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京城第一纨绔>第八十一章

  夜里亥时刚过, 永康帝忽地从病床上坐起,一改常态,满面红光, 不顾宫人劝谏,披衣行至案边,奋笔写下一封诏书。

  后起身唤人, 剃须换衣, 整理君容, 当即召了文武近臣各三人, 一同进宫奏议要事。

  懂行的人都知道,此乃回光返照之征兆,但苦于身份不敢言,只能默默退居殿外。

  不多时,众臣子齐齐云集到宫内, 与永康帝彻夜长谈, 直至天明才出。

  殿门开启再阖上,众臣依次有序退出, 永康帝绷紧了一夜的背脊登时松懈下来。

  面前这张曾陪伴了自己无数日夜的桌案, 他闭眼就能想象出上头的每一根纹路, 然而到了今夜, 触手轻放上去,却抚摸不到任何的凹凸。

  他应是没有力气了, 眼皮也越来越沉, 他预备短暂休息一瞬, 却不想阖眼便是永恒。

  ……

  宫人久久等不到传唤, 只得壮着胆子进殿询问,缓缓靠近昏暗深处的那团阴影, 见尊者端坐在上,闭眸小憩,于是不敢打搅,静候在一旁。

  又是一阵长久的缄默,风吹灭了案边的烛火,有人抬头朝前看去,发现这具完好的躯体竟没有任何呼吸的迹象,平静地仿若只是一尊陶俑。

  宫人们仓惶下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周身一僵,抖如筛糠。

  随后是赶来的妃嫔,皇子,公主,宗亲,文武大臣……

  偌大的前朝,哭声震天。

  永康帝没熬过这个夏日,于辰时殡天了。

  丧钟在晨雾中敲醒,宫内外一片哀鸣之声,在前朝后宫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有人抽身而出,独自登楼,负手凝望着皇城无限风光,正是出神之际,亲信太监踱步前来,躬身递上一卷明黄色帛书。

  此乃大行皇帝亲笔遗诏。

  展卷扫过上头的文字玺印,韩照目光一凛,脸色瞬间阴沉下去,身侧太监哆嗦着身子不敢搭话,高台之上,只余下猎猎的风声。

  伫倚楼台凭空远眺,他捏紧了手中的诏书,对于到手的权力势在必得。

  真正掌权的新帝还未即位,主持大局的实权仍在阉人手中。

  温绍元才刚跪拜完毕匆匆赶回府,照例打听起温娴失踪的下落,管家摇头表示暂无消息,他苦笑一声,颓废地仰躺进圈椅,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迅速衰老下去。

  侯府一家倒台后,温府的日子也过得着实有些艰难,他这个小官时不时要受到上头敲打不说,就连小女温妍也难再觅一门称心的婚事。

  前者忧,后者喜,温妍对此并不自怨自艾,每日只顾侍奉双亲,不受婆媳、妯娌纠缠之苦,身心好不快哉。

  可就是如此单调乏味的生活,却被一少年生生打乱,以前温妍觉得他是別有所图,可半年来却并未见到对方有出格之举,甚至数次解了温府燃眉之急,她便收起心思,不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般想着,正是心烦意乱之时,贴身婢女走来告知:“梁公子身边的小厮来了,说是送了冰块要给小姐消消暑。”

  下人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有温娴望着小厮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昭告天下的死讯传到西北,已经是皇帝殡天后的第三日,按例全民需服国丧,男除冠缨,女摘妆饰,二十七日着素服,不得参与祭祀之事,后百日之内,不得嫁娶和作乐。

  江山易主一代又一代,百姓们并不在乎上位者是谁,比起无休止的战争与杀戮,他们更愿意享受当下的日子。

  温娴将屋前的大红灯笼取下,进屋之时,第五辞正坐在窗边发呆,她碰了碰他的肩,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第五辞好半天才回神,皱着眉头不知所云:“我有些担忧赵珩,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赵珩,先皇十七子,温娴从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对于赵珩的印象还停留在成婚之初,那时第五辞出手伤了段循礼,她拉着他一同去往丞相府致歉,回来之时遇到了外出办事的赵珩,三人简单打了个照面。

  那时的他是朝中诸多文臣称颂的对象,即使身处高位,待人接物也极其温和有礼,是个光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霁月君子。

  只是可惜……皇城之中,风谲云诡,一朝荣宠,一朝幻灭,往往就在瞬息之间,那位十七皇子若是没有遭到贬斥,想来已经是手握实权,一语可号令百官的天下共主了。

  出于对他本人的欣赏,温娴愈发觉得赵珩失势是个遗憾,大概也是同理心作祟,她能体会到第五辞的心情。

  “夫君与殿下是旧识?”温娴并不知晓二人的关系,自顾问着,“怎么就突然提到殿下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会关注朝堂之事的。”

