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你死我活>第一章 般若无相

那人连人带瓮落在船上,阿柯等人再也看不到,禁不住又是焦急又是担心。

林芑云本待盼道亦僧来,却来了这么一个怪物,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只听赵无极跃回船上,沉声道:“阁下是谁?为何戴着面具,难道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那人笑道:“阁下这个问题提得好——你的本来面目又是什么呢?”

赵无极一怔。

那人道:“你向前冲刺,以腰腿撞断木栏,粗看似乎是‘少林铁膝功’,其实不然。

“铁膝功专为守下盘、护膝盖与小腿,你为了一招制敌,那一撞力道猛烈……嗯,你落下来时,以手掌切我的瓮底,手法力道用的都是‘竹叶手’掌法,那么撞破木栏那一下,应该是‘竹叶手’的桩姿。

“你一掌切过来,没能击穿瓮壁,顺势变招,食指、中指、无名指连续弹了几下,这手‘琵琶功’很纯熟呀。只可惜劲力还不到家。

“琵琶功为硬功外壮,属阳刚之劲,专练弹力,但是跟一指禅有所区别,乃是四指并用,陆续弹之。

“你只知道以强劲内力,却不曾领会琵琶功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因势力循’四个字,所以反而失了真意。”

他这般侃侃说来,赵无极心中冰凉,没料到他隔着粗大的瓮,竟将自己的手法、功力看得一清二楚。

“因势力循”,没有错,师父当年教自己时也曾这样说过,自己苦练了三十几年,一直以为力道大,够狠、够猛就是真谛,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一个横空出世的古怪人,开口就说自己没有领会真意……

那人手指上的火兀自未灭,不过已经开始小了下去。

他用另一根指头沾点油,接过来烧,续道:“你弹到瓮身上,大概感到如中顽石,弹不动,就用手肘顶开瓮。

“你很聪明,知道不能硬顶,用的是股柔劲,一搓一甩,让我想想……啊,这是西凉吕氏的‘铁肩功’,难得你化在臂上,想来你应该在凉州待过一段时间,对他们的摔跤、勒马的功夫学得很透。

“你那一脚踏下去,也很不错,很不错。本来已经断裂的船身,你竟然只翘起一点,连水面都未曾出就停止了。这份内家功夫,似乎是崆桐派的内功。

“哎,十几年没走动,都忘记了……你一身的少林外家硬功,已经算得是少林难得的人材,还能内外兼修,更是不容易,想来大概是三十岁以后,由外入内的。

“听说二十几年前,少林寺有位僧人打过十八罗汉阵,强出山门,你有这份决心,了不起、了不起!”

他不住口的说“很不错、了不起、学得很透”,赵无极听在耳朵里,却比当面受辱还要恼怒,厉声道:“够了!你究竟是谁,是不是少林寺的和尚?”

那人嘿嘿笑道:“你看,你的真面目尚且如此复杂,又怎么能了解别人的真面目呢?我告诉你吧,我,不是和尚,确切的说,我——我不是人。”

赵无极见他如此怪诞,张口几乎将自己的师承门派报了个遍,就差说自己的生辰八字了,还真有些相信他不是人,禁不住退后一步,道:“那……那你是什么?”

那人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十几年前,我是和尚……很清楚,也很执着。现在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赵无极拱手道:“前辈是在这里练功么?在下等不知道,误闯了前辈的地方,我们这就离去。”

那人摇头道:“不是误闯,这里不是我的地方,不能算误闯。其实……”他抬头看看天,有些怅然,隔了好一阵才道:“其实我也想再走回人世,看看能不能……哎,算了,罢了,无所谓了……”

赵无极此刻已知他是位隐居高人,只是脑子里怎么也想不起来,有武功如此高深莫测而归隐的。

这人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武功家底,难得的是竟然连姿势一模一样,只是力道略有不同的“铁膝功”与“竹叶手”的下桩都能分清,说不定跟少林渊源极深……

他略一思索,道:“阁下的船破了,在下这里还有艘小舟,奉送阁下,请到舱底观看如何?”

那人叹道:“你始终是凡尘俗事缠身之人,自然懒得跟我这号疯子啰嗦。人吶,贪心不足,终是大碍。好吧,走了走了。”

不知道他怎么用力,不见他手足动作,那瓮忽地一弹,跳起老高,又重重落下,撞得船板“咚”的一声巨响,船身都跟着一晃。

正在船板之下尖起耳朵听动静的阿柯、凌宵等人,无不心头剧震,各自退开数步。

赵无极忙道:“阁下行动不便么?在下愿送阁下一程。”

那人哈哈笑道:“你巴不得送我到阴间去,哈哈,哈哈,有些有缘人还没见到,我可还不想去!”

