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说吧,孩子归谁>第42章 豁出性命只为你

  “今晨圣上与君后驾临太子府赏花, 太子房中一位伶人突然出首太子藏有龙袍,当场便从卧房搜了出来。据说那件龙袍的制作工艺是瑞福临的手法,且是杜公子以歌姬服饰作掩护亲自送来的。圣上下令彻查,涉案人等尽数下狱, 太子也在其中, 就连……”韩梦柳神情悲悯。

  李怡“腾”地一下倒回椅中,心如刀绞。

  杜松风, 还有他们出生没几个月的孩子……

  “土木公绝不可能制什么龙袍, 这是诬陷!”

  “自然是诬陷。我打探过,此案已审了一堂, 太子说不出龙袍出处, 瑞福临亦无一人能证明那并非自家技法。有心人做下此局,必已谋划得天衣无缝, 杜公子及其家人想要脱身,实在是难。”

  “有心人?”李怡彻底乱了,“谁要害他?他才做了两个月的官, 能得罪谁?”

  “你怎不明白,此事摆明了是对储位别有居心之人陷害太子,利用了杜公子。我原以为此番入宫为官,他们定是要用我来对付太子,万万没想到最终被拖下水的竟是杜公子。”韩梦柳抚额叹息,幽深而疲惫的眼中突然迸出狠意,“为了储位枉顾数百条性命,我……绝不能忍。”

  李怡满面惊讶, 一字一顿义愤填膺的韩梦柳令他感到陌生。

  “李兄,今日我来找你,只因要救杜公子和……”韩梦柳目光一闪,“单我一人之力不足。当然,此乃玩命的事,你要三思,就算无法相帮……”

  “我帮。”李怡坚决打断韩梦柳,郑重抱拳,“韩兄我信你,今后任凭差遣。”

  韩梦柳心头一震,一手按上李怡肩头。李怡又将他通身的夜行衣打量一遍,“你现下作何打算?”

  “若要翻案,必须尽快掌握更多线索,今夜你我便潜入大理寺监牢去见杜公子,听他将事情清清楚楚讲一遍,然后再取证物找漏洞。”

  “证物?你是说……”

  韩梦柳露出“就是如此”的表情,李怡不可置信道:“这两件事难如登天,你……”

  韩梦柳一笑,“我所学甚杂,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原本这些我一人去做也行,但见杜公子,还是得李兄亲自出马。”

  三更过,李怡出生二十一年来首次换上夜行衣。

  夜色中韩梦柳带他翻越大理寺的高墙、灵巧地躲避巡夜的士兵,李怡心中波涛汹涌。他知道韩梦柳会得多,但仍旧想不到,他怎么居然还会这个?!

  “此案牵涉甚广,为防串供,关押及审讯是分开的。太子在大内天牢,杜公子在大理寺,杜家其余人有的在刑部大牢、有的在府衙大牢,恐怕杜公子尚不知家中境况。”

  想起杜松风,李怡心中难受得不行,此时唯有强行压下,努力保持冷静。

  监牢门口拐角处,韩梦柳取了两块打火石模样的东西出来相互一擦,顿时白光大胜,刺得人睁不开眼,周围的一切也都看不见了。

  “韩兄,这是……”

  “遁术。”韩梦柳拉着李怡走入白光。李怡惊悚地看着韩梦柳从明明是睁着眼睛好好站着的两名守兵身上摸出钥匙,轻松打开大门走入。接着又将石头一擦,白光中,大牢内看守与犯人皆陷入呆滞。

  “李兄,切不可与中术之人说话,否则他们会醒。此遁术虽厉害,但只能维持一刻钟,稍后见了杜公子,行事一定要快。”

  李怡使劲儿点头,心想这哪里是遁术,明明是法术吧!今日大开眼界,不想世上竟真有此等玄之又玄的东西!

  监牢甬道中,潮湿腐朽的气味扑鼻而来,李怡心生一念:“韩兄,既然他们都晕了,为何不……”

  “牢房钥匙并不在看守身上,否则隐患甚多。”韩梦柳知道李怡想说什么,“况且就算我们救出杜公子,还有杜府那一大家人。就算一家子人我们都救出来了,不洗脱罪名有何用?”

