雁床榻枕畔之故。

  少年一路走过雕花长廊,见得巡夜护卫,只道是替赫连王子办事,三言两语便将人打发了去。

  一扇门扉之前,少年蓦然驻足,只说道:“就在里头。”

  安风将信将疑,瞥一眼身侧随从,便有人上前接过匕首,接替其挟持少年。安风与他微微颔首,继而推门而入。

  偌大宫室之内,仅燃着豆大烛光,还有香薰盈盈,只可惜空无一人。

  安风四下寻遍,也不见萧玉山踪迹,一时怒上心头,命人将少年押入房中:“人在何处?”

  “不在房中?”少年环顾四周,亦不曾瞧见那人踪影,立时慌了神,“定是赫连王子招幸他了……定是这样!”

  “赫连王子今夜还招了次迦。”为求保命,他口中言辞愈发无所忌讳,开始胡言乱语,“上回也是这般,殿下喜欢与他二人同时行事……”

  “住口!”若非此刻身在辉月行宫,安风只想给这人一记重拳,“他是什么身份,岂能容得赫连归雁折辱?”

  “我没有胡说,辉月行宫里头都晓得!”少年见安风发怒,还以为性命休矣,忙不迭解释道,“次迦与他有几分相似,众人暗地里都说,殿下偏好这种阴柔长相。”

  少年这一番胡言乱语教安风听得,尚能守住秘密,但此地还有六名随行亲信。安风不敢让他说下去,谁晓得还会牵扯出哪些事情来,立时威胁道:“住口,你若再敢说多一字,我便让你此生再无法开口。”

  五十三、转机 (中)

  然而此时,萧玉山的确在赫连归雁跟前。

  双臂高举过头顶,身体被枷锁牵引着,只能踮起脚稳住身形。萧玉山从未受过此等折辱,却又奈何不得,如若眸光能化作刀刃,当场便要教赫连归雁血溅三尺。

  赫连归雁与他遥遥相望,一手重拍身下次迦,一面扬起下颔,朝萧玉山勾唇,无声而笑。他眸光阴鸷,带着些刻毒与嘲讽之意,望着萧玉山时,有鹰视狼顾之相。

  次迦趴伏在地,仍将脸埋在臂弯之间,不肯抬头。赫连归雁手里头下了一番狠劲,才教他抬起脸来,拇指摩挲着这张满布泪痕的脸,又莫名含了几许柔情。

  下一瞬。却是柔情散尽,狠厉骤来,赫连归雁将他的脸转向萧玉山,好似生怕那人看不真切,用力抬高。

  这张脸只五分相似,但已足够——只要萧玉山能明白,在这辉月行宫里,他与次迦并无不同,便就足够了。

  相较于身体力行却换来挣扎反抗,赫连归雁觉得,自心里驯服一只困兽更有趣。

  萧玉山几时见过如此荒诞之景?如今身处其中,更是无措,只能连连怒骂:“说你是畜生,都算抬举了你!”

  “次迦,你喜欢吗?”赫连归雁也不曾回应萧玉山,倏然垂眸,望向身下扭动之人,拽着他满头褐色长发,如策马之状,“看着他,告诉他,这样多么有趣。”

  次迦抬起脸,双眸失神,满是茫然,却在与萧玉山对视之刻蓦然清醒,眸中雾气散尽,化作一片死灰。连情丿欲如火炽热,都不能教这片死灰复燃。

  “喜欢——”

  饶是他顺着赫连归雁心意说下去,语气与眸光里,皆是一片漠然清冷,一如往昔。

  这场游戏荒诞不经,但次迦心神好似已抽身而去,只留下躯体在赫连归雁身下挣扎扭动。萧玉山瞧见次迦神情之刻,便是如此作想。

  待到云雨散去,次迦已伏在地上起不得身。赫连抬脚迈过他,行至萧玉山跟前,上下打量许久,也不说一字半句。

  萧玉山不甘示弱,旋即飞瞪回去,挑衅似的微扬下颔:“禽兽不如的东西!”