话音刚落,那瓮又腾空而起,这一次飞得更高,眼见它直直落下,就要将船砸穿,赵无极想到下面的林芑云,再也顾不得,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冲着落下来的瓮推去。

这一推运起十成功力,瞬间形成猛烈的掌风,站在周围稍近一点的黑衣人抵挡不住,纷纷退避。

那瓮中之人并不动作,仿佛没看见一般仍直落下来。

赵无极心道:“你奶奶的是鬼,也给老子滚蛋!”

突然之间,赵无极眼前一亮,一点火光出现在面前,闪烁不定。幸亏这个时候他心念如电,双手猛地向两旁一展,“谑呀!”一声暴喝,“兵兵砰砰”声响个不停,跟着数人惨叫。

赵无极用尽平生功力,才在最后一刻将双掌弹向两边,排山倒海的力道,将他手臂上的护甲迸成碎片,震得一堆手下飞腾起来,撞进船舱,不知死活。

他双足深深陷进船板之中,若非三十几年的少林“柏木桩”功,几乎就要站立不稳,撞到眼前那一点在风中颤抖的微弱火苗。

眼前这人身高七尺有余,肩膀极宽阔,腰以下却极细,无声无息的立在甲板上。

河风这么大,却连他身上的衣服也吹不起来,仿佛只是一根上粗下细的石柱。

他的衣服……他的衣服竟然是由金丝织就,串着无数玛瑙、猫眼、翡翠、河田玉石……随便哪一块都是价值连城,他却公然如此招摇地穿在身上,只那么一点火光,便反射出无数慑人心魄的光泽,天地间仿佛都被照亮一般。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样从那窄小的瓮口出来的,无法想象,就跟无法想象他是如何钻进去的一样。

赵无极只隐约见他手足突然往里一缩,跟着就已站在自己眼前,那燃烧着火的手指凭空一指,正指着自己的额头。

自己只须再往前凑近两寸,就算把小命自动自觉送到他手心里了。

赵无极自小在少林寺苦练武艺,当年反出山门时已是外家高手,此后以过人的资质毅力,兼通内外,纵横江湖几十年,却从未如今天这般无地自容,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婴儿,被人任意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全身暴出层层冷汗,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阿柯道:“刚才‘咚’的那一下是怎么回事,差点砸穿船板。”

凌宵眉头紧皱:“看不见……似乎是瓮撞下来。难道那人已经被杀了?可是接着为什么又有人被震飞,是这怪人出的手么?”

阿柯道:“不像……那掌风,像是抓我们的头目的功夫,他怎么打起自己人来了?”

林芑云扯着阿柯道:“怎么了?上面怎么样了?是不是打起来了?”

阿柯摇摇头,凝神听着,一面道:“又没动静了……没打起来,在做什么?”

尹萱有些怯怯地道:“那……那是不是鬼呀?我听说,鬼要杀人,就不会像人一样打。”

尹禹鸣此时也醒了过来,勉强坐起戒备着,道:“萱儿不要乱讲,哪有那么多鬼的?”

“是呀,这世道,古怪的人可远比鬼还多呢。”“喀吱”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伸进来,铜制面具映着灯火,仿佛一张干枯的死人脸。

“啊!”尹萱尖叫一声,躲在尹禹鸣身后。

林芑云头皮发麻,险些跳起来,阿柯却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林芑云心中一颤,顿时觉得也不怎么害怕了。

凌宵抢上一步,挡在阿柯身前,沉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道:“我嘛?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这问题,我每天都要问自己上千次,可是,总也得不到答案,岂不是可笑?哈哈,哈哈!那我可不可以问问,你是谁呢?”

林芑云尖叫道:“别说!被鬼知道了名字就死定了!”

凌宵略一迟疑。

阿柯却开口道:“我叫做阿柯,你呢?”林芑云急得几乎哭出来,拉着阿柯的手使劲扯,阿柯不理她,继续道:“上面那些人,都被你杀了么?”

那人惊异地道:“你叫阿柯?你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起、了不起!上面那些人吗?没有死,我怎么会没有道理乱杀人呢?”他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只会有根有据的杀人,又或……无根无据的杀人,总而言之,都是有道理的杀人。”

房门彻底被推开了,他的一身华丽至极的衣服露出来,整间屋子顿时充满了珠玉金丝的闪光,照得林芑云眼都花了。

她与尹萱同时惊呼一声,揉揉眼睛,定睛仔细看看,禁不住吐出舌头来,只觉阿柯握着自己的手,已沁出一层冷汗。

凌宵也被这般气势所慑,咽着唾沫道:“阁……阁下此来,所为何事?”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身上叮叮铛铛地响个不停,那是珠玉宝石相击之声。他有些苦恼地道:“我啊……我为了有缘人而来。”

阿柯问道:“什么是有缘人?”

那人道:“缘分乃天定,强求不得。天定之人,便是有缘人。”

阿柯道:“你坐在那瓮里,一路漂下来,就是想找有缘人?也许一辈子也不能遇上。”

那人叹道:“是呀。我走遍了天下,遇到的人何其之多,可是竟没有一人令我满意。天下之大,都是些俗人耳!不过我也不气馁,俗话说有缘千里相会,无缘对面不识,此乃定数,你明不明白?哈哈!”