  “是,”李怡叹道,“是我短视了,胡言乱语。”

  韩梦柳安慰笑道:“李兄并非短视,而是关心而乱。”

  李怡一怔,关心……则乱?

  “到了。”

  一语拉回李怡飘远的神智,定睛一看,铁柱子牢门后,一穿着脏兮兮的囚衣头发蓬乱的人抱膝缩在角落。虽然头垂着看不见脸,但他知道,那就是杜松风。

  一步上前趴在牢门上,李怡轻声唤道:“杜……土木公、土木公……”

  杜松风仿佛从睡梦中被人叫醒,迟钝地抬起沉重的头,睁开羞涩的双眼,无神地四处望去。是做梦吧,否则怎么会一片白呢,也一定是做梦,他才会看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两个人,而且他们还穿得怪怪的。

  梦到韩公子也就罢了,怎么居然还梦到了……李怡呢。

  “土木公、土木公你醒醒!”李怡着急地在牢房外晃着双手,“看见我没?我是、我是李台!”

  杜松风依旧一脸茫然。

  “杜公子,此乃我的遁术,眼前一切都是真的,你过来!”韩梦柳道。

  杜松风愣了愣,眼睛跟着转转,试着掐了一下自己,唔,真疼。所以这……不是做梦?

  “土木公,事不宜迟,你快过来啊!”李怡急了。

  杜松风一个激灵,终于有些找回自己,他猛地起身,腿一软差点儿摔倒,再踉踉跄跄扑向前。李怡看得惊心动魄,待杜松风刚一扑到牢房门上,便握住了他的手。

  牢房内外,十指紧扣,凝眸相望。

  “你们、你们怎么会来?这周围怎么……”

  离得近,李怡更看清了杜松风灰扑扑的脸以及泛着乌青饱含无辜与委屈的双眼,心狠狠地拧在一起,“全靠韩兄有本事,现在时间不多别说废话,你快将你知道的所有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们,记住,要一字不差!”

  “我、我也不知怎会这样啊……”

  杜松风抿着唇,委委屈屈地将自打进入将作监后发生的一切讲了,讲完呆呆望着李怡,李怡也深深望着他。

  听他说的,似乎真是无知无觉飞来横祸,找不出半点破绽。

  韩梦柳思索道:“杜公子,将你与谭廷之事,仔细再讲一遍。”

  李怡一愣,杜松风更是惊异,“韩公子怀疑谭大哥?不可能的,他对我……”话到一半突然断开,往日情景冲入脑海:谭廷没由来地对他很好,给他派下的公务也都是制衣,且要求他发挥特长。他考虑到自己努力做好或许对瑞福临日后成为皇商有利,也就没刻意隐瞒家中技艺。谭廷偶尔问过一些并非特别紧要的技法,他也就说了。如今想来,谭廷某些话里似乎更有深意,还有他被抓走时那悲凉的眼神……

  可单凭看到成衣及偶尔看他指导工匠,间或问一两个问题,应该并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一模一样的瑞福临手法。若当真做到,那么此人才华可谓惊世。

  而且总觉得谭廷是个好人,应该不会这样做。而且即便真是他做的,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断断续续地讲完,杜松风犹疑地望着韩梦柳,“韩公子,你们打算……”

  “杜公子,实话说,谭廷最惹人怀疑,但事实还需查证,你先别急。”

  杜松风垂下头,入眼是他与李怡紧紧相握的双手。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感受到这双手上的力量和温度,突然间,他的心很闷很酸。

  “韩公子,李……兄,”杜松风小声念道,“今日你们来,我感激不尽。但此事太危险了,你们莫要再为我奔走了。若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逃不过就是逃不过。我只求我真有个什么,我爹他……还有孩子,李兄,”头垂得更低,“孩子便归你了……”

  “说你傻,你当真是傻透了。”

  李怡打断他,仍是一句嘲弄,语气里却尽是不舍与温柔。

  “你既知此事甚大,难道就不知道,它已经大到了单用你一人的命根本无法了事的地步?如今瑞福临被查封,杜家上下尽数下狱……”

  “什么?!”杜松风大惊,用力捏住李怡的手,“我爹他们……”

  “所以,救你就是救杜家与瑞福。”李怡笑着,笃定说道。

  “可是、可是你们……不行,”杜松风拼命摇头,“就算如此也不能让你们……”

  “真是蠢得很。”李怡抽出一只手来覆住杜松风双唇,湿润的双眼蕴着更加浓重的笑意,“若我们救了你,自己却没了,有什么意义?”

