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你死我活>第二章 大音稀声

那人说着,抬头看了看遮天避日的大树,指着其中一枝树干道:“你们爬上去吧。”

林芑云道:“干什么?这……这么高怎么爬?”

那人对阿柯道:“你,抱上她。”

阿柯忙弯腰将林芑云抱起来。

林芑云恼道:“他说什么你怎么就听什么?”

阿柯歪头想了想,道:“抱……抱你也不是什么坏事。”

林芑云脸上飞红,怒其不争,使劲揪他的耳朵,忽地身子一轻,腾空而起。

她惊呼声中,阿柯已稳稳落在树干上,却是那人将他俩扔上来的。

林芑云待要挣扎,阿柯一只手紧紧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死抓住旁边一枝树干,叫道:“别动!我……我可坐不稳了!”

那人道:“等一下有些畜兽过来,你们俩不可声张,仔细看着便是。”说着盘膝坐好,不言声了。

林芑云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阿柯摇摇头。

林芑云望着下面那颗光光的脑袋,咬着唇道:“我……我才不想学什么佛法。这个人稀奇古怪,多半就是学佛法学出来的。”

阿柯听她抱怨,想了一阵,搔着脑袋道:“你放心……实在不行,我……我替你出家当和尚。”

林芑云急道:“你说什么……咳咳咳!”

一阵猛咳。

阿柯忙拍拍她的背,道:“怎么了?”

林芑云脸烧得火烫,偏偏心中恼怒,抡起拳头在阿柯肩头擂鼓一般,道:“都……都是你不好,把我抓来,又不管人家,好了,被人寻上门来,又被人追杀。又是打又是关的,我……我……现在更好了,出来个什么和尚,硬要我做尼姑,你偏又拿这些疯言疯语来气我!”

阿柯诧异地道:“我说替你做尼姑,怎么是气你了?”

林芑云道:“你做了和尚,我怎么……怎么……”呆了一下,不知为何眼圈一红,怔怔地落下泪来。

阿柯道:“妳……”

林芑云伏在他肩头,抽泣道:“你这小笨蛋,非要跟来做什么呢……你……你……你要做和尚,人家还不要呢。”

阿柯抚摩着林芑云如水般清冷的秀发,道:“妳才是笨蛋呢。”

林芑云抱紧了他,哭得更大声了。

忽听阿柯轻声道:“别哭了,看,有只小鹿来了。”

林芑云才不管什么小鹿、小驴的,仍旧大哭,却听阿柯不住地道:“啊,又一只小鹿……两只、三只……好多……那是什么?是野猪!怪了,三、四只野猪也来了,干什么?”

林芑云心中大奇,终于抹了抹脸,转头向下看去。

果然见到七、八只小鹿跟四只野猪站在树下,呆呆地围着那人,也不见吃草,也不喧闹。

她还来不及发问,只见周围草丛一阵喧闹,竟源源不绝走出动物来。

既有瘦而乖巧的鹿子,又有憨憨的黄马;既有小小的野兔,也有膘肥体壮的野牛;既有野狗、松鼠这些光天化日下见得到的,也有黄鼠狼、花斑山猫之类不到天黑不现身的;还有好多连名字也说不上来。

或单身,或结伴,或三五成群,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纷纷钻出林子,聚集到那人身旁。

林芑云见到如此多的野兽,不觉眼都花了,正自惊异,忽地,身旁“吱”的一声怪叫。

她吓了的一颤,却见十来只猴子,不知什么时候跳到自己栖身的树干上,学着阿柯的样坐下,不住搔耳挠腮。

头顶上“嘎嘎”声响,几十只鸟也飞落枝头,从上往下静静地看着。

这些野兽全围在那人的身旁,那人不开口说话,它们也俱都默然无声,也不相互抓挠。

林芑云与阿柯被这怪异至极的情景吓住,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林芑云四下里观望,看看还有什么要出来,却见一只干瘦的猴子像极了那人,更妙的是额头也有一点红红的,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虎啸,就自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立即便见林子上空呼啦啦飞起大群鸟,纷纷乱吵乱窜。