林芑云听他语气傲慢,躲在阿柯身后道:“你这话好比没说。天要你今天遇上我们,可不就遇上了,可不就是有缘之人了?”

那人一怔,道:“你说什么?”

林芑云道:“你能看见的、听见的,不都是天要你见的、听的,可不都是有缘人?你若还到处寻有缘人,岂不可笑?”

“砰”的一声,那人头不动,身不动,脚不动,却向后疾速滑行,木门如朽木一般被他撞出一个大洞,木屑四射。

林芑云吓得往后退,阿柯忙扶住她肩头,道:“别怕!”

林芑云道:“这……这人是疯子吗?”

阿柯摇摇头,盯着那扇破门,低声道:“不知道……无论是什么,他……他太强了。”

过了良久,只听那人在黑暗的走道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原来……阿弥陀佛。”话音刚落,他又大踏步走进房间,伸出手来,道:“来,跟我走。”

林芑云心中狂跳,阿柯眼中杀机一闪,道:“为什么要她跟你走?”

那人道:“她就是有缘之人,果然是千里相会。跟我走吧。”

林芑云叫道:“不……我不是!我……我瞎说的,什么有缘无缘,我可不明白……不是什么有缘人!”

那人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难道我还会弄错么?来来来,跟我走吧。”

林芑云身子狂抖,没想到自己胡言乱语又惹上麻烦,不知道这狂人究竟要拿自己怎样。

阿柯挡在她身前道:“前辈,你找有缘人要做什么?”

那人双手一拍,朗声道:“我是谁?哈哈,我是神!我有通天彻地之能,勘破轮回、反转生死之法,可惜直到今日,都未能有一有缘之人可承我衣钵。跟我来吧,我化了你,自然有无尽的好处!”

林芑云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我……我不要好处,我可不想什么通天彻地、反转什么生死轮回的!”

阿柯道:“前辈……”

那人突然跨前一步,伸手来扯林芑云。

林芑云一声惊呼,阿柯并指做剑,直戳那人肋下,可是经络被赵无极封住,完全没有力道。

那人转头对阿柯呵呵一笑,阿柯顿时胸口如遭重击,向后飞起,撞翻了桌子,跌在床上。

尹萱惊叫一声,刚要扑过去扶阿柯,“砰”的一下,凌宵也重重摔在她身旁,险些撞到尹禹鸣。

他胸中气息堵塞,一时哼也哼不出来。

尹禹鸣挣扎着挡在阿柯身前,怒道:“你要做什么?堂堂男子,身负绝世武功,却对一小女子施毒手!你脸上遮着面具,是不是怕见人!”

那人一把拉住林芑云,林芑云惊骇之下,眼前一黑,昏死过去,身子软绵绵瘫倒。

那人就势将她横抱起来,道:“伤害?一个人生在世上,可知每天要伤害多少生灵?一滴水尚有十万八千虫……不过你却可放心,我不会伤害她,只是想度她而已。阿弥陀佛。”

阿柯身子酸软,爬不起来,眼见那人抱着林芑云就要出去,心中急得几欲吐血,突然想起一事,叫道:“闭、闭嘴!”

那人果然楞了一下,回头好奇地道:“什么?”

尹萱吓哭了,拉着阿柯道:“阿柯大哥,别……别再说了!”

阿柯不理她,继续道:“我叫你闭嘴。”

那人暴喝一声:“闭嘴!”震得众人耳中嗡的一响,头顶的船板纷纷扬扬落下大片灰来。

阿柯头被这一声震得眩晕,禁不住靠在背后的墙上,亦大叫道:“我叫你闭嘴!”

那人冷冷地道;“你叫我闭嘴?为什么?为什么你只叫我闭嘴?难道你不叫我放下她么?说不出理由,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阿柯道:“我叫你闭嘴是因为……你不是和尚,干嘛老是不停地说阿弥陀佛?”

那人眼中放光,转身走到床前,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和尚?你……你看,我头上有戒疤呢!”声音中竟然透着些惊喜。

阿柯道:“世人都有眼,却无人认得清。戒疤是什么,沙老大……咳咳……你知道么?”

那人道:“戒疤乃出家人的标记,藉以戒律,并供奉诸佛。大乘梵刚经菩萨戒本记中记载:‘若不烧身臂指供养诸佛,非出家菩萨。’你……你认为戒疤是什么呢?”

他心中似乎极之期待,忍不住身子倾前,眼中幽幽发亮。

尹萱闭上眼不敢看他。

阿柯歪头想着辩机的话,道:“什么是戒疤,我……我也不知道。为何有这疤便是和尚,我更是不明白。

“我就认得一个人,叫做沙老大的,他是血剑联盟的老大,平日里杀人如麻,连他的弟子都杀,好朋友、兄弟更是要杀。这个人脑袋上就被整整齐齐烧了五个戒疤,你说,他是不是和尚?”

