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摧魔>第140章 上路

  张采指着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没有人可以违抗冥冥之中的神灵,假若一个人从小被培养成刺客,那么他也只能没有感情地生活……”

  “刺客?先生杀过人不成?”

  “先生突破了杀人底线?那所杀之人是否当真该死?”

  “……”

  诸生议论纷纷,他们已然听出张采弦外之音。

  张采缓缓道:“老朽倒是没杀过人,不过老朽害死过一个人……”

  张采又醒了,原来只是一个连环梦。

  梦通常有一到二层,少有第三层,因为人做到二层梦境的时候,便会强烈意识到自身身处虚幻,从而梦醒。

  张采扶额环顾四周,眨眨眼睛,非常确定自己醒了,他呼唤了两声娘子却得不到妻子的回应。

  他忽然想起来岳丈病逝,妻子回娘家守孝,小小的宅院中除了他再无他人。

  “哎,记性越来越差。”

  很多回忆都丢掉了。

  张采面露惆怅之色,听见扣门声,起身披衣,拄起拐杖去开门,一面相和蔼的年轻僧人立在门前,双手合十,开口说道:“施主,贫僧远游天下化缘到此,见前院有树高逾墙壁,雪天结有累累果实,不外乎二因,一施主乃有福报的善人,二施主是世外高人,可对?”

  张采展颜道:“这儿哪有什么世外高人,只有红尘俗人。”

  僧人笑道:“非也,小僧乃是世外高僧。”

  “荒谬,倘若你是世外高僧,又怎来此处向老朽化缘?”

  僧人说道:“贫僧只是人在这里,心不在这里。”

  张采看不出他有魂游天外的迹象,不过觉得这僧人挺有趣,转身去后厨拿来米面与冬衣赠与僧人,僧人取走一些米面,笑道:“弱水三千,贫僧只取一瓢。”

  “世外高僧不是餐风饮露吗,也食人间烟火?”张采打趣道。

  僧人微一颔首,含笑离去。

  张采去到私塾授课,讲完论语,稍稍沉默一下,高谈阔论道:“时势造英雄,也造废人,长期安逸的生活通常会养育出两种人,一种是贤者,另一种是废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应当挣脱这份虚幻的安逸,去追求更广阔的天地……“

  梦境与现实张采分得清楚,他的故事并不动人,不合时宜地说出来只会招人反感,无有必要。课业结束,诸生散去,张采拄拐走向门口,见到一位面相和蔼的道袍老者双手拢袖立在门前。

  张采问道:“阁下是?”

  来者正是朱天攻,他的容貌年龄远不及张采年迈,口上谦逊道:“晚生朱天攻。”

  张采疑道:“傲天宗十大长老之首朱天攻?”

  “不错。”

  朱天攻的大名可谓如雷灌耳,张采未见其人,早闻其名,此时亲眼相见,不由感到很吃惊,拱手道:“恕老朽眼拙。”

  “先生不认识晚生很正常,不过晚生对先生神往已久。”朱天攻笑道:“可否去府上小谈片刻?”

  张采欣然同意,二人回到宅院,张采亲自沏茶端来,朱天攻坐在厅堂一把红木椅子上,接过茶一看是养生花茶,说道:“先生脸色红润,双目有神,不像是需要养生的人。”

  张采道:“养生要趁早,朱长老也可以开始了。”

  朱天攻举杯不饮道:“养生可以避免很多病痛,但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

  张采坐到朱天攻身旁,啜下一口暖茶问道:“老朽与修真界人士素无往来,不知朱长老所为何事而来?”

  朱天攻道:”实有要事相求。“

  张采道:“朱长老言重了,老朽垂垂老矣,不日作古,一介凡胎无甚本领,怕是爱莫能助。”

  “先生此言差矣。”朱天攻笑道,“你有一个好徒弟,忘了?”

  “哦?”

