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87章

  这厢详细叙述,那边雷瀚海也听得认真,他眼珠转了转,忖道:“早闻父亲说唐文伯为人慷慨仗义、扶危济贫,却将心如豺狼的人罗收养门下,这到底是人罗的幸运,还是唐府的不幸?”他暗中想着,手掌复用力一拉,万俟静、人罗两副长躯又上移数寸。

  那人继续说道:“你住进唐门之后,初时倒也乖巧,与全派上下老小都很融洽。因你虽出身卑寒,则天资甚慧,唐文伯即将一身绝学毫无保留的传授于你,能得到这样的殊荣,除了他的独子唐鑫之外,便要数你唐森了。”

  “这人究竟是谁?连我第一个正式的大号都知道,那么我的其他秘密在他那里也已不算秘密了。”人罗这时心下越来越怵,他既怕崖上之人历数自己罪状后乘隙对他不利,更怕自己当年的丑事教上面两个娃娃听去遭他们鄙视。敢情越是声名狼籍的人,把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瞧得越重。

  崖上人道:“随着岁月推逝,你渐渐不甘心止做唐鑫的陪衬,你要当唐门真正的主宰。也许你昔日受的不公得到了上天的怜悯,你廿岁那年已将唐门武功全部学成,而那年秋天,年逾古稀的唐文伯竟突发羊角风一夜暴毙。满门举哀的日子,你认为时机成熟,于是联合早已熟悉、亦对唐氏掌门宝座垂涎三尺的唐鑫堂兄堂嫂——唐淼夫妇,屠戮其堂弟一门老小六十余口,篡得了蜀中唐门的统治权。

  “哪知你的贪心愈来愈大,慢慢地已不满足仅在川蜀一带作威作福,而是妄图吞噬整个武林,乃至全天下。下定决心,你当即把唐门大权交给了先前如同傀儡一般任你私下指使的唐淼夫妇,随后只身独闯消息相对闭塞的苗疆。到了蛮夷之地,你化名苗罹,投至大理霹雳堂名下,意在同驰誉云贵的南陲孟氏双侠钻学火器之术。

  “狼子野心啊!可叹那二位豪迈直爽的侠客,只看到你谦恭聪颖的外表,竟未窥出内心何其险毒,没有顾忌的兄弟二人将视若珍宝的看家武器——天崩炮的研造及使用方法一切教授予你。然而你呢?在受艺过程中不仅无半分感激,反倒时时想着如何将孟氏兄弟的秘技占为己有。皇天不负苦心人,你在霹雳堂三年伪善求学,终归基本掌握了利用火器杀人的诀窍。上一个辛酉年的霹雳堂展技日,你居然当着同门师友的面,假称与孟氏双侠切磋武艺,而后借机使自己研制的天崩炮炸得他们粉身碎骨,这种阴险至极的手段,恐怕惟有你人罗才做的出来。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虽说你那一炮炸死将近百人,但也惹火上身灼伤自己。那种燎烤肌肤的痛苦无法用语言描述,你忍耐不住,便潜入洱海冰潭七天七夜。经过火烧水浸,你原本秀美的俊脸从此变得奇丑无比,这便是为了称霸江湖而付出的惨重代价。遭这一劫,更加坚定了你追逐至尊的信念,你给自己取了一个终生的名字。人罗,就是人间修罗的意思,呵呵,修罗现世,天下人没有太平日子过了。你重返中原之后,做了很多很多副假面,它们或喜,或怒,或哀,或乐,完全迎合了世人的心态。仰仗着那些假面,不但掩盖了你貌陋的缺陷,而且还能够助你左右逢源,在各色人物中间任意往来。

  “几十年里,你逞心机不知蒙了多少武林名宿,上至少林、峨眉,下到桃花、螳螂,江湖诸派的看家功夫,差不多都被你设计窃去。但谁知你的心肠竟是恁地歹毒,偷学别人武功不算,尚要灭人门派,淫人女徒。只因昔日雷金池老英雄一时错看引狼入室,致使他的千金——端庄淑美犹如天仙的璇儿枉遭横祸,被你这个淫贼夺了贞操而羞愤自尽!哎,算什么?又算什么?止有失去了璇儿,才是泰山派,才是雷家莫大的损失!痛哉,璇妹,哀哉,璇妹!”他越说越悲,直至扬声大恸,响彻整座百花山区。

  “璇儿,那不是我姑姑么?这人知道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的芳名,想必与我泰山雷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却说雷瀚海这时亦教那人抢天呼地的哭声搅乱了心智,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这一错神,手上自然减了几分气力,下面两人立时又滑落尺许,颇为惊险。

  “嘿嘿。”人罗稳定身形,待崖上人悲声稍止,方道:“老夫猜到阁下的身份了。前天晚上你我同榻而眠,我执着你手讲了自己出身经历,当时你也对老夫孤苦的童年表示怜悯,是不是呀,方抑扬?”