那人不住点头道:“嗯、嗯……那你说,这个叫做什么?”

阿柯想了想,不觉脱口将沙老大的话说出来:“是屁和尚!”

尹萱“噗哧”一笑,忙捂住了嘴。

凌宵忙道:“少主,你……你是说天台寺的远僻大师?是远僻大师!”

阿柯摇头,眼睛盯牢了那人,一个字一句地道:“是屁和尚。曾有个人说,生命如尘,如露,如雨,如雾,在我看来,也跟屁差不了多少。”

那人呆了半晌,道:“屁和尚?”

阿柯道:“是。”

那人慢慢退后,只听“叮叮铛铛”之声不绝,他身上的玛瑙、猫眼等相互撞击,发出脆响,想是他全身颤抖。

渐渐地,那人终于笑出声了,越笑越大,“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笑得几乎弯下腰去,不得不顺手扶着翻倒的桌子腿。

凌宵挣扎着爬到阿柯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少主,你走,从窗口跳出去,上面那些人大概已经被这人解决了,此刻正是时机!”

尹萱也拼命推阿柯道:“是啊,阿柯大哥,你……你干嘛惹他,快走啊!”

阿柯并不回答,站起身来,笑道:“好笑么?你是什么和尚?”

那人怔了怔,脱口道:“屁和尚!哈哈哈哈!”

阿柯也跟着大笑。

那人忽地住了口。他笑得固然投入,可是说停就停,脸色沉静,仿佛根本就从未笑过一般。

他看着阿柯,道:“我再问一次,我是什么人?你要小心,话语就是你的魂灵,若是说错,必遭天谴!”

“阿柯!”

“少主!”

阿柯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大声道:“你是屁和尚!”

那人像早就知道阿柯要如此说一般,叹了口气,抱着林芑云转身出门。

阿柯心头剧跳,正在想是不是跟上去,忽然“咚”的一响,一根椅子腿不知从哪里飞进门来,在墙上一碰,反弹回来,正撞在阿柯胸口,撞得他向后翻了两个滚。

尹禹鸣惊道:“少主!”

凌宵怒道:“狗贼,我跟你拼了……”

正要爬起来,却听阿柯大声道:“别动!”随即跳起身来,甩了甩手脚,只觉赵无极封住的经络已全被震开,全身气息飞速涌流,惬意无比。

只听那人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好吧,你跟着来吧。你与我无缘,至少与这女子有缘,也算……唉。”

阿柯回头对凌宵、尹禹鸣一拱手,道:“七叔、十七叔,小侄不能让林芑云一人落单,请恕小侄不能相随,他日若能脱险,自会来寻各位叔叔的!”说着,转身向门口跑去。

尹禹鸣叫道:“少主!”

阿柯奔到门口,回头看看他,尹禹鸣满脸无奈失落之色,低声道:“你……你自己小心。”

尹萱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凌宵也道:“少主,我们‘覆云楼’在各地都有联络之人,只要少主发出号令,我们定会立即赶来,你要小心。”

阿柯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众人几眼,返身跑了。

他一口气跑过狭窄的过道,已看不见那人跟林芑云的身影,心中焦急,几步跨上楼梯,最后一步纵身跳起,冲上甲板,落脚处却软软的。他吓了一跳,退开一步,却见满甲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黑衣人。

赵无极则盘膝坐在地上,脑门上热气腾腾,似乎正在运功。

阿柯见被自己踩的那人怒得瞪圆了眼睛,却苦于无法动弹一丝一毫,忙道:“对不住啊,你……你慢慢躺着歇会儿罢。”跨过他向那人追去。

那人抱着林芑云站在船头,见阿柯上来,道:“小子,去拖艘小船来。那口瓮可装不下你们俩。”

阿柯哦了一声,跨过黑衣人向船后跑去,匆忙之中踩在人肚子、脸上也顾不得了。

他跑到船后,见船尾系了两艘船,想了想,给凌宵他们留一艘大的。

他跳到小的一艘船上,解开缆绳,向船头划去,路过窗口时叫道:“十七叔,快带七叔到船后去,有一艘小船。船上的人都被点了穴了!尹萱妹子,照顾好你爹,自己也要小心!”

尹萱扑到窗口处,对阿柯拼命挥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坠落,只是捂住了嘴,不发一声。

阿柯也朝她挥挥手,笑了一笑,跟着深深吸一口气,道:“好了,走吧!”

那人抱着林芑云从天而降,却如一片落叶般轻轻落在船头。

阿柯麻利地挽起袖子,大声道:“好!坐稳,开船!”