下面的鹿子、黄鼠狼们惊得跳起来,正要四下奔逃,那人突然开口了,念的是:“玛涅呖唏谑跎猊。”

这一声大得掩住了虎啸,却一点也不觉震耳,反而听着使人舒服。

他将这句梵语翻来覆去地念着,也不急也不缓。周围的野兽们躁动了一阵,慢慢地又平静下来。

左边灌木丛传来哗啦啦的声音,那边的野兽忙跑到右边,空出大块地方。

林芑云闻到一股腥骚之气,刚捂住鼻子,就见一只猛虎自灌木中钻了出来,难得是浑身雪白,只四足有些许黑色斑纹。

那白虎身长丈余,单是尾巴就比林芑云纤细的胳膊粗。它一踏出,野兽们纷纷垂头伏耳,兔子、山猫等匍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林芑云身旁的猴子们,本来卷紧了树干的尾巴也都松开,一副随时逃命的架式。

那白虎先昂着头,扫视一下,见场中唯有那人端坐不动,当即向他走去。

林芑云浑身颤栗,在阿柯耳边轻声的说道:“那……那人要是被吃了,我们怎么办?”

阿柯摇摇头,并不说话。

林芑云只好又胆怯地向下看,见那白虎围着那人转了两圈,低低地吼着,不时用尾巴碰碰那人坚直的背脊。

那人突然伸手出来,摸到白虎的头上。

那白虎骤然惊怒,全身绷紧,头垂背弓,竖起尾巴,两只前爪不停地刨着地,预备随时给予那人致命一击。

林芑云吓得紧紧闭住了眼睛,耳中听那人徐徐念道:“云何名缘起初。谓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所谓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处。六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起愁叹苦忧恼是名为纯大苦蕴集。如是名为缘起初义……”

这段经文又长又啰嗦,林芑云虽然从小也曾听过许多经文,都没有如此长的,而且好多意思也不明白。

她不知道这是中原尚未流传过的《缘起经》。阿柯更是连书也没看过几本,两人听了一阵,不明就里。

但是周围的野兽们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连那白虎都不再暴虐,放松了身体,蜷伏在那人脚边。

那人用手抚摩它额前的毛,它还不时伸舌头舔一舔他的手,仿佛那人喂养的宠物一般。

见此情景,即便骄傲如林芑云,也不禁啧啧称奇。

林芑云又附在阿柯耳边道:“我在洛阳的时候,看到一些王公贵族在家里养一种叫做猫的,就好像是很小很小的老虎一样。你看,那些猫平常就是这样,趴在主人身旁,好不可爱。”

阿柯可没见过这种从西域传来的西贝货,也没见到过很小很小的小老虎,想了想道:“这……这么个东西,就算再小,怕也很危险吧,怎么会可爱?”

林芑云道:“哼,你是没见过。我啊,老早也想养一只猫,可惜……一直没有。”说到这里,想起李洛曾经说过,已经在洛阳找人买了一只猫,只等自己回去养,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那人念了约半个时辰《缘起经》,最后道:“阿弥陀佛。须知万物生灵皆有灵性,汝等今日听我说法,多加护念,隔世转生之后,自然有悟道的一天。汝等可去。”

野兽们纷纷点头,或呜呜作声,或长嘶短叫,或以蹄踏地,或以手击掌,仿佛欢呼雀跃之状。

闹了一阵,再各自转身散去。

有不少还不住回头注目,依依惜别。

白虎亦低吼一声,待要站起来,那人轻轻按着它,不让它起身。等那些小兽们都走远了,方放开手,道:“你也去吧。若后世为人,我亦尚未离世,来做我的徒弟,听我教诲。”

白虎点了点头,跟着昂首长嘶一声,再舔舔那人的手背,转身几个纵越,蹿入林中不见了。

顷刻之间,四周再度清静下来。

那人道:“下来吧。”

阿柯尚在目瞪口呆中,直到那人第二次说才回过神来,忙抱着林芑云跳下地。

阿柯放下林芑云,跑到灌木处到处看了看,喃喃地道:“都走了……太神了,太神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芑云也道:“你能与野兽交谈?这就是你说的密术?”

