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48章

  雷瀚海盘膝坐定,一名婢子于鼎中舀了三碗美酒,呈到他面前。雷瀚海并不迟疑,接来一一饮尽,顿感满口醇香,喉咙间恰似一股暖流淌过,驱散严寒,咽入肚里更是受用,他略倾酒碗,朝对面的芮翱示意自己滴酒未剩,而芮翱同样如此。又舀三碗,又干三碗,雷瀚海面无惧色,芮翱亦是越喝越兴奋,斗酒渐入佳境。

  随着日晷上的阴影徐徐移动,未牌时光所剩无几,在一个时辰的光景里,雷、芮二人赫然共饮二百余斤青铜好酒,那芮翱这刻情绪业已涨到极点,他撕裂上身衣衫,露出通红、骨骼清晰可见的胸脯,以散发体内积蓄的热量,嘴上也没闲着,一碗接一碗喝个不停,照此势头再灌百十来斤不成问题。较起鹰帝,雷瀚海倒略显逊色,他的意识已被酒精麻痹大半,逐渐分辨不清端在自己手里、飘着辛辣味道的透明液体是什么,只知道把它送至唇边,而后吞进早储满这种液体的胃中。不过他尚存一丝清醒的记忆,即是外公方才说的放弃本场比斗,待赌奇门时扳回劣势,可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这是他掌管黄蜘蛛所经历的首件大事,假使如斯轻易弃权,那对于全教士气将是极大的打击,但硬挺下去呢,像烂泥似的瘫在来犯者脚前,岂非更加丢人?

  他犹疑不决,几丈外的黄蜘蛛众人一样捏一把汗,尤其舒敏,看到外孙表露败相真比任何人都要焦急,恨不得凑上前帮着喝几十斤,无奈这样显然违背了不许第三者相助的比斗规则,情急之下,她只有在心中祈求女儿在天之灵,能够保佑雷瀚海体面的结束战斗。

  “外婆,现在情形怎么样了?”不知何时,又穿上黑色监察袍的万俟静挤进人群,扶住栗然发颤的舒敏,急切地询问。

  舒敏关注战局,无暇瞧她,仅脱口说道:“你看他们两个的脸色就知道了。”语际已现不耐,但随即又道:“海儿不是给你半日假闲,教你照顾你娘么。”

  万俟静立刻道:“我娘不放心这里,特意命我赶来,谁料瀚海真的……我欲在此同大家一齐陪他。”尽管这是一句极平凡的话,可当它一字一字传入雷瀚海耳中时,居然起到了足以扭转乾坤的作用!

  雷瀚海听见人言,闪目一瞥,刹那间一件黑色长袍跳进他模糊的视线。那是象征庄严、大公无私的颜色,而配穿这种颜色衣服的人,必定也是无私忘我。是万俟静,是黄蜘蛛曾经的旗帜、如今却肯甘退次席全力辅佐自己的女子,既然她能置母亲病重不顾来支持自己,那么自己无非多喝点酒,怎可就轻言放弃?看着芮翱不可一世的样子,雷瀚海直觉周身血脉骤然加速,压抑心头的豪情瞬间迸发,“当!”一声响,筛酒美婢手中的海碗竟被他一脚踢开,顿时酒水飞溅。两方群豪(包括芮翱)俱给眼前变故所惊,不明白雷瀚海此举甚意,是否因为输不起而存心搅局。

  只见雷瀚海挺直身躯,跌跌撞撞地走近其中一具青铜鼎旁,扒住鼎沿。片刻,他凝视芮翱,语调迟滞地道:“芮老爷子,晚生有些话,请问你有没有胆量让我说?”

  芮翱这时亦自热火攻心,说道:“老夫不喜吞吞吐吐的人,雷教主但管讲来。”

  “嗯。”雷瀚海小歇一会儿,方说自道:“芮老爷子自恃海量,傲视中原豪杰,以为擅饮者便是大好男儿,斯言差矣,为人生于天地间,需当胸襟宽阔、不计私嫌,可老爷子只因未合己欲,竟公然叛离师门,实令天下英雄耻笑。至于你的豪放狂饮,在我看来,倒是借酒掩羞……”

  却说芮翱同属性情中人,听罢立时怒不可遏,高声道:“姓雷的小子,老夫瞧你是明知喝不过我,即来拿话抵赖,颐期取消斗酒!”

