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枭獍徒>第18章 人选

  几日后,陶相府。

  陶道常看着萧寻章带来的太医,说:“你这是何意?”

  萧寻章向太医使个眼色,太医心领神会,放下医箱,取出脉枕,置于陶相手侧的几案上,说:“陶相,请。”

  陶道常看了萧寻章一眼,不作声,而后手腕侧翻,随意地搭了上去。

  片刻后,太医手指搭在脉上回话,说:“陶相脉道充盈,和缓流利,是康健之象。”

  陶道常说:“你带了太医来,就为给我请个平安脉?”

  萧寻章遗憾道:“本意并非如此,只是我原以为陶相病了,还巴巴地央人从长白带了几支野山参来。”太医已适时将装山参的盒子从医箱中取出了,装作无意地打开,只是为了自己再次确认一下品质,恰巧让房间中的另外两人都清楚地看到盒中物件。

  陶道常瞥见垫着山参那明黄的缎子,移开了眼,说:“多谢美意,可惜我并非病体,更何况,无功不受禄。”

  萧寻章说:“放下吧。”

  太医应声放在了适才诊脉的几案上。

  “便是无病,气血补足了,才好建功受禄呢。”萧寻章慢条斯理道:“你说是吧,陶相。”

  陶道常捋须的手顿了,说:“是何处的气血又不足了?”

  话已说明,萧寻章便直言了:“财政三司。”

  “怎么?”

  “近些年,滇远路可是靠捐监挣了不少银子,陶相不会不知吧。”

  元和四年时,萧寻章整顿朝纲过后,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皆空出一批差来,趁着能动作的官员都被禁足的日子,萧寻章抢在他们之前往里填了不少人,这其中陶相的人占八,他的人只占了二。

  有了这层关系,陶道常自然不必在此事上与萧寻章装模作样,他点头,说:“滇远路涝灾不断,朝廷开个特旨,也是无可厚非的。你想再动财政,此事是万万做不得文章的。”

  萧寻站促狭道:“陶相对现在的三司还是有想法么?我可是满意得很,没想着动作呢。”

  陶道常轻咳一声,说:“宰相统领百官,理应掌财政大权,我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话正中萧寻章的下怀,他一抚掌,说:“捐监的钱我不管,只是他买卖我朝军备名额,这我得管。到时还望陶相为我说上几句话。”

  扰乱军备,这事儿说小了是贪心不足,说大了是里通外国。陶相若想隔岸观火,到时萧寻章发起难来,一路追责,便是他未曾见过贿银,手下人收了也得算在他头上,陶道常注定难逃干系。

  听说谢怀御这几日都在枢密院查一批公文,陶道常说:“想是你已有说法了。”

  “今岁滇远路涝灾的安抚使,我要让怀御前去。”萧寻章道。

  陶道常诧异地说:“也未免太年轻。”

  “他十六了。”萧寻章掐着指节,说:“正是年轻才需要历练。我当年摄政时,也不过十六。这个世道,等不得大器晚成,只要能者居之。”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陶道常知晓谢怀御的水准,让他去,定是去做一番功绩的,便也不再纠结,就此事具体谋划,与萧寻章商议出大概后告别。

  六月下旬,滇远路急报入京,上疏涝灾,乞借粮饷。

  六月二十五,金銮殿殿前踏御阶。辛公公夹着拂尘,侧立在龙椅旁,拖长了微尖的嗓音,喊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朝堂静默稍顷,却见陶相一反常态出了声,手执玉笏,站到殿中道前,说:“臣有事要奏。”

  萧寻章道:“陶相请讲。”

  陶道常清清嗓子,说:“滇远路涝灾的折子已入了阁,想来太后、王爷,还有近日进出明理堂的诸位都已见过了。依臣愚见,人命关天,应即刻着手安排安抚使前去赈灾才是。”

  太后停下了慢捻佛珠的手,说:“陶相可是糊涂了?此事旧例,一贯是皇城司出面,已在着手安排了。”

  “恐怕仅由皇城司的人去,是不大合适了。”萧寻章突兀出声,道:“滇远路的厢军出了些问题。”

  两旁立着的大臣交头接耳起来,询问彼此关于此事的信息。

  “没听过滇远路起义呀!”

  “那还能有何事?难不成是厢军起义?”

  “朝廷对厢军还不够好么?厢军作甚起义?”

  “世家谋反?”

  “滇远路哪来的世家?”

  ......