那人道:“野兽与人,本是心灵相通,只不过,人更加聪明,能说会道,为万物之灵。

“只要你静下心,潜心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别说与兽交谈,就是驾驭万物又有何难?昔日佛祖悟道之时,甚至不言不语,四境万兽皆聚在他身旁。等到闻听佛法大义,更是天女散花,万兽歌舞,那才是胜境。

“怎么样,你想不想学佛法,渡人渡众呢?”

林芑云咬紧下唇,默然不语。

那人叹道:“无缘的,千里相随,有缘的,对面不识。算了,我不强求,走吧。”

林芑云忙道:“去哪里?”

那人望着东方的红日道:“我要去会一个人。”说着大步向东走去。

林芑云也叹了口气,拍拍阿柯道:“走吧。”

阿柯脑子里总觉得有件什么事不对,一直放不下心,跟在林芑云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啊了一声,叫道:“对了,那、那件衣服呢?”他见林芑云奇怪地看着自己,忙比手划脚地道:“就、就是那件宝衣!”

那人道:“宝衣?什么宝衣?”

阿柯追上两步,急道:“就是那件挂、挂满玉石呀、宝贝之类的衣服,你昨天穿的!怎么不见了?可得找回来!”

但那人径直往前,并不停顿。

阿柯道:“那些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呀,我、我跟你讲,我以前有颗夜明珠,还没有你那颗大,可就值两万两银子。你想想,你仔细算算,可以卖多少钱?”

林芑云见阿柯还要追着说,不耐烦地道:“算了,阿柯,人家已经丢下了,你还追问什么?你以为随便什么人也都可以拥有那样的东西么?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那人闻言呵呵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林芑云顿时暗恼,心道:“哎呀,我真是笨蛋,早知道就该撒撒泼,追着要宝贝。现在倒好,又称他的心了!”

果然见阿柯伸个懒腰,搔着头叹道:“林芑云,你这个好逞能干的笨蛋。”

林芑云又是羞愧又是愤怒,使劲掐了他一下。

阿柯自知不敌,跑到前面去了。

当天上午,三人就一直赶着路。一开始沿河岸走,不久翻过两个山头,进入到更深更密的林中。

到处是参天巨树,树冠遮天蔽日,挂满藤蔓。还有巨大的榕树,无数树干倒长下来,一棵自成林。地上不是堆满落叶,就长满灌木,还有盘根错节的树根,行走起来极为艰难。

林芑云的脚伤落下腿软的毛病,才走半个时辰,就已经累得几乎直不起来,只有被阿柯一路背着走。

那人行动如风,可是为了等两人,也不得不慢慢磨蹭,就这样走到接近中午时分,大概才走出十来里路。

阿柯虽说修习辩机传授的内功心法,毕竟修为太浅,况且只是奇经八脉,从根子上来说,并未涉及腹脏与手、足经络,还不算真正的内功修炼。背着林芑云走到此刻,已经是大汗淋漓,手足酸软。

见前面有棵大榕树,挣扎着走到树前,放下林芑云,一屁股坐倒,长长地吐着舌头喘气。

林芑云叫道:“前辈,前辈!休息一下,实在是走不动了。”

那人点点头,纵身到榕树上,盘膝打坐。

林芑云见这四周层层迭迭全是树,连天都只有巴掌大一块,更别说有什么路啊、人家呀之类,不禁道:“前辈,这里是密林啊,我们究竟要走哪里去?会不会迷路?”

那人道:“一直往南,不会迷路。”

林芑云道:“那我们要到什么地方,总有个名字吧?”

那人道:“百业寺。”

阿柯吐着气道:“这……这种地方也有寺庙?”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咚”的一声鼓响,在这个时候遥遥传来。

这一声并不大,林芑云的心却跟着怦的一跳,好像被鼓锤重重敲个正着。

她吃惊地捂住胸口,见阿柯也是脸色大变,正要开口问话,忽地又一声大钟浑厚绵长的声音。

她的心再度跟着一阵乱颤,禁不住“哎哟哟”一声,连叫声都颤抖起来。

阿柯也捂住胸口,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吃惊地道:“哎,真有寺?这敲钟的人是使长枪的高手么?”