那人淡淡地道:“不必啰嗦,走吧。”

阿柯不管他,仍旧大声道:“开船,走咯!”用力划浆,向上游划去。

赵无极这个时候才运功冲破了肩头秉风穴,手掌虽然仍旧麻木,但双臂已勉强能动。他拼命爬到船边,眼睁睁看着林芑云静静地躺在那小船上,越行越远,渐渐离开了大船的灯火范围,融入黑夜之中。

眼看皇上“亲命”的国之大事被自己一手破坏,最重要的人,又在自己手里被人劫走……赵无极不禁又是愤怒、又是惶恐、又是焦急,气血翻腾,却又因穴道被封而无可宣泄,终于“哇”的吐出口血来,伏在甲板上喘气。

正在仿徨无计之时,只听远远的下游有人大喊道:“他妈的,敢抢老子的人,江湖上大大小小,难道就没听过我‘天下第一神医’道亦僧的名头吗?给老子滚出来!”

小船一路逆流而上,愈往里行,河道愈窄,水流也愈加快。

月光下,岸边的岩石如狰狞的鬼怪猛兽,潜伏在草木之间,只偶尔露出青色的一角。有的时候,一点幽幽的鬼火升起,一闪即逝,仿佛鬼怪们窥视的眼。不时有夜鸟惊飞,从这一簇树扑到另一簇树,噶噶地嘶叫。

阿柯用力划着船,早出了一身大汗,却愈划愈有精神。

那人将林芑云放下,自己如一根倒立的石笋般站在船尾,向后看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阿柯只要林芑云安全就放心了,并不理会。

划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河道已经窄得只有两三丈的宽度,岸边的岩石、灌木更加肆无忌惮地挤压过来。

阿柯一面划着,一面低头躲开横在河上的数枝藤蔓。

那人却毫不顾忌,仍旧一声不吭地立着,灌木碰到他,从他身上扫过,若是粗大一点的树枝撞到他,通常“喀嚓”一声,自己折断。

阿柯只好再分一点心,将堆在船尾、甚至压在林芑云身上的树枝,扔到河里去。

有一次,一块巨石横在河上,夜色里看不分明,阿柯几乎就要撞到才突然警觉,拼命往前一扑,扑在林芑云身上,对那人叫道:“躲开!”

那人仍旧不避不闪,阿柯眼睁睁看着那巨石掠过自己头顶,重重撞在那人身上。那人木头一般直直向河中跌去,“扑通”一声,激起老高的浪。

阿柯叫道:“哎呀!”忙爬起来,扑到船尾,却见那人的一双脚还挂在船尾,身子倒浸在水里。

阿柯心道:“这人莫不是撞晕过去了?”抓住他的脚,使劲往上扯。

不料他没有划船,船又被水流向下冲去,眼见那岩石又扑面而来,阿柯慌得一缩,那人被船拖得一甩,脚顿时脱开阿柯的手,翻入水中。

阿柯暗暗叫糟,待船漂过了那岩石,连忙拿了绳子,跳入河中,扑腾到岸上,将绳子胡乱往一根树上一套,拴住船。

他拿了桨,摸黑跑到那岩石下,用桨探着。谁知探了半天,除了坚硬的岩石外,什么也没碰到。

怪了,这么大个活人,难道就被这点水冲走了?

阿柯丢了桨,自己弯下腰伸手去摸。他摸来摸去,除了抓了一手的水草和泥石之外,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弄得一身湿透,正在暗自恼火中,忽听那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捞鱼么?”

阿柯一回头,见他还是石头一样立在船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指头上点了火,火光微弱闪烁,映得他眼眸中的光泽飘忽不定。

阿柯抹一把脸上的水,道:“你果然早上去了。”

那人冷冷地道:“你既然猜得到我上岸了,为何还傻呼呼地在水中寻找?”

阿柯道:“我……我不敢确定。如果你一时……真的掉进去了,怎么办?”

那人道:“你是怕我一时失心疯吧。”

阿柯抓抓脑壳,不好回答,提了桨往船边走来。

那人望着渐渐沉到树梢之下的月亮,道:“你这么想也没错,我也怕我自己一时失心疯,不过不是怕我自己死了,而是怕杀了别人。

“你很聪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所以故意做姿态给我看,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哈哈,哈哈——”

突然一顿,沉声道:“我平生最恨别人投机取巧,心存侥幸,以为凭些许小聪明,就可以瞒天过海。

“你给我小心,这些小花样最好给我收着,否则下一次,我就要你生不如死!”

阿柯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解开绳子,跳上船继续划。

那人道:“你叹气做什么?你被我说中心事,无话可说,只有故意叹息,好像很委屈,是不是?哼,你的那点鬼主意、小算盘,我可见得太多了。”

阿柯觉得跟此人简直无话可说,只闷着头划船。

那人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觉得我很烦是不是?小子,我告诉你,依你这等智慧,是永远不能体会到全知全能是怎样的境界,到了这层境界,又是多么的孤独。”

阿柯实在憋不住,险些噗哧一声笑出来,幸好河风吹得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勉强掩饰过去。

那人似乎也自己沉浸到全知全能之后的孤独寂寞中,不再言语了。

又划了一阵,月亮彻底沉入山林后,天漆黑一片,那人手指头上点的灯又极微弱。阿柯尽量伏低身子,估摸着乱划,忽然咚的一声,船身猛地一震,搁浅了。

阿柯伸手在两边摸摸,原来是顶在河中心突起的一块岩石上。

阿柯道:“动不了了。”

那人却一声不吭。

此际整个天地间除了涓涓的流水声,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阿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阵,问道:“林芑云……她没有事吧?”