  “是他!”雷瀚海闻言更惊,在他心中,方抑扬这个名字和风流、儒雅、清高一类褒义之词早已沾不上边,燕京人罗府再晤,他彻底看清了“疯儒”的嘴脸,那是个在没有机会时隐藏得很好,一旦见到利益却能够出卖一切的小人。“咦,不对呀。”雷瀚海忿怒之际,一丝疑云竟自缭上心头:“倘若方抑扬如今真的惟利是图,他又怎会这样重情?他口骂人罗淫贼,莫非说此二人已各存异心,不是一伙的了?”他想到此处,暗地里居然盘算起如何离间那两个魔头,教他们彻底反目。

  夜色愈浓,四下除了猎猎风声,再无他音。良久,坐在雷瀚海身后被人罗指做方抑扬的那人的语音重新使这绝崖峭壁之处恢复了生机:“没错,本来依着我的性格从不同情那些不幸的人,惟独你是个例外。但凡不幸的成人必有可恨的地方,他们自作自受怨不得谁,而你自出娘胎便坠入苦海,去承担那帮强盗种下的苦果,这完全属于无辜。不过你错就错在,长大后不懂得宽待他人,只记得别人的恶,却忽略了世上大多数人的好。许是源于报复的心理,驱使你慢慢走上了邪路,无论别人给你的恩惠何其的多,最后得到的则尽是你无情的反噬。雷金池老英雄待你可谓仁至义尽,泰山派传世武功‘狂飒手’,我和大师兄曲昊纵然绞尽脑汁也未获其中要领,师父偏心,在众多弟子间单单讲这套武功的心法教你掌握,可是你日后的所作所为,着实深深地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善心。

  “人做任何错事都是要遭报应的。当年泰山亡派,我自知没有办法力挽狂澜,便只有隐姓藏名遁出红尘,这么做既可以令我宁静的怀念昔日我们师徒同门其乐融融的时光,同样能够安心的想起我一直默爱的人——璇儿那一颦一笑楚楚动人的神情。然而最重要的,是我要在没有任何人打扰的环境下,潜心钻研一种能置你于死地的武功。其时据我所知,你凭偷凭骗学来的武功已然多不胜数,而且大半属于邪派诡秘的套路,很难对付,因此我若打算赢你,就必须创造出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为怪异的武功。呵呵,寒来暑往,终究不枉我二十个春秋交替的呕心沥血,虽说未曾研出可以直接铲除你的功夫,但我却找到了让你自己消灭自己的办法。”

  人罗立刻哈哈大笑道:“江湖人都将你方抑扬唤做‘疯儒’,初始我还以为是他们嫉妒你的才智而恶语中伤,可听了你不着边际的话,我也相信你的确是一个疯子。老夫不痴不傻,干嘛没来由的弄死自己?或许你明白斗我不过,索性说些蠢话聊以自慰,哈哈,好可悲啊!”

  “你轻点动弹,要死就一个人撒手跳下去!”敢情人罗得意之余,竟摇晃起万俟静两只脚来权作发泄,雷瀚海有了察觉,当即大声呵斥。

  方抑扬见人罗全然不信己言,遂连笑几声,道:“现在不是你狂的时候,脐周多处穴道真气停滞,无法正常调息,这一点你难道感受不到么?”

  “啊,没有,体内畅通得紧。”人罗暗中呼吸,“神阙”、“丹田”等穴道果真堵塞不能运转,但他依旧口硬,不肯承认。

  “哈——哈——哈——”这回失声大笑的是方抑扬,不过此刻他的声调已十分凄惨,竟显不出半分得意的样子:“我看你才在自欺欺人哩,你穴道毁损乃是我的手段,岂会有错?本来我并未想到如何杀你,可是一个现象缺使我从中受到启示。奉劝你接受现实罢!”