那人目光一凛,看了阿柯两眼,忽地纵声长啸,与那钟声相合,当真声震寰宇。

林芑云与阿柯浑身一震,忙死命捂住耳朵,饶是如此,仍觉得这啸声如直接贯进脑海一般。

那人平素声音听来悦耳,可是这啸声中充满杀气、暴虐、愤怒、悲苦……仿佛战场上兵戈相交,人马厮杀,不时有人哀叫惨呼,有人肆意狂笑;有头颅被劈开的破碎之声,有手足被砍断的撕裂之声,有被长枪刺穿后鲜血狂喷的声音,也有倒伏在血泊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慢慢吐着血泡奄奄一息的声音……

林芑云听得稍一会儿,禁不住头晕目眩,浑身鼓栗,忍耐不住,蹲下放声尖叫,才勉强将那声音抵销一点。

那人这一声几乎啸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减低,终于停止。

隔了一下,四周林中扑扑声不绝,那是无数被震晕的鸟儿坠落树枝。

林芑云兀自尖叫不止,阿柯扯开她的手道:“喂,别叫了!现在是你的声音刺耳了!”

林芑云半天才回过神,出了一身的汗。

阿柯抬头看着那人,冷冷地道:“他在跟人拼斗呢。幸好他向着南方呼啸,否则我俩铁定要被震晕。”

果然远处的钟鼓之声也停了,只听得有人朗声道:“原来大师已经到了。为何还不进来?”

这声音比起那人柔和的声音来,简直只能算尖厉刺耳,可是偏偏语调平稳祥和,就像对面坐着话家常,嘘寒问暖一般。

林芑云听了那人的啸声,到现在,还觉得耳朵里还堵住一般的嗡嗡作响,不住的伸小指掏掏,心道:“菩萨保佑,千万别又来一个古怪的家伙,我可再没有几条命玩得起了。”

那人道:“天绝前辈,一别经年,你的弟子又长进不少。敲鼓的是二弟子吧,鼓声激越,不失稳重,前两声敲得我的心都一跳。

“不过要说真正内力深厚,还是能将激昂的战鼓化作绵绵不绝的钟声。是你的大弟子吧,看来他已得了你六成真传了。”

林芑云吃了一惊,道:“天绝?天绝老人?”

那人纵身跃上树梢,道:“要见天绝老人,就跟着来吧。”说着轻飘飘掠过树顶,向寺庙方向飞奔而去。

阿柯低声道:“怎么办?他要去见天绝老人,看样子是约了比斗的,我们乘此机会逃走吗?”

林芑云摇头道:“不……这里四面都是密林,我们又不知道路,怎么逃得了?我倒想见见天绝老人,看看他是不是传说中那么厉害。”

阿柯就知道她会如此说,当下也不再说什么,背起林芑云,觅着刚才钟鼓之声的方向走去。

翻过一个小山头,眼前赫然开朗,但见面前是一个宽阔的河谷,河对面长着大片芦苇,芦苇丛之后的坡上建有一座庙宇。

那庙看上去很古老了,外面的院墙历经风雨,早已坍塌,只剩一圈低矮的夯土。两边厢房也垮了大半,只有中间的大殿还大致完好,不过门窗也早朽坏,露着一个个难看的空洞。

庭院内杂草丛生,一片衰败萧索气象。

阿柯见那人已走入院中,忙背着林芑云下了坡,涉河而过。

他俩赶到庙宇前时,正听见刚才说话那人道:“大师的密术修行已臻化境,只不知功效究竟如何?”