  杜松风怔住,李怡含着泪带着笑的目光投入自己眼里,内心猛地一震,鼻尖跟着泛酸。

  “土木公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谭廷?”李怡淡淡说着,如同问你吃了没饿不饿一样,杜松风心中却猛烈晃动起来。

  “我、我……其实我……”嘴唇在李怡的手指下轻轻动着,声音越来越低。

  李怡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这里不再是牢房,而是他们曾经饮酒叙话的月下小亭。此时此刻,他已经很清楚自己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唯独不知道,杜松风是否能让他满意。

  沉默中韩梦柳叹了一声,“李兄,时候不早,该走了。”

  杜松风目光一闪,他们……要走了?

  目光中流露出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强烈不舍,李怡双手拨开杜松风的乱发,对着那张如梨似桂的脸笑道:“今次我若救你出去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什、什么?”杜松风茫然。

  李怡抽回手退开一步,“到时你就知道了。”

  转身离开,杜松风努力从牢门中往出挤,看着白光里李怡与韩梦柳渐渐消失,白光散去,周围恢复如常。突然清醒的守卫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四处巡视,呵斥他退回去。

  杜松风来到角落里缩起身体,心中沉甸甸的。

  他爹、孩子、杜家的其他人。

  还有……李怡。

  出了监牢,韩梦柳让李怡先回家,自己再折返回去盗取龙袍。李怡见识了韩梦柳的手段,知道自己留下只有碍事,唯有嘱咐他千万小心。

  分道扬镳后李怡一路忐忑,回到家换了衣服点上灯等待,杜松风与韩梦柳的安危时时刻刻在他心头缠绕。坐立不安了半个时辰,韩梦柳终于平安进门,将一黑包袱拍在桌上。

  “只能看一个时辰,之后我再送回去。”

  李怡感激而郑重地望了他一眼,打开包袱,明黄织锦上一团金灿灿的飞龙,绣纹密实灵巧,配饰珍贵夺目。仔细将边边角角一一看去,李怡的神情几近绝望,“说实话,这件龙袍真是处处透着瑞福临的工艺,哪里不同,我也看不出。”

  “言下之意,是否学得太过刻意?”

  李怡蹙眉,“可没有证据证明是有人故意学的,说是瑞福临所制,谁都反驳不了……”脑中突然一闪,他兴奋地紧紧抓住那根或可救命的稻草,“我看不出,天下人都看不出,甚至瑞福临自己人都看不出,但只要真有不同之处,有一个人一定看得出!”

  韩梦柳亦难得激动,“是谁?!”

  李怡呲牙一笑,“我爹。”

  李重诺与杜明礼打小在方大通老员外门下修习制衣与木器技艺,各开商号后又磨练出不少新巧,且始终互相紧紧盯着,但凡对方有个风吹草动,就寻思着怎么反击。

  此时李怡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父亲身上,却不料李重诺夫妇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一看到那件明晃晃的东西就魂飞魄散了,大骂李怡惹火烧身,叫他赶紧哪儿弄来的哪儿送回去。

  李怡苦劝无果,扑通一跪,“爹!事情已惹下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破绽将功折罪,而且越快越好,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爹,儿子求您一看!”将头磕得“咚咚”响。

  李重诺拧眉盯着李怡,再看立在一旁一身夜行衣面色淡然却坚定的韩梦柳,心道这两个年轻人真是不知死活。

  长叹一声,他终于抖着手拾起龙袍,反复细看。

  室内寂静,沙漏之声几乎可闻。

  “似乎没什么不同……”李重诺喃喃自语,突然一拍李怡,“是了,去调褪色水,浓些,五倍。再拿最细的绣针来。”

  恒庆元与瑞福临织染技艺不凡,衣料极不易褪色,别说是平时洗衣所用皂角之类,就算是染坊中所用的褪色水都不能奈何。如今调浓稠褪色水,是要在染料上下功夫?