  朱天攻道:“无名。”

  张采道:“朱长老莫要说笑。”

  朱天攻微笑道:“在下身为资深修道者,修真界顶尖人物,占星之术自然也略通一二。你教过那么多人,其中便有剑圣无名,只是你未多加留意罢了。”

  张采略一沉吟,说道:“老朽素闻剑圣已经超脱红尘,应当不会与你们傲天宗作对,他高来高去,行踪不定,老朽亦不知他身在何处,你想让老朽请他出山,怕是行不通。”

  朱天攻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匣说道:“那就太遗憾了,本来这颗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于一身的阴阳仙丹,晚生打算赠与先生。”

  这颗阴阳仙丹是世间顶级仙丹,穷尽轩辕傲天毕生之所能炼制。二丹皆有修复人体各大创伤,增强活力,重返年轻的神奇功效,只吃一颗便能重返年轻,两颗一起吃下,则可大幅度提升修为。

  朱天攻哪里舍得赠与他人,只是试探张采。

  张采摆手道:“谢朱长老美意,老夫早已活够本了。”

  “先生的眼中只有沉沉暮气,没有青春朝气,实令晚生惋惜。”朱天攻摇头道:“不得不说先生的心比外貌更为苍老。”

  少年喜欢畅想未来,因为还有大把时光待过,老人喜欢回忆过去,因为往后时日无多,朱天攻截然相反,他人老心不老,有飞升仙界的雄心壮志。

  朱天攻问道:“我欲成仙,比天更寿,先生以为如何?”

  张采道:“一副耳坠作为点缀很美,多了反倒显得累赘,生命亦然,有长短才显出珍贵。永恒不灭,反而不美。”

  朱天攻笑问:“先生是因为修道无门,才这么说?”

  张采笑道:“信不信由你。”

  “无所谓真假。”朱天攻起身,背负双手踱至窗边,眺望窗外风景道:“晚生不是来和先生作无谓争辨的,先生是真洒脱还是假洒脱,晚生也没有兴趣了解,只是希望先生能赏个脸,来傲天宗坐一坐。

  向门中弟子,传授妙法。”

  “老朽无甚妙法,怕是要让朱长老失望了。”张采道:“朱长老一心得道长生,熟不知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得到后或许会觉得——

  也不过尔尔。

  朱长老,你我老了,时代不属于我们了。”

  朱天攻道:“噫,先生此言差矣!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只要有心,任何时候起步都不晚。“

  “长老杀气很重。”

  朱天攻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何以见得?”

  “眼睛。”

  眼睛是心灵之窗,张采看出朱天攻眼底隐含戾气,这股戾气很有可能会断送朱天攻的性命。

  ”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张采攸然道:“我们本不存在。”

  那佛家箴言说给信佛之人或许听得进去,朱天攻哪里听得进去,当即哂笑道:“先生这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那一套早就过时了,晚生更喜欢率性而为,将心爱之物牢牢抓紧的感觉。

  话虽难听了些,可都是肺腑之言,人各有志,还请先生勿怪。”

  人各有志不假,殊途同归也真,张采明白自己无法劝化朱天攻,也明白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只有他去了,无名才会现身。

  可张采甚至不知道无名是谁,因为他门下学子实在是太多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无名究竟会是哪一个学生。

  那样缥缈若仙的人物,当真曾是他的门徒?

  张采将信将疑道:“无名真的会来吗?”

  朱天攻道:“天地君亲师,他岂敢不来。”

  “你有把握吗?”

  素闻剑圣无名剑法超神,张采不免有此一问。

  “不劳先生费心。”朱天攻淡淡道。

  张采抿了口茶眼望窗外,雪依旧下个不停。

  “高墙遮蔽住阳光,寒冬到来,花木只能枯死,而我却不能推开这墙,因为墙内有人。”

  张采府邸外,无名望着墙壁缝隙倔强生长的花朵,微微摇头,花朵得不到阳光的滋润,注定一生阴暗,无法茁壮成长。

  而且雪花飘零时,它也会衰败得更快一些。

  “师父。”

  背后传来梁风的声音。

  无名轻抚花朵问道:“徒儿,你可知为师为何退隐江湖?”

  梁风走近道:“不是伤病就是心病,我猜是伤病吧。”

  “错了。”

  “错在哪里?”

  梁风问:“难不成是心病?师父你可莫要诳我,你这般超然红尘的人儿,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心坎?”