那人道:“不敢说化境。但是确实对观想、止念有很大帮助,也让我眼界大开。可惜中原人士始终不肯接受。你们也进来吧。”

这话却是对阿柯二人说的。

阿柯与林芑云同时道:“打搅了。”

走进大殿,都吓了一跳。

外面看起来残败破损的大殿,没想到里面竟然装饰一新。

顶上和四周墙上挂满了素色绸缎,不仅遮住了原来剥落的墙壁和弯曲的大梁,还使整个殿内明亮了不少。地面也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又软又暖。

大殿四面都点着烛火,正中面对面放着两张小几,其中一张几上放着古琴,另一张则摆好茶水。

两几之间则是一鼎铜香炉,烟雾缭绕,烧的是上等檀香。

有一人坐在古琴前,面目消瘦,须发皆白,想来就是名冠天下的天绝老人了。

他头戴紫金冠,身着紫袍,倒也气度不凡。

只是他一直眯着眼,驼着背,仿佛不堪其累,随时都会睡过去一般。

阿柯自打听了道亦僧的话,以为灭杀满门,又是轻功、内力、剑术与用毒高手的天绝老人,至少应该是“身高丈余,落腮胡子,精干历练”的一个人,实在跟眼前这位老爷爷扯不上边,心中不禁大是失望。

在天绝老人左边,倒是站着一个铁塔也似的人,身高至少在八尺以上,黝黑的脸上长满落腮胡子,仿佛粗糙的地里钻出的草根。

在他身旁悬着一口青铜钟,看上去比之长安普云寺里的镇寺铜钟还要大,接近一千斤的铜钟,真不知道是怎么运到这深山峻岭里来的。

他扛着一把乌金铁锤,至少也有百八十斤的模样。

另一边则站着一个文弱书生打扮的人,年纪大概与阿柯差不多,白净的脸,白净的长衣。

与那铁塔汉子嚣张的扛锤架式比起来,他只是文静地一手背后,一手握着把扇子。他身旁也立着一个红木架子,架着一面不大不小的鼓。

见林芑云正打量自己,那书生将扇子一收,颇为风雅地行个礼。林芑云禁不住脸上一红,忙对他回以一笑。

那人走到摆好茶水的几前坐下,毫不客气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好茶,前辈还记得我爱喝这茶,甚感苦心。”

天绝老人微微睁开一眼,干瘦的脸慢慢展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沙哑着嗓子道:“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大师向来可好。”

那人略一踌躇,道:“让前辈失望了,还好得很。”

天绝老人叹了口气,道:“老夫真是矛盾得紧。你可算是我中原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绝世奇才,老夫却不得不以敌相见,实在是遗憾呀。”

那人道:“也谈不上遗憾。在我心中,一直视你为前辈、良师,无论今日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天绝老人再叹一口气,慢慢拨弄两下琴弦。

古琴“咚咚”清越至极的响了两声,林芑云心中一颤,心道:“这琴声如此淳厚,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琴。天绝老人把场面弄这么大,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倾力而为?是跟这怪人的生死之约么?”

天绝老人道:“老夫还是不甘心。”他一面说,手上不停,继续音不成调地乱弹着,那琴声顺心而动,渐渐急躁起来:“这一年来,你还是没能悟透么?”

那人道:“没有。我想了很多办法,但是始终只能控制,却不能消除。”

天绝老人点点头道:“你说想了很多办法,我相信。我甚至可以想象,有些简直是人所不能忍受的。如果这样你都没办法消除心中的恶念,那一定很难很难了。”

那人道:“不错。一年前我也说过,要嘛杀了我,要嘛放任我。过了这一年,你也仍旧执着么?”

天绝老人道:“是。”

琴声“叮”的一响拨高,远至天极,又霎时消失。

天绝老人慢慢收回手,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道:“我想了一年,也没有办法抽身不顾。对我来说,今日也只能剩一个结果,要嘛制止你,要嘛杀了你。”

那人摇头道:“不行。过了一年,你已经杀不了我了。”

天绝老人笑一笑。他也端了杯茶品着,忽然看看阿柯与林芑云,道:“这两位……是你的徒弟么?”

那人道:“一个我想收而为徒,一个死活要跟着来。我想杀了他,可惜两人情谊甚深,没有办法杀一个留一个,所以到现在还很苦恼。”

林芑云一下子血冲到脑子里,冲着那人怒道:“你敢!”