  “我就是随口问问……”第五辞一时答不上话来,与赵珩的旧事只怕八张嘴都说不过来,他脑中转得飞快,装作头晕胸痛让温娴扶着自己进屋休息,然后趁她忙碌之时,溜回了营里。

  自打上次戎狄偷袭失败,至今已有半月没再上门挑衅了,士兵们的日子轻松了许多,林校尉便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学习读写计算。

  边陲寂寥,除了打仗练兵,平素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乐娱趣事,将士们不光要操练,还要学习律令和军法,作为日常考核之一,也一定程度地影响到了个人的晋升。

  林校尉作为领头的负责人,当仁不让地做起了教学先生,他在上头讲得唾沫星子满天飞,底下人小鸡啄米似的直打瞌睡。

  城楼底下临时辟开的一块空地,就这么当成了学习之所。

  第五辞围着人群逛了两圈,自诩安分守己,没有惹事,奈何身板实在太过扎眼,平白惹来林校尉数不尽的白眼,他懒得搭理,转身预去兵器场练练枪。

  刚好绕过后排正要转弯之时,从里忽然伸出一只大掌,牢牢紧扣在他的腕上,对方使了巨力,在第五辞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便把他拉坐在地上。

  屁股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差点跌成四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有了在沙丘打架被罚挨板子的前任经历,第五辞学聪明了这回没有动手,可一张脸还是阴沉得吓人,挥开在他臀上检查抚摸的脏手,大喝道:

  “你找死。”

  这声音气势恢宏,震得在场众人无不打了个哆嗦,一时之间,倒把前面林校尉的风头都掩盖了过去,他脸色涨红,显然气得不轻。

  趁着校尉还未发火,毛毛拉上第五辞赶紧闪了人。

  一路猫腰靠着墙根走,两人最终找到一方空地缓缓坐下,毛毛兴致勃勃地与他聊着听来的八卦消息。

  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独有的沙哑嗓音,稚嫩中初显成熟,言语之间多带老气横秋的味道。

  但大多是对方讲,第五辞听,偶尔会应上两句,其余的时间全在发呆。

  毛毛说起话来嘴巴就没停过,但不知提到何事,竟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近来好不容易能够偷个懒,大伙都指着空闲时间喘喘气,可不巧遇上国丧,局势又变得微妙起来,林校尉逮着机会就逼我们学习兵法,跟个陀螺似的到处转。”

  第五辞心思就不在谈话上,偶然捕捉到那么一丝关键的信息,拧眉问:“你的意思是……局势动乱,林校尉劝学,这些都是未雨绸缪?”

  毛毛操着一幅小大人的口吻,故作深沉地回道:“可不是嘛,先帝一死,朝庭必定会掀起一波动荡,京城已是自顾不暇,咱们边境更是赤·裸裸地暴露在西北异族的眼中,那群毫无人性的草原蛮子,早就视咱们如到嘴的肥肉,极大可能会趁机南下发起进攻。”

  这么一说,倒也不无道理,如今正是政权更迭的关键时候,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内忧是争权,外忧是敌患,大齐内里空虚,早已沦为周边诸国眼馋的一块肉。

  戎狄蛮横,袭扰我朝多年,怎会舍得错过这个时机,怕是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经谋划好该如何给新皇筹备“贺礼”了吧。

  第五辞一个常年浸泡在蜜罐中成长起来的纨绔,此刻显然还没意识到局势的严峻,而征战多年,数次出生入死的中年将领,对此已经有了危机意识。

  他虽然极度厌恶这个举止粗鲁的林校尉,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将领,公私分明,进退有度,除了人长得磕碜点,其余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第五辞一拳锤在毛毛的肩头,好笑道:“既是知道为你们好,怎么还敢偷偷跑出来。”

  “多读点兵法,多练练枪,免得真上了战场自己先吓破了胆。”他扯了一株草茎含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敲打道。

  毛毛顿时来了兴趣:“温大哥不妨教教我。”他眼馋第五辞的身手很久了,对于他的骑射更是敬佩的不得了,每日巴巴地跟在屁股后面,就等着他能指点一二。

  “这也不是不行。”第五辞揉揉被太阳刺得有些眩晕的眉心,正打算去演武场耍两下长·枪提提神,多个小弟更好操练,拥有一个对手胜过千万次的单打独斗。

  他拍拍裤腿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像是一棵青松,“走吧。”

  毛毛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可还没挨过三招,就被第五辞给打趴下了,随后又换了镰、矛、剑,无一都没有扛过第五辞的攻击。

  少年的血液里流淌着不服输的天性,毛毛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像极了一头越挫越勇的棕熊。

  第五辞被他缠得实在没法,只好跑去城楼避避风头。

  眺望远方的万里戈壁时,他的背影仿佛与数年之前的武安侯重叠,父辈拼死守护的河山,现在交由子辈手中,像是一种传承,一种无声的跨越千里的对话。

  第五辞首次感受到来自胸腔深处的澎湃,他想他应是做好了任何无畏的冲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