那人道:“她是你什么人呢?你拼死也要一起跟来?”

阿柯道:“她是我的朋友。”

那人不咸不淡地笑了两下,道:“你想娶她?”

阿柯想了想,摇头道:“要娶她,很难。”

那人笑得更大声了,道:“世事莫不如是,你心中所求所欲的事,俱是千难万难。她没有事,我点了她的睡穴,黑灯瞎火,她必定害怕的。”

阿柯奇道:“你怎么知道她怕黑?”

那人不答,却道:“算了,这里岩石纵横交错,大概也不能再划上去了。上岸去吧。”说着那灯火忽悠一晃,已飘到了旁边一处岩石上。

阿柯连忙甩了桨,抱起林芑云,跟着那灯火走。

这河谷两边全是岩石,犬牙交错,层层迭迭,想是千百年来无数次山洪冲下来,堆积在这河道转折之处。

幸好阿柯走惯了夜路,那人也一直耐心地在前面不远处引路,引他避开危险的地方,倒也一路顺利。

走了一会儿,渐渐离开河谷,进入林中。因地处潮湿阴僻之所,林子里灌木众多,藤蔓纵横,倒比刚才的乱石堆还要难走。

阿柯几次险些被树根绊倒,手臂上也被尖锐的灌木划破了好几处,但他自幼吃惯了苦,况且只要一抱怨就会被伯伯责罚,因此早学会了一声不吭,只是抱紧了林芑云,尽量不让藤条灌木伤到她。

那人走着走着,忽然道:“好了,就在这里歇一下吧。”

阿柯忙喜道:“好啊!”再走两步,觉得脚下的草甚是柔软,一屁股坐下来,果然是厚厚的草甸。

他舒了口气,将林芑云横放在地上,头枕在他的肚子上。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觉得除了林木的味道之外,隐隐还有林芑云身上的香味,大是惬意。

但是他怕林芑云突然醒来,也不敢就凑近了闻,踌躇了一阵,突然想到一件事,将手伸到鼻子前一闻,果然好香,心中大乐。

他闻了一阵,才警觉地四处看看,哎,这么一会儿功夫,那灯火消失不见,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柯侧耳仔细听,也听不到那人的呼吸之声,忙道:“前辈!前辈在么?”

过了好一会儿,并无一人回答。

阿柯出来得匆忙,况且少爷当久了,连火燎子这种平时不离身的东西都没有带,当下有些慌了。

他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蛇蝎之类的毒物,黑暗中又完全看不见,想了想,重又抱起林芑云站起来,心道:“站着总比躺在地下安全些。那人究竟是谁,把我们抓来,这黑灯瞎火的又不知跑哪里去了……糟糕,难道要这么站一晚上?”

他本来划了船,此刻抱着林芑云,手臂开始酸软。平日里看林芑云身似柳枝,影如青烟,这会儿才觉得沉重。

他试着走走,想找找那人,不料才走两步就踩到一根断枝,险些跌倒,只好站住不敢再乱动。

再抱一阵,手实在软了,当下咬咬牙,改做将林芑云扛在肩头,一面大声叫道:“前辈!前辈!”

正叫着,忽感林芑云身子一颤,只听她迷糊地道:“叫……叫什么呀,人家还在睡呢……”

阿柯大喜,忙放她下来,使劲摇她,一面叫道:“喂,林芑云,快醒醒!不要睡了,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林芑云被摇得清醒过来,睁眼见四面一片漆黑,吃惊地道:“啊……这是哪里?阿柯,你忘了点灯了?”

阿柯知道她睡醒时照例有一段时间糊里糊涂,当下舔舔嘴唇,耐着性子将刚才她昏迷之后的事一一道来,末了道:“我才坐下来歇息,闻了闻……花草的味道,一转头,那、那人就不见了。

“我、我出来得匆忙,连火燎子都没有带,你有吗?”

林芑云道:“我一个姑娘家,整天带着那臭哄哄的东西干什么呀?你也真是的……”伸手摸摸四周,道:“好厚的草……你说来的时候灌木很多?”

阿柯道:“是呀!我手上被划破了好多道呢。”

林芑云道:“那可不太妙了,这里虫蛇也一定多。怎么办?”

阿柯道:“你……你没带什么防身的药啊毒之类?”

林芑云拍着他脑袋恼道:“还不是怪你的那些叔叔们,把我软禁起来,我哪有机会弄到药材?唯一剩下防身的毒人可以,对虫蛇有什么用?哼,你呀,一定是坐下来就偷懒不想走了,才被别人甩掉的,是不是?”