  “哈——”雷瀚海仰天长啸,震得众人耳内“嗡!嗡!”作响,“芮翱……”这是他第一次当鹰帝面直呼其名:“你若这般说就大错特错,在下自幼追随母性,练就千杯不倒,莫云这二、三百斤,纵然再多一些,我也视如白水!”他又喘息少时,继续说道:“芮老爷子既自诩爽快,号称武林酒仙,那就不必拖泥带水一碗一碗地喝,索性一口气喝干鼎中剩余的酒,何如?”

  芮翱及群豪得言,皆心下一懔,那鼎此刻所余之酒少说还有上百斤,世间却有谁敢称将它们一口饮尽?芮翱面露异色,打算唬雷瀚海一唬,冷笑道:“孺子狂妄,你要是当真打这个赌,就以身作则,喝给我们看!”

  “也好。”雷瀚海猜到他会反将自己,道:“在下先干为敬,但我希望芮老爷子勿要耍赖,我喝了你便喝……”“喝”字甫落,他左手扳住鼎耳,膝盖前顶,暗较内功,赫然把重逾八百斤(含二百斤酒水)的青鼎抬离地面,旋之响起鼎底冰块的碎裂声。二口相接,鼎内醇厚的老酒淙淙外泻,群豪几乎是以肉眼看到的速度见雷瀚海腹部隆起,活象一个行将分娩的妊妇。

  “咚!”雷瀚海将底儿朝天的青铜鼎重重地掼回地面,沉声说道:“该芮老爷子……你喝了。”

  芮翱仗眦角余光发现那鼎业已干干净净,肚中不仅犯难,揣度对策之际,左手处忽传来一声讥笑:“我还当鹰帝多么了不起,敢情也懂比自家横的不好欺负,啧啧……“正是万俟静所云。

  望着气势汹汹的黄蜘蛛弟子、与对自己热情期盼的本方手下,芮翱清楚逃脱不掉,当下三晃两晃至另一具青铜鼎近前,效仿雷瀚海手搭鼎边,向其说道:“傻孩子,老夫喝的酒较你喝的水尚多,你却孟浪的跟我打哪门子赌,胆子真是不小。”雷瀚海不动不语,只是圆睁虎目,直勾勾地瞅着自己脚背。

  芮翱愈怒:“混帐小子,等老夫喝完酒你再乖乖认输!”言毕举鼎过眉,依样仰颈猛灌,不消片刻,他的肚子也象雷瀚海般涨得浑圆,众人尽暗自猜测待其酒鼎空空如也后,雷瀚海又会做何反应。

  许是岁月催人老,或者刚刚受了小辈的气,眼见雷瀚海溃败之当,那个素以豪饮驰誉江湖的鹰帝突感心尖一痛,呼吸节奏立变,咽下腹内的酒水登时上涌,两股液体交融,竟教他尽数吐出,脚下一滑仰面载倒,那口青鼎也因骤然碰触地面而跌得粉碎,反可惜了那百十来斤的好酒。芮翱手下见状,立即一个接一个地快步上前,搀起鹰帝,或掐人中,或锤后脊,显得煞是忙乱。

  良久,芮翱复张双眼,极其模糊的看了看傻了一般的雷瀚海,勉力说道:“雷教主,这一阵你赢……”言未尽,头颅一偏径自沉睡。那群汉子、美婢不再搭话,只是护着主子返回营内,随后高悬免战之牌。

  且表黄蜘蛛一伙见敌方退去,俱围簇而上守住雷瀚海,百里索满心激动的抚摩外孙肩头,竟说不出话来,但雷瀚海终于启齿,他缓慢地扫视一遍周遭,已瞧不到半个鹰帝门人影子,虚弱地问道:“他们真认输了?”