  李怡又疑惑又期待地跑着去办,准备好一切,李重诺小心翼翼捏起龙袍一角,伸向褪色水。

  “伯父,晚辈失礼插一句。”韩梦柳道,“此乃极重要的证物,损坏是否……”

  李重诺道:“我只需极小的一块,而且我既敢如此做,就有本事令它迅速复原。”

  韩梦柳恍然,“伯父技艺高超,晚辈佩服。”

  李重诺将龙袍一角拇指大小的一块浸入褪色水,片刻后取出铺平放在一旁。又将自己所穿外袍一角同样浸入,再取出放好。众人眼看着两块布料上的色彩渐渐变淡,一盏茶后完全褪成灰白。

  李重诺捏起绣针挑出褪色龙袍上的一根丝线,让李怡将灯拨亮,再以绣针拨开丝线外层,露出其中包裹着的更细更小的线芯。

  韩梦柳不禁赞道:“丝中有丝,果然不凡。”

  李重诺道:“包芯丝线工艺相当精致,能增强衣料韧性,且不添重量,但不易学,许多制衣坊都不会。也只有王公贵族高门大户制衣才会用此线。”

  韩梦柳道:“然王公贵族高门大户往往并不晓得其中玄机,只知道穿。”

  “正是。”李重诺又以相同的手法拨出自己外袍丝线中的包芯,将两条芯并在一起,“你们来看。”

  李怡、韩梦柳、李夫人同时探头过去,李怡首先道:“爹你衣裳上的包芯还有颜色,但龙袍那条芯就没有,这意思是……我们恒庆元的织染功夫更好?”

  李重诺摇头叹息,“其实我这件袍子,是我亲手照瑞福临的手法制的。”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

  “此事说来话长。”李重诺起身走到一旁,“从前在师父门下,我乃大师兄,时常指导师弟。因年幼调皮,的确曾常常欺负他们。有一回我叫杜明礼替我洗衣,他不愿意,我就说师父有个独门秘技只传首徒,他若替我洗衣一个月,我就告诉他。当时杜明礼很小,还傻着,犹豫一阵就答应了。一个月后我告诉他,染色应浸四遍而非两遍,那样的话颜色永远不会褪掉,有钱有势的人家都穿这样的衣裳,能卖大价钱。我是胡说的,杜明礼却信了。后来师父考核,他就浸了四遍,但超过了时间,衣裳没制完考核没通过,还被师父罚了一顿。可杜明礼很轴,跟我杠上了,打那以后但凡染色就浸四遍,还说就算浸四遍也会比我制得又快又好,后来他开了瑞福临,也这样要求工匠们。”

  李重诺说这段往事时一直负手背对众人,李怡便肆无忌惮地露出鄙夷:虽然是他爹,但此等行径当真令人不齿。还有杜松风他爹,也当真是又蠢又轴,连带生出的杜松风都一模一样。他就不同,不仅没有继承他爹曾经的恶劣,反而成长得如此胸怀宽广英伟不凡。

  “所以伯父方才是为了证明……”韩梦柳上前一步。

  “这件龙袍染色时只浸了两遍,绝非瑞福临所制。”李重诺转身提起衣摆,语气笃定,“杜明礼只将此事当做赌气,但我却认了真,尝试比对多年我终于发现,浸染两遍对于大部分衣料已经足够,但唯独包芯丝浸染四遍后颜色会渗入芯内,我这件外袍便是明证。这一点恐怕杜明礼自己都不知道,否则还不得大肆宣扬。”

  韩梦柳喜道:“杜掌柜一定不知道,否则不会在审讯时不说。”

  李怡立刻凑上去拍马屁,“所以说还是爹更胜一筹。”

  “但这并无实际作用,只有五倍浓的褪色水才能完全褪去我等大染坊的染料,平常人穿衣裳,谁会故意褪色?而且就算包芯丝芯内褪不掉,外面颜色都没了,光有里面又能怎样?”

  “但如今此乃救人的关键。”韩梦柳道。

  李重诺顿时紧张地望向李怡,“你们……要做什么?”

  李怡理所当然道:“既然发现了破绽,当然是要救他们啊!”

  “救他们?怎么救?我等平头百姓,怎能去管官府的事,何况现在是……”李重诺看着桌上的龙袍便一阵发麻,疾步行回桌前,“好了,趁着深夜无人,我赶紧将衣裳恢复原样,你们送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爹!”李怡凑上去,“人命关天,怎能见死不救?您方才忙活了半天,又是为什么?”