  “可惜啊可惜。”赫连归雁心有怒意,面上却不改笑颜,故意叹息好一番,好似满心皆为萧玉山可惜,“可惜你从今往后,只能在禽兽手中挣扎求生。”

  说罢,赫连归雁松开枷锁,但闻一声轻响,萧玉山立时便要摔落在地。好在赫连归雁眼疾手快,更兼身手敏捷,一把捞了萧玉山入怀,紧紧圈着臂膀:“想不想试一试?你与他不同,生来便是金贵人,我会疼惜着些。”

  “滚开!”萧玉山想挣扎退离,赫连归雁也未强留,臂膀一松,便见他趔趄好几步。

  赫连归雁终归朝次迦那处睥上一眼,继而望向萧玉山,有意将声音一沉,冷声问道:“次迦,怎么这般不懂礼数,竟不送公子归去。”

  “是。”次迦支起身子,余韵未散,穿戴衣衫时,手臂都在不住发颤。

  归去之时,次迦掌灯走在前头,萧玉山一路望着他背影,眉宇深锁,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自觉此刻无论说些什么,都只会平添尴尬。

  寂静长廊之内,只有他们二人脚步之声久久回荡。寂静夜色下,灯影将墙上彩绘映得斑斓而诡谲。

  这一回,是次迦先行开口:“真是对不住。”

  萧玉山不解:“何出此言?”

  次迦回答:“你初来之日,我本想帮你引开赫连王子,谁知弄巧成拙,反倒让他寻到法子同时折磨我们两人。”

  “原来那时门外请走赫连归雁的,是你。” 萧玉山犹记得那日之事,却不明次迦之意,“那时候,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又为何执意相救?”

  “因为这里吞噬了太多人,我便是其中之一,但你与我不一样。”次迦说话时,总含着疏离与冷淡,仿佛早已厌倦浮生,“你不该沦落在辉月行宫里。”

  人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听得此话,倒是萧玉山不知如何言谢了:“你……”

  次迦兀自说道:“如若有机会,你应当远离此地。”

  说话之间,已行至门前,次迦为萧玉山推开门扉,却不料房内竟有旁人,惊呼之际,倏然有利刃抵在脖颈。次迦立时噤声,也不去瞧歹人面貌,垂眼说道:“他在外头。”

  安风蹙眉问道:“谁?”

  “一位萧姓公子。”次迦聪慧剔透,早些年因颠沛流离,而练就了识人有法的好本事。在初见之时,他便已瞧出来,萧玉山来历不凡,定不会长留于辉月行宫。

  说话之间,萧玉山亦是走进来,见得安风等人,又惊又喜,又有恍如隔世之感:“安风?”

  “陛——”安风望向房中漠北人,立时改口,“公子,我等都在等你归去。”

  临行以前,萧玉山望向次迦,为谢当日解围之恩,愿带他一同离去:“如若愿意,便随我们同去关内。”

  次迦却是摇头,笑意里头含有太多无可奈何:“我是注定走不得了,萧公子还是趁夜离去吧。”

  “我们若离去,你怎么办?”说话之间,萧玉山望向那名引路少年,心中不安,不敢就此离去,留次迦涉险。

  次迦与安风求一把匕首,用利刃将人逼在墙角:“你们快走,赫连王子那处,我自有办法。”

  少年眼见萧玉山等人换装而去,方要高呼,脖颈皮肉已教刀刃划出血色:“你怎么吃里扒外?”

  次迦望着薄薄刀刃,眸光晦暗不明,低声警告道:“我劝你不要出声。”

  “不论你在赫连王子跟前多得宠,犯下私自放人这等事情,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少年眼见那一行人已然逃离,想要出声唤护卫,却又惧于刀刃,不敢闹出动静,“你自己犯事便也罢了,何苦拽着我一道遭殃?”

  “你遭不了殃。”次迦早为他想好出路,慢悠悠说出来,“今夜你一直昏睡在这间寝殿之内,并不曾再见过旁人,更不知晓那位萧公子是如何失踪的。”

  这样说来,倒当真把他摘了出去,与此事再无干系。少年犹不安息,眉眼一条,与次迦问道:“那么,你呢?”