  “什么启示?什么现实?”人罗逐渐发抖,他紧紧地俯着崖壁,似乎预感死神即将降临。

  方抑扬继续说道:“在下秘居八卦村可非无所事事。那里的孩童个个纯真无邪,不懂得勾心斗角是为何物,更难得的,是他们天资聪颖,敏而好学,我这还算有些墨水的儒生倒也乐于去教。那日,我给孺子们讲了中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立志复仇的故事,内心不禁联想到自己忍辱负重的处境。散学之后我无心归家,独自踱至村外,意在静思复仇计划。正当我倚石而坐全神考虑之际,一个豆大的黑影自我面前迅疾飞过,当时我的性情亦是非常急噪,思绪受扰,立时怒火中烧,探手捉住那黑影,想捏死它宣泄心头烦闷。孰料我启开指缝,居然看到了极为有趣的情形:一只褐色蜂子与一只周身翠绿的小虫相交缠绕,翻滚成团……”

  “这‘疯儒’好不废话,两只虫子有甚看头?难不成他还指望它们能除掉人罗么?”手上吃劲的雷瀚海俯卧冰面许久,虽冻得打颤,则心中雪亮,在八卦村,方抑扬给他的印象便是一个清心寡欲、不逐凡世名利并具有无上智慧的隐士,那泰山派嫡传看家剑法《天狼秘录》,几百年间纵是响誉武林,却也存在不少纰漏之处,只是历代修习者惟恐背负“忤逆犯上”的罪名,明知有错亦不敢循善修改,倒使得一部好端端的剑谱拘泥一格,始终难以同武当、峨眉等镇派秘籍相提并论。方抑扬不甘师门绝技就此平庸,独居荒村不顾世人冷眼,毅然删减陈旧的《天狼秘录》大半招数,仅留六手守式,一手攻式,将它们首尾衔接,循循而进,永无枯竭,形成新的套数。止这一点,便足够雷瀚海佩服二师伯一辈子。然而令他想不通的,则是二师伯性格究竟怎样,从八卦村安贫乐道的表现判断,方抑扬就算坐在金山巅上心肠也断不会动,可为何才见到区区几万两黄金,他即一脸奴才相的与人罗那个罪该万死的魔头沆瀣一气,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雷瀚海冥思苦索不曾询问,人罗却替他开口,措辞间无不讥讽方抑扬少见多怪,连两只不值得提的虫子亦觉稀奇,狂妄之时似乎业已忘记自己身临险境,命在须臾。

  方抑扬不理二人明疑暗惑,兀自说道:“目睹二虫争斗,我好奇顿起,当下什么也不去想,径直奔家,将它们装进笼内,注观其态。”他略做停顿,听到人罗轻蔑一哼,随即又道:“暮色行降,那两只虫儿渐渐没了力气,褐色蜂子好像干完什么,倏地振翅和翠绿色的肉虫分离开来,飞在空中,欲寻出路于笼里四下乱撞,最终因耗尽体力而死。我又窥探那绿虫儿片刻,瞧它一动不动,立时觉得扫兴,遂回房熄灯,那夜无话。”

  “自始至终这就是一件无聊的事。”人罗闻他絮絮叨叨半天不得要领,不由得忿忿说道。

  方抑扬朝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崖下白了一眼,接着道:“翌日晨起,我仍旧想着那只绿虫儿,跣足到了院中,透过木笼微小的孔洞仔细观看。海儿,你猜我瞧见了什么?”

  雷瀚海这时万没料到“疯儒”会对自己发问,心下紧张,脱口答道:“那绿虫儿一夜未有食物,被饿死了!”