阿柯想起刚才的事,面红耳赤,争辩道:“我……我才不是偷懒!我……他自己就……”

林芑云的手忽地掩上他的嘴,道:“嘘——听,什么声音?”

阿柯忙竖起耳朵聆听,果然听到一些窸窣的小动静,但也辨不清到底是什么。

林芑云抽抽鼻子,尽力压低声音道:“哎呀……好像是毒蛇的腥味……好多,好多……”

阿柯趴在地上闻了闻,果然是毒蛇的腥味。

他听黑暗中窸窸窣窣,不时还有嘶嘶的吐芯子的声音,不知有多少虫蛇正自潮湿的地洞爬出来,只觉鸡皮疙瘩慢慢地爬满了背,再从背部扩散到全身。

他不敢稍动分毫,低声道:“哪……哪个方向?”

林芑云的汗毛也根根竖起,抓住了阿柯的手臂,犹犹豫豫地道:“所、所有方向……全都有……哎?”

突然腰间一紧,被阿柯抱住,跟着身子腾空,却是被阿柯扛在了肩头。林芑云紧紧抓住阿柯的衣服,颤声道:“你做什么?”

阿柯道:“你在上面,蛇咬不到你,我来顶着。”

林芑云急道:“不要!你……你一个人怎么抵得住?放我下来,大不了一起死而已!”

阿柯道:“我看见山头的启明星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会亮。如果到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倒下,林芑云,你有没有把握救我?”

林芑云急得几乎哭出来,使劲挣扎,奈何阿柯紧紧抱着她的腰,让她无法脱身。

她正要大声喊叫,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咬咬牙道:“没有把握!不过现在却有个法子,也许能管用……阿柯,你……你能挺多久?”

阿柯道:“挺到天亮吧。”

林芑云道:“不用这么久,但是可能会很难受,你千万要挺住啊。”从荷包里掏出银针,摸到阿柯背上,顺着脊柱一节一节往下数,数到肝俞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下了一针,跟着继续往下,分别又在胆俞、脾俞、胃俞与肾俞各下一针。

她刺的手法又轻又快,阿柯一开始并不觉得有多痛,但过了约一盅茶时间,渐渐觉得五腹内灼热起来,接着气息也开始翻腾。

阿柯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多,强做镇静,道:“林芑云,你对我做了什么?”

林芑云低声道:“这是我父亲想出的法子。他常年与蛇虫毒物打交道,好几次落入蛇窟中,险些丧命。后来机缘巧合,让他发现了一件事,原来虽然我们人怕蛇毒,其实蛇也是很怕人体内的毒素的。”

阿柯奇道:“人体内的毒素?”

林芑云道:“是啊。父亲说,人生天地间,吸食万物,除了生长外,其实也有很多毒素在人体内慢慢沉积下来。人们常说肝热、胃寒、肾衰,就是这些毒素所致。其中又以胆、脾为甚。

“只是人体内气血流动,循循不息,才使这些毒不会很明显的发作而已。我刚才扎入你穴道的针,暂时隔断了肝、胆、胃、脾、肾与督脉之间的气息交流,也阻隔了带脉,将这些毒素逼出来。”

阿柯颤声道:“喂,把毒素逼出来是什么意思?你……你想做什么?啊!嘶——我的胃好痛!”

林芑云忙道:“你要顶住啊!其实也没有很大关系……只是你等一下可能会很热,肚子也会痛一阵,然后会出很多汗。出汗的同时,把毒也排了出来。这些毒我们人受得了,可是虫蛇们却抵受不得,察觉到你身上的毒,它们就不会再来咬你。”

阿柯果然觉得腹中愈来愈热,好像火烧一般,而肝呀、胃呀、脾呀之类无不一阵阵抽痛起来。

他咬紧牙关强行忍住,道:“这……这么做真的有效吗?不会伤我身体吧?”

林芑云其实也只是听爷爷说过,至于这么做的后果,自己也不清楚。

她抹着头上的汗,连声道:“有用有用!你放心,我……我爹就曾这么试过,真的是百毒不侵,哈哈!哦!”

又想起一事,取银针在他魂门扎了一针,道:“这一针是帮你解除胸口涨闷的,你不要乱动,也不可运功,任其自然就好了。”

阿柯道:“好……”闭气不言声了。

林芑云伏在他身上,觉得他的身体愈来愈火烫,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身子不住颤抖,想是正强行忍住。

林芑云心痛得要命,好像自己的胃呀、脾呀也跟着隐痛起来。

周围的腥气愈浓,林芑云闻到鼻子里,几乎想吐。她忙抱紧了阿柯,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少年气息,总算好过一些了。

又过了一阵,林芑云被阿柯头朝下地扛着,脑袋充血,眩晕起来。

她模模糊糊地觉得阿柯把自己换到另一边肩头,不知道是不是力竭了,险些没举过头顶。

林芑云不知道今日能否逃过这一劫,心中凄苦,颤声道:“阿柯……我……我问你一件事啊。”

阿柯道:“什么?”

