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枭獍徒>第14章 茜纱

  “升迁特旨?”谢怀御凑过去看,上面写着一个没见过的名字,他问:“给谁的?”

  萧寻章说:“此人是滇远路的漕司,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五年,论理早该擢升了。只是他已是一路之长,地方上升无可升,再要往上,便得进郑都了。”

  谢怀御猜测道:“他开罪了郑都的人,不敢升?”

  萧寻章屈指在他额上轻敲一下,说:“你当人人都跟你当年似的不知轻重。”

  不疼,谢怀御煞有其事般揉着被敲的位置,问:“那是为何?”

  “有一点你说对了,他不敢升,但他确是想的。”萧寻章说:“我朝官员评级复杂,职、阶、差遣各不相同。有职的官员才可能有差遣做,无职的官员便只能当个干领俸禄的寄禄官,虽俸禄仅与品级挂钩,没有差遣反倒闲得自在。只是因我这几年对无职寄禄官的态度实在恶劣,他们觉得朝不保夕,所以愿意去领个差遣做。”

  “大郑本就养了那么多闲官,打发完了一批,余下的紧跟着就四处求告,将那些尚不饱和的差使瓜分了,再有地方官员升职入皇城,便愈发官多阙少了。”

  谢怀御算了算,说:“大郑的规矩是三年一擢职,想来他又快到升迁的日子了。那些茶叶,是他绕了一大圈来讨好你?”

  “不止是我,还有经手茶叶的所有人。普通官员转升须依据除授日月、历任家状等,经由考课院或枢密院审核,最终交由户部拟定去处。”萧寻章手指从草拟文书上划过,说:“你再想想,那些新茶,除了媚上以外,还有什么用?”

  谢怀御看着萧寻章搭在纸面上的手,于墨色边白得晃眼,只在指尖透出一点血色来,正点着“合磨勘”三字,当即茅塞顿开,说:“要过了磨勘,还得看他在地方上的功绩。若依着先时滇远路年年涝灾的情况,他要入都是不能够的。所以才拿出了新茶,以示百姓安居乐业,才有闲情研制茶品。”

  萧寻章赞许道:“说得对。可他忘了,风调雨顺才有安居乐业呢,想来他亦是不知民间疾苦许久了。”

  “若是民不聊生......”谢怀御思忖道:“百姓定会转迁他处。”他眸光一亮,说:“风调雨顺还是水深火热,向户部调来籍案一看便知。”

  “该如何查,就交给你了。”萧寻章收起草拟文书,压在折子下面,对谢怀御说:“想想办法。”

  几日后,朝雨洗过吐绿嫩叶,草色渗着细密垂珠,天清日朗,正是出门踏青的好天气。

  郑都府衙前人来人往,榜上新贴的海捕公文余渍未干,四角被分量过足的浆糊湿漉漉地摁在壁上,随着晨雾散去,逐渐引来了无事可做的闲人们的围观。

  一位面容清丽的小娘子自长街那头徐行而来,与周遭安闲悠游的人群截然不同,她身上着的是郑都早就不时兴了的衣装样式,早已浆洗得发白,然而没有补丁,不难看出她对衣物的爱惜,只影伶仃独行路,瞧着还颇有几分安贫守节的文人气。

  她淡淡地蹙着眉,时不时抽搭一下鼻子,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欲语还休的忧伤。许是因面容,许是衣装,许是因神态,又或者三者兼而有之,她在这条街上,实在是太出众了,后赶去看热闹的人们都不觉放慢了脚步,状作无意地多看她几眼。

  小娘子心事重重,对那些目光浑然不觉。她走到看榜文的人群外围,抬眼看看,却不是在往最里头的榜文张望,而似乎是估量了一下此地的人数,转身走到旁边,重重地放下了挎在手臂的篮子。

  篮子里是青绿欲滴的菠菜,叶上还淌着新结的露水,放在小娘子身前,生动得像翡翠。本来么,在热闹处卖点自家种的小菜贴补家用是没什么的,官府也管不着,只问价付钱便了事了。可小娘子漂亮得像幅画,叫人望之却步,不敢打搅。

  小娘子似乎也不太在意卖菜一事,心境渐渐与人群抽离开来,氤氲着水汽的双眼再也贮藏不下,沿着脸颊滚下泪来。

  “这......”斜眼偷瞧她的人群欲盖弥彰地四下张望,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着是否应当上前问询一二,只是无人动作,谁也不敢站出去,生怕成了焦点。

  “姑娘,你怎么了?”终于有人出声了,瞻前顾后的众人放下心来,可以大胆地看过去,中年妇女多肉的指节上套着的金镏子尤为显眼,定是送完菜回家的邹婶无疑了。

  小娘子迟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邹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过邹婶递来的帕子,胡乱抹两下眼泪,感谢道:“多谢......大婶。”

  邹婶说:“一块帕子有什么谢不谢的?瞧你哭得伤心,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说说,说不定可以为你想想办法。”

  小娘子咬着下唇,摇摇头,说:“不行的,你肯定也没有办法的。”

  人群中遥遥传来一道声音:“小娘子你可别瞧不上她。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专为摄政王府送菜的邹婶,这些个府衙门口当差的,都得给她三分面子呢。”说罢,人群中似是又想起关于摄政王的那些传言,议论两句,看到路过当值的禁军,又唯恐避之不及地闭上了嘴。

  小娘子怔怔地看着邹婶,问:“真的吗?”