  “至于我,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次迦收刀入鞘,说话之间,便流露几许讥讽之意。

  少年平素最见不得他这模样,冷冰冰地若即若离,好似高人一等:“你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不成?你我都是奴仆,谁也不比谁高贵些。”

  “同为在泥污中挣扎之人,若是要比,也该比谁更腌臜些。” 次迦望着他,淡然一笑,仿佛这一席话并未将自己也囊括其中。

  次一席话也终归将少年激怒,只见他横眉怒目,当即要怒骂出声:“你这狗东西——”

  话音未落,一记重击已落在脖颈侧畔,少年合眼倒下,昏睡在地上。

  次迦也不瞧上一眼,转身即走,悄然合起门扉,好似今夜从不曾有异状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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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玉山与安风等人连夜逃离,回到遂玉城时,天色已然微亮。

  叶文卿在客栈之内彻夜等候,一颗心都好似高悬于半空,直至见到萧玉山推门进来,才安定了心神。

  安风倚在窗扉便,望着天色渐亮,红日初升:“等明日城门一开,我等便护送陛下归去。”

  赫连归雁迟早要发觉萧玉山逃离,他们只能尽早走出漠北。

  叶文卿只见得萧玉山,却不见储栖云,又因尚不知前因后果,只问道:“怎么不见储先生?”

  萧玉山再听闻旁人提及储栖云,心中滋味难言,又颇为诧异:“你也知晓他并未葬身火海一事了?”

  “此前陛下踪影全无,我等全凭储先生托商队锦囊,才寻到了漠北。”叶文卿如实答道,“也正因此事,众人才晓得,原来储先生尚在人世。”

  “他……”萧玉山欲言又止,时至今日,已不知如何再与旁人言说这种种变故,“只可惜,他回不去了”

  千言万语,都只汇集成这么一句——他回不去了,纵使往日情谊尚在,也再也回不去了。

  叶文卿依稀瞧出写许端倪,大体猜得其中定有变故,便不敢再多言。倒是安风心性耿直,心怀疑惑便问,也没个顾忌:“储先生为何回不去?若是有难,我等大可以将他救回将阳城去。”

  叶文卿见势不妙,忙不迭说道:“储先生定是另有要事缠身,少不得在漠北多留几年,才能归去。安统领若是强带他回将阳,反倒弄巧成拙了。”

  安风这才说道:“叶大人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经此漠北一行,萧玉山已是筋疲力尽,身上那些苦楚尚不值一提,心中煎熬更胜过心里千倍百倍——如若再相见,他当真要与储栖云兵戈相向吗?

  如此看来,最好还是不见。

  众人在客栈小憩,原本只等开了城门,便混在人群里头悄然离去。谁料想,城门尚未开时,街肆就已戒严。

  变故骤生,安风推开窗扉一角,只见得漠北兵卒把守街肆两侧,人群簇拥之下,赫连归雁正往城门方向策马疾行。

  看来今日,想出这遂玉城,又得好一番波折。

  叶文卿行至安风身侧,亦是朝楼下望去,只见得兵卒已挨家挨户搜检起来,俨然不将萧玉山寻到,誓不罢休。

  紧要关头,叶文卿忽然提及另一人来:“你可晓得,漠北有一位伏都将军?”

  “听人说过,并不认得。”安风说罢,又望向萧玉山。

  萧玉山道:“我知道些,此人乃漠北名将,因受几件大案波及,教赫连氏削去了兵权。”

  “昨日安大人去后,下官曾去拜访过。”叶文卿早隐约猜到,这一趟漠北之行定千难万险,赫连氏断不会轻易放大燕皇帝归去。他们想要安然离境,必得寻个帮衬。

  叶文卿只想着,那位伏都将军遭赫连归雁构陷,不仅声誉难保,更是丢了兵权帅印,定然心有不忿,甚至怀恨。

  人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伏都纵横漠北边疆四十余年,即便兵权一朝被夺,军中将士之心却还在。如若利用他与赫连氏对抗,他们变有逃离漠北之机。

  萧玉山旋即明了,与叶文卿问道:“此人可信?”

  “可信。”叶文卿回道,“若是不可信,我走不出伏都将军家宅。”

  原来昨日,叶文卿铤而走险,以自身为诱饵试探伏都之心。如若伏都仍旧忠于漠北,即便未教他当即血溅三尺,也断不能容他等到与安风等人汇合。

  一代名将遭人构陷,半生清誉皆毁,自是怀恨在心。此时求他出手,也算得大好时机。叶文卿想定主意,当即扮做关内商贾,独自去往伏都将军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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