  李重诺怒气冲冲一拍案,瞪眼道:“还不是因为你逼我吗?要么我会大半夜陪着你疯?!这一年来你给我找了多少事情,平时瞎折腾还不够,现在是要玩命呐!李怡,你玩的不仅是你自己的命,还有整个李家,整个恒庆元的命!难道你要我们李家跟杜家一样吗?!”

  “可他们是无辜的!”李怡嘶吼。

  “那只能怪他们福薄该灾!”李重诺也吼起来,红着双眼跟儿子对峙许久,粗声喘息后瘫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复原龙袍褪色的一角,扔给李怡,闭上双眼叹道:“去吧,此事到此为止。杜明礼……便看他们的造化了。”

  “爹!”

  “扑通”一声,李怡捧着龙袍再次跪倒,声音陡然凄厉,“杜松风与我有了孩子,我这辈子……认定他了,杜家是我们自家人呐,他们出了事,我们不帮还能让谁去帮?况且一旦连坐,我们也跑不了!再往外头说,恒庆元与瑞福临虽然对立,可若瑞福临倒了,无论官道商道,恒庆元也独力难支。”鼻尖一酸,语气夹着哭意,“爹,您与杜松风他爹从小一起长大,亲兄弟也不过如此,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您眼睁睁看着他们全家满门抄斩?!”

  夜色笼罩的厅堂中,李怡声音绕梁,慷慨凄然。

  李夫人站在角落,满眼是泪。

  韩梦柳望着李怡挺直的脊背,想起不久前牢中分别的情景,满心感慨。

  李怡狠狠抹一把鼻涕,“爹,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也不是那等没心肝的人,我不会连累全家的。自此刻起,我不再是李家子孙了,天一亮,就找师公主持从李家族谱上划掉我的名字!”再抹一把眼泪,朝李重诺郑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飞奔出门,很快便没入夜色。

  “你……”李重诺气得胡须乱颤,发抖的手重重拍案,“畜生!”

  李夫人揪着帕子,哭出声来。

  “伯父伯母切莫动气,李兄只是一时激愤。”韩梦柳提步向前一跪,“晚辈在此立誓,以性命担保,此事绝不会牵连李家!虽然晚辈之命不值一提,但请伯父伯母相信晚辈,也相信李兄。”

  “韩公子,你是怡儿的好友,你们……”李夫人噙着泪,语无伦次。

  “伯父伯母,事不宜迟,晚辈这就去追李兄。”韩梦柳起身一抱拳,奔出门外。

  李夫人无措地望向满面怒容的李重诺,“老爷,怡儿他、他真的……被杜家那个小子,迷了、迷了心窍了……”

  李重诺沉默地望着自己外袍褪色的一角,刚硬的双眉紧紧蹙起。

  韩梦柳追到李府门外院墙下,从满腔激愤气喘吁吁的李怡手中取过龙袍,以包袱裹好,“李兄,冷静。后头还有重任。”

  李怡胡乱点了点头,“韩兄,你先把这东西送回去,我现在……”使劲儿揉了揉脸,目光坚定,“我去丞相府,快到上朝的时候了,我去拦景丞相的轿子,求他给土木公他们做主!先前筹备程大公子婚礼,也算与相府有些交情,而且大家都说景丞相是个好官,我想他不会坐视不理。”

  韩梦柳道:“事不宜迟,你先去,我送回龙袍就去找你。”景澜不仅是丞相,更是太子太傅,如今夏昭遭劫,李怡所求之事必是景澜所愿见之事。只是不知当今龙椅上那位的想法,是否与自己所料的一样。便只好,小心谨慎,尽力而为。

  二人分道扬镳,李怡独自奔驰在夜半京城寂寥到可怕的街道上,心中砰砰直跳,身上火热异常,连吐出的气都快要烧着了。

  转街过巷终于来到丞相府,他对着门楣匾额上三个朱红色大字直直跪下去,繁星的光辉洒上他落满灰尘的衣裳。

  斗转星移,东边天空的墨色染上深蓝,身后突有响动。李怡回头,只见韩梦柳朝他走来,旁边还跟着一宽大的身影,竟然是……他爹?!