  萧寻章不着急,他待那些“嗡嗡”的议论声都停了,才又开口,说:“没有动乱。”

  群臣心下稍安,就听丹陛上传来萧寻章淡淡的声音:“只是似有欺君罔上之嫌。”

  他继续说:“我昨日才递了道折子,想来各位大人还未来得及议到那里。辛公公,”萧寻章喊道:“劳驾你跑一趟明理堂,从案上替我找出来,带过来。”

  辛伦应声去了。能自由出入明理堂的权臣神色各异,自认与其无关的云淡风轻,多少沾了些瓜葛的故作镇定,而最为清楚的度支司计相夹在中间,若无其事。萧寻章暗啧,心道,老狐狸真淡定啊,还以为能再诈点什么出来。

  方才还事不关己随意揣测的臣僚这会儿倒识时务,皆闭上了嘴。然而同僚间眼神不住地对视,试图先寻个定心丸吞下。毕竟,谁知道自己无意间帮上司做了些什么。

  辛伦小碎步跑得倒是快,堂下眼神还未交流出结果,便已带着萧寻章所说的折子回来了。

  萧寻章打开看一眼,复递回给辛伦。不消再多示意,辛公公便捧着折子,躬身下了丹陛,先递与了陶相。

  陶相事先已对其中内容有了数,只匆匆扫一眼,看着没什么纰漏,便又将折子递与了站在身侧的同僚。

  丹陛前的近臣都位高权重,常人瞧着须得仰望。然而即便是青云端也终得自行分出个高低来,他们传递折子的顺序仍如在明理堂中的座次一般,秩序井然。

  过了陶相的手,便算是百官掌了眼。萧寻章略等片刻,说:“这是禁军的谢虞候近些日子查出的成果。我郑都禁军自各路厢军中选拔良才,其中出身滇远路而户籍作伪者,竟占了十之八九。”

  不知谁说了句:“这上头描述倒是详实,只是......”那人往后翻了翻,确认了说:“怎么不拟个名单出来呢?”没有名字,终归是不太可信的。

  萧寻章说:“入了禁军,就是要报效我大郑的好儿郎。若书了名字,倘或各位大人中有些个记性特别好的,将来其中谁有了得罪处,大人挟了软肋相为难,岂不白白断送了人家的大好前途?”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说:“堂下诸位都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哪会作出此等下作之事?”

  萧寻章懒得理他,说:“大郑失平襄,乌契吞腹地。如今滇远路紧邻原平襄路,便是如今乌契立了国号的‘大契’。此地军备若是出了问题,会有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清楚,当真要为了与我争口舌之快,再将河山拱手让人吗?”

  那人将折子翻来覆去几下,说:“现下军备是否切实出了问题,尚还不能下定论。王爷方才不是也道,入了军的就是好儿郎,何必揪着人家的出身不放,日后让他们注意莫要再犯便是了。”

  “不以一眚掩大德[1],入了我禁军的才是好儿郎。”萧寻章难得咬文嚼字起来,说:“能进得了郑都的,自身必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可当地厢军呢,想来列下诸位也没有身在郑都,给我递上一份滇远路厢军核查的本事吧。如何就能肯定需要户籍作伪的只是他路报国无门的子弟,而非别国细作?”

  萧寻章长眉下压,语带威胁:“盛大人,在朝中这些年,熬成光禄大夫不容易吧。你要领着大郑的国运冒此险吗?”

  这位姓盛的大人安静了,他不敢,否则真出了事,便是国门前跪上万载也不足惜。

  陶道常打破了寂静,说:“还是议一议人选吧,今日就把人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太后坐在帘子后问:“陶相可有想法?”

  陶道常依着往昔的口吻,慢慢道:“臣拙见,旧例自是要遵循的,也是祖宗之法,不好擅自变了......“

  此话甚合太后心意,她道:“那便着......”

  却听陶道常话锋一转,说:“然而祖宗立法是为固我河山,如今要因墨守成规违了本意,岂非不美?微臣倒是有几个人选推荐。”

  太后语调又疏离了,说:“那便说来听听吧。”

  陶道常报上几个名字来,也有近日声名鹊起的,也有尚还名不见经传的。他说:“这些人皆曾与枢密院打过交道,一同办过差,对禁军之事也是略知一二的。若让他们去查厢军,想来不会有太多阻碍。”

  萧寻章道:“既如此说,我不如从禁军中挑个人出来,岂不更为便宜?”

  “哦。”陶道常接话道:“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正是递上了方才那道折子的谢怀御。”

  不出所料,太后说:“是你那义子吧?事儿办得不错,只是忧心其年少轻狂,独挑大梁恐怕不够沉稳。”

  “常言道,英雄出少年,又有言道,有志不在年高。古往今来,哪条规矩定死了独以年龄论长短?”萧寻章说:“皇嫂若有人选,不妨也一并提了,到底是各凭本事。”

  太后商议般看了辛伦一眼,辛伦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太后说:“倒确有一个人选,此人名唤杨观,当皇城司的差。先帝在时,皇城司兵若派外职,本就该分两人行权。如今也不必各凭本事了,便让他与你那义子同去吧。”

  萧寻章没再反驳,同意了这个提案。

  太后倒也并不意外,她只当萧寻章是去让谢怀御磨砺一番,有人替他把着关,是再好不过了。

  离了朝,陶道常与萧寻章同走一段,说:“我着实没料到你竟答应了让太后的人同去,还当你要继续将怀御回护下去。不过这样也好,与各处都打打交道,也是另一番见识。”

  萧寻章勾唇深意一笑,说:“大事朝上会中会,功夫朝外暗里下。陶相,我是那么疏忽的人?”

  说罢,他不等陶道常反应过来,便自顾自与其挥手告别,说是还有要事处理,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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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不以一眚掩大德:《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