阿柯忙拉着她道:“我……我不惹他便是……”

林芑云道:“傻瓜,他要杀你,跟你惹不惹他又没有关系。哼,总之,他若真敢杀你,我一定为你报仇!”

天绝老人讶然道:“这位小兄弟进来时,我见他神气内敛,隐而不发,顾盼之间又极得章法,是个练武的好材,还以为你要收的徒弟是他呢,却没想到是这位姑娘。”

那人叹道:“武学?密术?这些方外之物,害得我难道还不够么?我是决计不会再传的了。我只想在中原让大乘佛法广为流传。这丫头的心智敏锐,感悟又极强,在我看来才是不可多得的好材呀。”

天绝老人道:“原来如此,那老夫可真走眼了。敢问这位姑娘芳姓?嘿嘿,说不定再过一阵,天下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了,老夫好奇,斗胆先问一句。”

林芑云见他与这恶人为敌,当下施了一礼,道:“小女子姓林,叫做芑云。”

天绝老人笑道:“姑娘面善,倒像老夫的一位故人……这位小兄弟呢?”

阿柯拱手道:“我……在下阿柯。”

天绝老人仔细看了他两眼,道:“小兄弟,你身体里似乎藏有毒物,不可小视。你知道么?”

阿柯还没说话,林芑云眼中放光,抢着道:“是啊是啊,他体内有六股毒素,相互纠缠克制,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绝老人捻须沉吟道:“六股……倒是非同小可。你上前来。”向阿柯招招手。

阿柯忙上前两步,单膝跪在他身旁。

天绝老人握住他的右手手腕,探了一阵脉,又换到左手。

他脸色愈来愈凝重,闭着眼仔细揣摩了一会儿,又伸手在阿柯背上,顺着督脉一路摸下去。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奇怪……真是奇怪。”

林芑云道:“怎么样?是不是六股毒素?”

天绝老人点点头,道:“这六股毒下得极刁钻隐秘,藏于经络之间,是谁告诉你有六股的?”

阿柯指指林芑云道:“她看出来的。”

天绝老人目光霍地一跳,再看林芑云的神色已变作惊疑,道:“小姑娘,真是你看出来的么?”

林芑云道:“是啊。”掰着指头数:“少商是一路,少阳是一路,少冲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飞扬络、丰隆络是一路,独表一理,却又相互牵制。

“若单治一路,则其余毒立时发作,绝无幸理,但是这六路毒,实在让人不知从何下手。”

天绝老人道:“不错,是这六路。你的师父是谁,如此年纪竟然就有这样高的造诣,老夫实在是想会一会。”

林芑云黯然道:“是我爹和爷爷,不过……他们都已经去世了……”说着,垂下黔首。

天绝老人长叹一声道:“是么?可惜,可叹……医不自医,非妄言也。老夫原以为这‘六侏红’之毒早已绝世,没想到仍有人制造,实在是可虑呀。”

阿柯道:“‘六侏红’?这毒不是叫作‘石素散’吗?”

林芑云则喜道:“前辈知道这毒的来历?那……那是不是也知道解药?”说到后来,情不自禁跑到天绝老人身旁,急切地看着他。

天绝老人道:“老夫确实知道这毒的来历。

“这乃是当年唐门三兄弟在南蛮炼蛊之时,无意间炮制出的毒物,因是用六种奇毒花草‘伏鄂’、‘驮玉’、‘天风’、‘金芷草’、‘黄摞’与‘水芦’制成,又因这六种药都开红花,所以叫做‘六侏红’。

“不过这毒虽然毒性烈,又极之刁钻,可惜下药手法太复杂,须得使人昏睡后,以针刺入各处经络才行。

“小兄弟,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中毒的吗?”