  一旁的万俟静接道:“是的教主。芮翱一生最重承诺,既然亲口言败,自不会赖帐,斗酒我们确实胜了。”

  “那就好。”雷瀚海心里顿觉如释重负,蓦然,他唇开齿启,一道清澈的酒水箭一样疾射出口,旋即浑身无力、丧失知觉,左膝微屈直跪下去。这一来则吓着黄蜘蛛众人,顷刻间他们也像适才鹰帝一方抢救芮翱似的抢救雷瀚海,而后同样将自己的主人送回住所。可不同的是,黄蜘蛛没有挂免战牌,却是使胜利的旌旗高高飘扬。

  烛火荧荧,四周寂寥。雷瀚海只觉头痛欲裂,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足以令他窒息,一口接着一口的秽物也不知被他吐到哪个角落。他俯卧锦榻,肚子里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他每吐一口,额头便渗出大片冷汗,发虚的心就会像没有着落一般乱蹦一阵,而他两只无力的手紧扒床沿,生怕一下抓空,瘦弱的躯壳即如同脱枝的秋叶一样,被风吹进黑色的旋涡,永无停止的飘零。

  一股温暖的汤汁暂时止住雷瀚海胃部的抽搐,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犹未更衣的万俟静。虽说依旧是一袭黑装,但当柔和的烛光映像在万俟静那张娇艳可人的脸儿上时,谁又能够拒绝这份“不可侵犯”的柔情?

  “你还没歇息啊?”雷瀚海小声地问。

  万俟静甜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吐了一宿,我怎么睡得下?”

  雷瀚海左右游视,发现自己的衣衫、被褥皆是雪白干净,哪里有半点呕吐过的痕迹?莫非……“是你给我收拾替换的?”雷瀚海问。

  万俟静扮个鬼脸,娇笑道:“对啊,我怎能让堂堂的黄蜘蛛教主吐得像只花猫,即便醉酒也要醉得体面嘛。”

  雷瀚海望着她俏皮的模样,于是以臂代枕,会心笑道:“你个大监察做这种琐事,实在苦了你了。”

  万俟静道:“我是监察,但我还是女人,女人……就是照顾男人的……”语毕两靥绯红,竟自垂下头去,其媚无可方物。

  雷瀚海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不自主地伸开右手,将万俟静滑腻无骨的柔荑握在掌心,疼爱之情刻显其颜。忽然,他心底泛酸,一丝思念之绪油然而生,原来他忆起了同样温柔、如今却独守望门寡的苏君。

  自从那晚一别,伊人便像天边云朵随风逝去,而她那刁蛮、乖巧、一颦一笑的神情却永远只能在雷瀚海记忆的最深处打下浅浅的烙印。想到曾经和苏君患难的岁月,雷瀚海顿时激起一阵感慨,他松开抓着万俟静的手掌,转身向里抱头蜷曲,似乎要把自己跟这多变无常的俗世在黑暗中隔离。万俟静瞧他如此,业已猜到八、九,她知趣地悄悄站起,为雷瀚海盖妥被子,拾过床边盛满污水的痰盂,缓步走出临时搭建的营帐。唯留雷瀚海一人轻声呜咽,偶尔呼唤“君君”二字。

  雷瀚海着实想不通芮翱的肚子究竟是什么做的,昨日喝进去的那一、二百斤老酒仅隔一宵便已荡然无存,至于他的神志更是清醒,就好似十几个时辰前,在大洪山脚斗酒落败之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样,这一点即使连仗着意气取胜的雷瀚海也自叹弗如。

  却说在这二人对峙、交涉间,雷瀚海始终自愿处于被动,而由芮翱大肆主张,加之他酒意未散,此时更显迟滞。

  大概是条件反射的原因,芮翱则越发神采奕奕,他对雷瀚海嘿嘿一笑,道:“雷教主夜来歇得安好?”

  雷瀚海闻言,胡乱说道:“晚生酒量浅薄,仅凭侥幸赢了芮老爷子,唉……”他精神萎靡,现出一副怕芮翱说话不作数的样子。

  芮翱面色一沉,摆手道:“老朽日前既已允败,万无更改之理,你不用担心。目下我们当探讨赌奇门的事宜。”

  “赌奇门?”雷瀚海想了一下,道:“但不晓得怎个赌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