  无名脸色微凝,喉头滚动,显然有想要诉说的欲望。

  梁风道:“师父,想说就说出来吧,可别把自己憋坏啦。”

  无名微微动容,缓缓道:“其实二者均有,为师一生大小战逾万场,伤筋折骨,气血逆行,都是常有之事。

  痛过之后也就麻木了,人毕竟不是铁打的,每一次复原暗耗元气。

  一个缺少元气的人,如同行尸走肉,难有作为。

  如同长期缺觉,表面似无大碍,实则内里虚空,思维僵硬,体衰智弱,寿元无多。

  也许仅仅一个晚上的通宵达旦,就会失去生命。

  你师娘看出为师年轻留下诸多遗症,便劝诫为师退隐江湖。

  但是为师不想离开,只是她劝我,我才离开。”

  梁风搭上无名的胳膊道:“师父,你别去了,对付傲天宗我一人足矣。”

  他们此行正是要去傲天宗,朱天攻身为傲天宗实际控制人,推演天象星位,算出无名位置,向无名发出邀请函,无名从而得知张采被“请”了过去,心系恩师,自然要走一趟,去之前给自己算了一卦,此行是真正意义上九死一生,称得上有去无回。

  无名倒不怕死,只是不希望所爱之人孤苦无依,男女相处日久,会产生一道无形的精神锁链将二人捆绑在一起,一方若是突然离去,另一半会陷入深深的抑郁,不可自拔。

  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是感情,至死方休。

  所以无名希望能安然无恙地来去自如,有去有归。

  他不希望中年丧偶这件事情,发生在妻子身上。

  他很自然地叫上梁风,只因现如今的梁风,少年大成,斩魔无数,身怀渡劫修为与绝世宝刀,是他可以依仗的对象。

  无名道:“我若不去,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梁风道:“师父不相信我?“

  无名道:“他是我的启蒙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他身陷囹吾,我岂能袖手旁观。”

  梁风凝眉不语,此时的他不知傲天宗的人是妖魔鬼怪,会被镇魔刀死死克制,只道是傲天宗高手如云,轩辕傲天和朱天攻都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大师乃至泰斗级人物。

  梁风认为彼时无名实力之高,旷古绝今,无人望其项背,此时无名失去天罚神剑,与昔日驰骋江湖的不羁战意,实力自然得下降几个档次。

  轩辕傲天跻身渡劫之境,广昭武林,公然叫嚣无名,风头正盛,相信朱天攻的实力也不会逊色于他,必然藏着厉害法宝,故而梁风很自然认为这一战十分凶险。

  无名拍拍梁风肩膀说道:“年轻的我酷爱冒险,探索广阔的天地,不断获取更多的人生经验,使我感到充实快乐。

  走出去后的我发现,原来张先生的眼光也没有那么长远,他的学识也没有那样渊博,眼界也没有那样广阔。

  他曾试图将智慧、勇气、坚韧、公平等诸多美好字眼加诸吾身,可他不了解的是,每个人的人生路都截然不同,每个人遇到的人,听到的事,碰见的天气,都是不一样的。

  世上没有真正的公平,从古至今一直如此,他总爱别人说大爱无疆,可当他的朋友和陌生人掉进水里,即使陌生人离得近,他也还是选择先救自己的朋友。没有真正的大爱,所有人依从本能地为自己着想,我参考许多人和事都印证这一点,只不过老道的人内敛,年轻的人真实,我游历四方了解到许多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譬如造纸,譬如和面,譬如木工,譬如烧窑……这些他一概不知,而这些名为技艺的东西才是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可即便拥有技艺也不能确保不入歧途,因为人生有太多未知变数。”

  梁风道:“师父,凡事不可太过苛求,想得越多活得越累,大道至简,合用即好,张先生遵循仁道,倡导大爱无疆,出发点没错,您这辈子或许因为贯彻侠道丢掉许多东西,造成很多缺憾,不过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人生,太过完美,反而玄幻,不是吗?”

  无名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有了这种觉悟,甚好。“

  梁风日前在徒弟薛少明的推荐下拜访了张采,一番攀谈获益良多,说话也变得老练起来:“师父,多思无益,随心而行,我们该上路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