  李重诺来到李怡面前,狠狠瞪着他。

  李怡抬头仰望,“爹,我不是已经说了……”

  李重诺再狠剜他一眼,一撩衣摆与他并排跪下。

  李怡大惊,“爹!你……”

  韩梦柳跪在李怡另一侧,“是我又回贵府告知了伯父。李兄,先前你太急了,伯父年长,想事情自然比我们想得多些,但绝非李兄所说的无情无义贪生怕死之人。”

  李怡热泪盈眶,“爹……”

  李重诺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小孩子能成什么事,单是包芯丝线你就不会剥。况且若真救了姓杜的,他以后在我面前就更抬不起头了,也是美事一桩。”

  李怡又感动又安慰,“爹,多谢。”

  李重诺冷哼一声,“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先不同你计较。但你方才大逆不道,我日后必定一一算来,你准备好屁股挨家法吧。”

  李怡吐了吐舌头,韩梦柳在一旁微笑着看。

  东边天空的深蓝渐渐晕上浅蓝,相府大门打开,三列队伍引着三抬官轿行出,分别是右丞相、兵部侍郎、工部员外郎的字样。

  李怡立刻膝行上前高呼:“丞相大人!草民恒庆元李怡有天大的冤情!求丞相大人主持公道!”

  官轿停下,黎明黑暗中,李怡隐约看见三个轿帘处都有些许轻动。轿夫走到窗口朝轿里的人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最尾的轿子里走下来一身着官服的年轻人,正是程熙。

  “你等有何冤情,要拦丞相官轿?”程熙负手俯视跪着的三人,目光最后停在韩梦柳身上,眉宇间紧了几分。

  李怡叩首,“程大人!太子殿下与将作监丞杜松风及杜家和瑞福临众人皆是被冤枉的!那件龙袍并非瑞福临所制,是有人蓄意陷害,证据就在私制的龙袍上!求丞相大人主持公道!为太子殿下及瑞福临诸人伸冤!”一个头重重磕下去,韩梦柳与李重诺跟着俯首。

  程熙淡淡道:“此事你等如何得知?又是如何知道证据在龙袍上?”

  李怡一个激灵,黎明晨露中,脊背有些发凉,“是因为……草民熟知杜松风为人,他绝不会参与此事,龙袍上一定可以找到证明其清白的证据……”

  “程大公子。”端正跪着的韩梦柳突然出声,“此事是下官查得并告知他们的。恒庆元李大掌柜织染技艺非凡,且知晓连杜家人都不知晓的瑞福临织染工艺特别之处,因此下官请求他们前来作证。下官断定此事乃不轨之人诬陷,亦可断言,只要李大掌柜见到证物,必可当场指出不同。”

  “你断言?”程熙神色严肃,一副很难被说服的样子。

  李怡心中开始打鼓:韩梦柳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把所有责任都往他自己身上揽。这回因为杜松风,他太着急,一时忘了韩梦柳跟太子的关系。如今看来韩梦柳如此拼命,恐怕也是因为太子。程熙过去曾打听过韩梦柳,那是为了给太子办事,还是他俩之间有其他仇怨?

  李怡越想越害怕,正打算说些什么解围,却见韩梦柳冲程熙一笑,低声道:“程大公子,下官以亲生女儿、太子郡主之名起誓,证据就在证物之上,李大掌柜一验便知。”

  李怡大震,这是他第一次从韩梦柳口中听到女儿。

  “……韩公子。”程熙复杂地盯着韩梦柳片刻,终于回身行向右丞相轿前。

  “爹爹,您说怎么办?”

  轿帘掀开,身着绛红色丞相官服的景澜疲惫地按着眉心,“又是一件把命搁在悬崖上的事啊……”

  “爹爹的意思是?”

  景澜抬头,双目坦荡自然,“不是三个人么,正好一个轿子里一个,那韩梦柳就来我轿中吧。”

  “爹爹果真要带他们面圣?”

  景澜对程熙和蔼一笑,“事已至此,接招便是。”

  官轿起行,一路来到皇城外。

  入宫前,韩梦柳向景澜一礼:“相爷,下官请退片刻。”

  景澜一扫他的夜行装扮,故意笑道:“请退更衣么?”