阿柯摇摇头道:“不记得……我、我吃了什么东西后,就昏睡过去,醒来才被人告知已经中了毒了。”

林芑云道:“果然……果然需要直接输入经络。我说呢,怎会有这样的毒,吃进去后,还能没事地转移到各处经络之间。”

天绝老人点头道:“不错。正因为这毒施行起来极为繁琐复杂,在实战中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唐门除了将之用在本门叛徒身上之外,从未外流,知道的人也极少。

“后来唐门被鬼手大侠所破,退出江湖,这药更是再未曾听闻了。老夫也是因机缘巧合,才听说了它的名字,不过制作方法等等则一无所知。”

林芑云急道:“那……那……就这样?”

天绝老人喝了口茶,眯着眼续道:“老夫还知道一件关于此毒的事。”

“是什么?”

阿柯与林芑云同声问道。

天绝老人望着门外,慢慢地道:“这是天罚之毒。”

林芑云一时气为之竭,说不出话来。

阿柯道:“什、什么是天罚之毒?”见天绝老人不再答他,忙推着林芑云道:“喂,什么是天罚之毒啊?”

林芑云低声道:“天罚之毒……就是连制造的人也不知道解法的毒……无药可解的毒,用之则有天罚……是为天罚之毒。”

阿柯呆了一阵,道:“哦。”

可是也看不出很失落的样子。

林芑云搔着头想了一阵,看看阿柯,忽地双手一拍,跟着用力拍着阿柯肩头大声道:“哈哈,什么天罚之毒,当年‘鬼神颠’不也号称天罚?还不是被鬼手大侠破了。世上有阴必有阳,有毒便有解,天之道也!我才不信没人解得了呢!”

阿柯道:“是嘛,天罚之毒我还能活到现在呢,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哈哈,哈哈!”两人一起相视大笑,心中同时涌起难以遏止的柔情,因知道对方心里,也在想着与自己同样的事。

天绝老人正自叹息,却见到两人心意相同的模样,禁不住道:“好孩子,世上有阴必有阳,有毒便有解——说得很好,很好。

“老夫虽然不知道解方,可也想试一试,你们且先退在一边,待我跟这位大师了断一件事再说吧。”

那人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阿柯忙拉着林芑云走到一边。

那人道:“前辈,你不问世事已多年,这一次为何一定要出头?”

天绝老人略一迟疑,道:“我不为世人。我为你。”

他往铜炉里添了点柴,看着火慢慢大起来,似乎有些畏寒,将手在铜炉边烤着,一面眯着眼道:“去年初见大师时,大师曾说过,一切法相,皆是‘依他起相’,老夫思索了一年,仍不得其解,不知是何意?”

那人道:“阿弥陀佛。世间万物,前辈认为从何而来呢?”

天绝老人笑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而已。”

那人道:“道是何物?从何而来?因何而去?”

天绝老人道:“道者,无也,而充塞天地寰宇之间,乃万物之始,亦是万物之终。”

那人道:“阿弥陀佛。前辈说的乃是‘缘起’。如何缘起,如何始终,我们且不谈他。

“‘依他起相’者,是指万事万物,皆由外相外因而生,而非本由也。譬如我身,难道不是父母所生养?譬如这茶杯,难道不是工匠所铸?无论我与茶杯皆是相,不过是因缘所聚。

“待得缘消因灭,皮囊土胚,还是一样归于大地。所以法相者,法是本,相是表,二为一也。”

他身子前倾,靠近小几,道:“‘因他起相’还只是一部分,是起,是因。仰俯天地,还需以‘遍计所执相’来看,方能解惑世间万物。”

天绝老人替他满了茶,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既然万事万物皆‘因他起相’,此相既为虚妄,而世人所见所闻,所说所行,所感所想,亦是由此虚妄而生,所以普遍而有迷执谬误,此乃所谓‘遍计所执相’。”

天绝老人道:“若真如大师所谓迷执谬误,则世人如何才能得解?”

那人合十道:“‘圆成实相’便是不二法门。远离谬误,见性成佛,便能圆满成就实相。前辈修为已勘化境,禅定功夫天下无双,难道就没有得定?”

天绝老人道:“在你面前不敢提修为二字。不过自四十四岁起,便可入定。炼精而化气,炼气而化神,如今就在如何由气化神的境界徘徊不前,已十年矣。”

那人道:“所谓神者,如何?”