  邹婶赶紧说:“对,我确是为摄政王府上送菜的。你别听外面那些传言瞎说,王爷对下人一向宽厚得很,若是你真有天大的为难事,”邹婶迟疑一下,说:“我想办法替你去求求府上的管事,再让管事去求摄政王。”

  小娘子垂下眼帘,说:“摄政王怎么会愿意管这样的事?”

  邹婶说:“摄政王不管,我们先去求小主子,就是小谢大人,你没听过他,他是摄政王的义子,代摄政王管着禁军,郑都出了什么乱子,到底都先得在禁军里过一趟手。”

  小娘子不懂那些事务划分,只觉得既是邹婶说的,那就应当是对的,她急切地起身,站得不稳,有些摇摇晃晃的,向邹婶敛衽为礼,说:“奴家名唤茜纱,家里出了事,无处可去。从前与皇城里姑母家的表哥定过一门亲事,我便来投奔她。”说着,茜纱已压抑不住声音中的哭腔,哽咽着缓了好一会儿。

  邹婶和蔼地问:“可是你姑母家不要你,把你赶出来了?”她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我呸!住在皇城里就当自己是个什么人上人了,饮水还得思源呢,我就瞧不上这些忘了本的混账东西!”

  茜纱被她逗笑了,吸了吸鼻子,带着些鼻音,说:“不是的。姑母对我很好,只是她家也清贫,我与她一道种了些应季的菜,自己吃不完的便拿出来卖,好叫日子过得松快些。”

  “听着是好事啊,那你究竟是为何哭泣呢?”邹婶问道。

  “是我的表哥。”茜纱鼻子又酸了,说:“姑母说,表哥屡试不第,家中倒是愿意供着他继续念下去,只是他自己觉得求仕无门,奋而投笔从商,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去了。原说好每月末旬都发封信回来报平安的,眼见就要五月了,家中已连着两月未曾收到信笺了,便是路远耽误,也没有这么个耽误法的。”说着,眼眶红红地向人群望一眼,还是没憋住泪,又哭起来。

  人在清闲的时候最听不得这样伤心的故事了,有那些个敏感丰沛的,竟也偷偷拿出绣帕来拭起眼角。茜纱生得楚楚可怜,人们看不得美人垂泪,纷纷将目光投向邹婶,恨不得将其夸大成可以立刻叫来摄政王的大能。

  邹婶转头望着郑都府衙的大门,说来也巧,老天相助一般,那门开了。

  谢怀御身姿挺拔,才与衙中官吏最后道别几句,跨过了低矮的门槛。

  衙前每次张榜,总要引人围观一阵,这他是知道的。只是......谢怀御茫然地眨了下眼,为何今日会有这么多人?榜上的画像格外好看?可为何又都转来看我了?画得像我?

  他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恰巧见到邹婶也在,于是便向她打听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茜纱哭得停不下来,眼下要她压住声音已是竭尽全力了,看来是没法再说一遍了。邹婶一面拉着茜纱的手腕,宽慰着她,一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谢怀御讲了。

  “哦......”听完缘由后,谢怀御柔声对茜纱说:“是你的未婚夫失踪了,对不对?”

  茜纱抽噎着猛点头。

  “让我想想,”谢怀御在府衙阶前来回踱步,走得众人的心都慢慢被悬起,他终于又在邹婶面前站定,说:“人口失踪,应当归户部管辖才是。”又问茜纱:“你表哥离家时,可带了籍契在身上?”

  茜纱断断续续地说:“出门......做生意......自然......是要......带的。”

  “这就好办了,”谢怀御抚掌定音:“你表哥去了哪些地方,最后又到了哪里,我带你去户部一查便知。”

  “那还等什么?快去啊。”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倒是胆大,竟出声催促了起来。

  谢怀御回向人群,高声说道:“可户部多半不让啊。”

  他俯身对茜纱说:“姑娘,你要现在同我去瞧瞧吗?”

  茜纱眼巴巴地望着他,说:“户部不是不让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怀御已向前领路了,邹婶拉着茜纱赶紧跟上,看热闹的人群窸窸窣窣一阵,有几个好事的,也鬼鬼祟祟缀在后头,走着走着发现,方才的大部分人都跟了上来,莫名间有了底气,挺直了腰杆,大有一副要去为茜纱出头伸冤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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