  “相爷真会开玩笑。”韩梦柳亦轻松地笑着,“下官有更重要的事待办,相信能助相爷一臂之力。”

  景澜的笑容渐渐收住,“太子殿下有你在身边,可谓亦喜亦忧。”

  韩梦柳躬身,“下官不懂相爷的意思。”

  景澜转身无所谓道:“过不多久,你就会知道了。”

  韩梦柳望着景澜入朝的背影,有些事情似乎明了了,但又有一些新的疑惑,正如他方才所言,亦喜亦忧。

  “韩兄。”李怡走上来,“景丞相让我们等待宣召展示证据,你又要去哪里?”

  “证据只是一面。”天边泛白,夏日清晨的露水沾湿了奔波一夜的衣裳,韩梦柳面色淡然,“我现在要去揭开此事的另一面。”

  “另一面?”李怡不解。

  韩梦柳在熹微的晨光中浅浅一笑,“幕后黑手是谁,你不想知道吗?”

  李怡一怔,望着韩梦柳转身,修长的身影渐远。

  朝会上,景澜提出太子私制龙袍一案或有新证据,奏请建平帝下旨大理寺再审。景澜此举虽是力主公正,但也不免惹上维护太子之嫌。历来帝王最忌皇子结党,众臣无一不为景澜捏一把汗。然建平帝天威之下,景澜始终冷静自持缓缓陈述,伪制龙袍需挑选宫中及民间能工巧匠合力检验,以示真相,以安人心。

  建平帝沉吟半晌,终于准奏。

  朝堂上有人松了口气,亦有人将气提到了嗓子眼。

  早朝后大理寺重新提调证物,选将作监织工两名、民间工匠两名,同以制衣闻名的恒庆元大掌柜李重诺重验证物,建平帝携丞相景澜亲自监督。最终验得瑞福临查抄的所有衣饰中,但凡包芯丝线,褪色后芯内皆留有染料,伪制的龙袍则不然。

  建平帝盯着伪制龙袍褪色之处开口:“景卿。”

  景澜上前跪倒,“微臣在。”

  建平帝拾起伪制的龙袍,面无表情道:“断案的话,仅从这些地方可否证得此物确非瑞福临所制?又可否进而证得,此物并非太子授意私藏?”

  “回皇上。”景澜叩首,“单就证物看,不能。”

  角落里跪着的李重诺心中一沉。

  “但,”景澜又道,“有证人可证瑞福临诸人并不知晓包芯丝线浸染四遍即可保留染料之事,且随意询问织工,皆无人知晓此技,若无其他可靠证据,微臣以为,此物并非瑞福临所制。”

  李重诺略松了口气。

  “然仍无法证太子无辜?”建平帝挑眉道。

  景澜道:“眼下的确如此,但证据已在路上,臣斗胆请皇上稍作等待。”

  建平帝眯起的虎眸迸出深邃的光芒,随手将私制的龙袍扔到一边。

  从京城闹市到城外树林,韩梦柳小心翼翼地跟随前方四名黑衣人,渐闻更远的前方有马车响动,略一思索,纵身直往声源处。

  韩梦柳的轻功比之四名黑衣人更胜一筹,一盏茶后便看到了奔驰在林中小道上的马车。他飞身落于车前,极快极准地扼住车夫咽喉,对着一身村夫打扮、将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粘出的络腮胡须的人毫不意外地一笑,“谭少监,果然是你。”

  谭廷从斗笠下露出那双依旧温和平静的眼,“你是……韩大人?”

  韩梦柳道:“谭少监,东窗事发,同我走吧。”

  谭廷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车后响动大作,韩梦柳一望即将追来的几道人影,迅速掏出绳索将谭廷手脚捆了嘴里塞上布团,再喝令奔马停住。

  “如今谭少监既无法逃脱又无法自尽,不妨趁空想想,是打算光明正大地接受刑律,还是憋屈地死于二皇子屠杀之手?不妨再想想,往日杜松风对你如何,你对他又如何?”腰间抽出软剑,起身俯视,“直到此刻,杜松风即将满门抄斩,却仍不愿怀疑你。”

  话音落,漂亮的身影划过天空。

  兵刃相接传出脆响,韩梦柳同四名黑衣人战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