天绝老人道:“《内经》上说:不耳闻,目明,心开,为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见遍见,适若昏,照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可惜我功力太浅,尚未能一窥门径。”

那人道:“善哉,看来天下之道一也。当年佛祖在菩提树下悟道,便欲涅盘而去。众天人阿修罗并帝释等,皆求他普渡众生。佛曰:‘止,止。吾法妙难思。’此即是神,亦即是圆觉本性。

“前辈练也好,不练也好,此佛性不增不减,不垢不灭,只在一念之间耳。佛曰:不灭亦不生,不断亦不常,不一不异义,不来亦不去。”

天绝老人听了,呆呆地想了半晌,叹道:“今日得闻大师高论,可谓幸矣。看来我大唐国教,就要由道入释了。”

林芑云听了这些话,心中莫名有些感慨,心道:“这怪人说的‘依他起相’,我可从未听过。

“难道世间事真只是因缘聚散么?那我……阿柯……岂非只是虚枉一梦……不,不能……不过……却是无法驳他。不灭亦不生,不断亦不常,不一不异义,不来亦不去。真是这样的吗?”

正想着,忽感阿柯碰了碰自己,林芑云一顿,见阿柯悄悄伸出根手指,指向天绝老人。

林芑云顺着望过去,吓了一大跳——但见铜炉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铜炉都烧得发红,而天绝老人两双手就紧紧抵在铜炉上。他仍旧面色如常,道:“大师于佛理参悟如此之深,为何自己却始终执迷?”

那人道:“人之为物就是如此,于理通达容易,于情了然却未必。昔日西晋之时,长安白马寺有位林晋大师,于佛理可谓通透。他所讲的《佛说铁城泥犁经》、《佛说恒水经》、《佛说梵志计水净经》等皆是大乘经典。

“可惜他自己却执迷一位叫作须鸿的西域人,更与她生下孩子而不愿承认,终于激怒须鸿,血洗白马寺。他也自毁法身,重入轮回,是我中土一大憾事。”

他顿了一顿,闭上眼道:“我之执迷者,前辈也明白。成佛入魔只是一念,看来我此生终究是翻不过这一念了,阿弥陀佛。前辈的这番心意,我自问此生无以为报,只有全力以赴。

“去年我们比试了轻功、暗器,我看今年就来比内力与剑法吧。还是老规矩,愿赌服输,生死由命。”

天绝老人点了点头道:“老夫也是这样想。黄霰、度垩,你们两人到外面守着吧,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进来干预。”

那蛮汉扑地跪下,叫道:“师父,让徒儿先与他一斗吧!徒儿这一年来日夜苦练,早想会一会他了!”

天绝老人道:“黄霰,你虽勤勉,可惜终究差了火候,为师的尚且不敢言胜,你又何必枉送性命呢?去吧,我若今日不得出此门,山门里的事还得你做主。”

黄霰抬起头来,哽咽道:“师父,您千金之躯,怎能与此人相提并论……”

天绝老人厉声道:“住嘴!”

黄霰紧咬下唇,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磕头。

天绝老人叹道:“痴儿,生死之事,难道就这么不易看破么?度垩,带你师兄出去吧。”

那白面书生跪下对天绝老人磕了三下头,道:“师父,今日若您终究得仁,徒儿不敢有违师命,自当远行。但十年之后,必为师报仇。”

说着,又磕了三下头,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那人两眼,略一鞠躬,扶起黄霰出门去了。

那人道:“前辈,你已交代了后事?未战而有死意,恐怕不吉。”

天绝老人道:“与你为敌,任何人都得做足准备才行。”

那人回头看了看正跨出大门的度垩,又道:“若今日前辈身死,他日杀我者必此人。”

天绝老人笑道:“老夫但愿他不用再出手。”

阿柯与林芑云也忙着往外走。

天绝老人道:“你们两个既不是我的弟子,也不是大师的门人,且在门外一歇。我与大师今日之会,日后也有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