  “海儿永远心存良善,把事情想得过于单纯。人罗,你说一说,我瞧见了什么?”方抑扬大概对雷瀚海的答案不太满意,继而转问人罗。

  “不知道!”人罗有意作对,一口回绝。

  方抑扬缄默俄顷,道:“一宿之间,那原本圆圆滚滚的绿虫竟变得烂木一般,千疮百孔,周身爬满别种幼虫,密密麻麻,恶心得很。睹此情状,我恍然大悟,那褐色蜂子名叫蜾蠃,是一种专门把自己的卵产到别的虫子体内的寄生蜂。待卵破后,孵出的幼虫便食寄主的肉,饮寄主的血,慢慢长大,再沿用这样的方法繁殖后代。人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泰山时共同读过篇,里面有一句‘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说得即是蜾蠃蜂借寄主生卵的意思。”

  “啊!”人罗像是听懂了什么,恐惧的神色顿时在他脸上显露无遗:“你将自家内功全部输进我的各处要穴,难道是想利用这种手段瓦解我本身功力,从而易如反掌的取我性命?”

  方抑扬微微一笑,道:“此话你说对了一半,也说错了一半。数日前我之所以奴颜媚骨的投靠你,正是因为我了解你这个魔头吃软不吃硬的心理,假意与汝接近而伺机诛之,事实证明我的第一步计划非常成功;你全身受伤的脏腑由当年的‘安国公’武世忠配药精心调理,现在如同新生婴儿一般脆弱,一击即毁,偏偏你急于求成,竟同意我运功为你恢复元气,这恰好成全了我的第二步计划。二十载间,我除却日日给孺子们授课讲学,亦在休神养性,修炼愈加深厚的内功。

  “如今我身上的经络业已悉数打通,功力足可相当于旁人修习三百年的火候,而我则将这些刚猛的元气一口气统统输给人罗兄,试问人罗兄经过调治尚未成熟的‘三焦’诸穴怎么禁受得住?非是我唬你这魔头,你几个时辰前同海儿恶斗之际,已然无意间使我给你的大量真气在体内流散,灼伤了你所有的穴道与内脏。要不了太长时间,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名字——人罗便将成为历史!嘿嘿,你一生凶杀成性,最后一个弄死的反是自己,报应啊报应!”他慷慨激昂的说到这里,体力似乎不支,喘息几口,放缓语音道:“如果人罗兄在亡前能够幡然悔悟做些善事,救援海儿和那位姑娘脱离险情,我保证你还会多活一天并且死得不痛苦,可反之你若邪心不改依然滥用元气,内创崩裂,连个全尸也保不住……咳咳……咳咳……”话至结尾,方抑扬忽地咳嗽不止,显然这一番长谈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

  雷瀚海听毕连蹙眉头,暗地猜想人罗这头狼会不会在性命将结之前发发慈悲,为他那条已不堪重负的臂膊减些压力。

  然而狼就是狼,狼是永远不可能替别人着想的。“哈哈——”人罗极其凄厉的惨笑一声,恨恨地道:“姓方的,就凭你那点岁数也敢和老夫耍花招?什么不能运功,分明是缓兵之计。我现在便上去杀你,看咱们两个到底谁尸骨无存!”“存”音甫绝,他双臂暴扬,左脚猛踏,颀长的身躯凌空纵起丈寻,将犹呈卧状、死抓万俟静不放的雷瀚海以及合目盘膝而坐的方抑扬尽纳眼底。

  龙声轻吟,寒气逼人,人罗手中那柄象征着邪恶的旷世宝剑——玄龙铜鼎游夹着猎猎风啸缠头裹脑直劈下去。他一招分三式,大有将下面那三个眼中钉一并干掉之势,其速迅捷,万难躲避。

  “轰——”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人罗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感。每一寸肌肤皆因烈火的炙烤而龟裂开来,体内越来越胀,几百年修成的真气遇到熊熊大火流转的更快,真气愈快,烈火愈猛。他大呼,他大叫,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恶有恶报。想曾经,他是何其的嚣张,何其的不可一世,如今,新帐旧帐一齐找上了他,教他为自己当初的种种恶行付出昂贵的代价。没有人怜惜他,因为他自己都不曾怜惜自己。

  “轰——”第二声震撼天地的大响,百花山上空仿佛下了一场“火雨”,自远处看,宛似新年的焰火。裹着人的骨肉的焰火。

  “怎么了?我是不是死了?啊,海哥,我们还在一起!”万俟静睁开惺忪的眼睛,借着身边零碎下落的火块,凝视雷瀚海那张早已淌满汗水的脸。倘使能跟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即便是死也没有什么。短短两句,足以表白万俟静此刻的心情。

  “静静你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丧命的是那个混帐人罗,他作恶多端,死有应得。来,我拉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