林芑云过了半天才幽幽地道:“你……你为什么骂他是屁和尚?”

阿柯感觉到四周的蛇爬近了,有几条甚至正慢慢爬过他的脚背,隔着鞋袜,仍能感到那冰冷湿润的蛇腹,正在心神激荡间,闻言道:“啊?啊……他……他就是屁和尚……”

林芑云道:“你不怕……你不怕他杀了你么?”

阿柯花老大的毅力才阻止自己踢开脚上的蛇,根本顾不上跟林芑云闲话了。

林芑云见他半天不言语,自己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若是你真死了,我……我又……我又怎样能活下去呢?”

有两条蛇顺着阿柯裤子开始往上爬,阿柯的心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全身僵硬,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以致耳朵里都开始嗡鸣起来,什么也听不清。

他憋了半天气,终于忍不住极轻极细地呼出来。

林芑云说到自己心事,脸上飞红,深怕阿柯听见了,可又怕他没听清。隔了好久才听他叹息一声,心中不禁道:“他是听见了……可是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要叹息?是了,他是有未婚妻的,他……他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这么舍命来陪我,也许……也许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哎,林芑云啊林芑云,不要再想了。你还在奢望什么呢?你不过跟他萍水相逢短短几个月,他肯为你而死,难道还不够么?人一生又能遇见几个人可以性命相许?罢了罢了……

“如果今晚能逃过这一劫,我还是自己走了吧……也许根本逃不过呢?也好……人生如梦,如果终有一死,如此……倒也不会寂寞……

“不行!林芑云啊,你可太自私了,怎能让阿柯死去……可是天灾人祸,又不是我的错……”

就在林芑云一腔心思百折千回、柔肠寸断之时,阿柯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脚背上的蛇愈堆愈高,已经有几条顺着大腿爬到了腰间,感觉到他身体的热量,开始往衣服里钻去。

阿柯拼命忍住不动,手上用力,悄悄把林芑云抬高一点、再抬高一点。

那钻进衣服的蛇爬到他胸口的位置,终于停了下来。

阿柯闻到那蛇的腥味,几乎可以看到它张大了嘴、吐着芯子的样子,正想着是不是拼尽全力将林芑云远远甩出去,那蛇突然一抖,仿佛没了力一般落了下去,倒缠在下面一条蛇身上。

阿柯一惊,随即感到身上的蛇纷纷往下爬去,好几条爬得急,直接落下地。

他足背上的蛇也开始骚动起来,相互纠缠盘绕,嘶嘶地响着,打着滚地向周围散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身上的蛇已经全部不在。

阿柯又惊又喜,难道自己体内的毒素真的这么厉害,把蛇逼走了?

他又等了一阵,用一只脚试探着在周围划了一圈,没有碰到一条蛇,看来真的都走开了。

阿柯这个时候才松了一口气,刚要动弹,忽地内腹一阵剧烈抽搐,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哇”的大口吐起来。

林芑云在草地上摔个大跟头,吓得尖叫一声,随即爬起来不停跳着。跳了两下,才猛地顿住,叫道:“哎?没有蛇了?”

她这才清醒过来,忙跑到阿柯身后叫道:“你别动!我……我把针拔出来就好了!”哆嗦着一一将针拔出,又用力在阿柯背上拍着、按着,道:“吐一下,吐出来就好。”

阿柯这一吐不可收拾,几乎将胃都吐出来。

吐出来的污物臭不可闻,林芑云一手抚摩他的背,另一只手捂着鼻子道:“你看看你,整天只顾着吃,热毒早上身了。这么逼一下也好,看你以后还乱吃东西!”

阿柯吐得眼泪汪汪,勉强道:“我……我肚子好痛、好难受……到底有……有没有危险啊?”

林芑云把了一会儿他的脉,道:“没事,肝、胆、脾都没有什么,就是胃热,肾也明旺暗虚……你呀,一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等天亮了,找点药来吃,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阿柯吐完了,全身乏力,一跤坐倒,躺在草地上只顾喘气,再也不肯动。

林芑云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脑袋让他歇着,仔细听了半天,道:“好像蛇都走了。原来这法子真的管用。你站了多久?一刻,两刻?”

阿柯道:“我……我不知道……好长……我……我……就差一口气就要倒了……”

林芑云看了看天,道:“启明星升高了这么多,至少站了两刻。阿柯你……你……”心中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动跟柔情混在一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噗”的一声,有人晃着了火撩子,映得铜面具幽幽发绿。那人长叹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小孩子,没有想到竟然坚毅聪明至斯。”

林芑云先是吓得一颤,没想到他居然就寂静无声地坐在离自己不过两、三丈的地方,随即怒道:“你想要对我们做什么?大言不惭说什么有通天之能要渡我,还不是劫我过来喂蛇!

“啊……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研制毒物,所以故意拿活人来引诱毒蛇?”

那人道:“不是。我只是想考验一下你们的定力,若你当时忍受不住,发一声尖叫,或是乱跑,我会即刻出手救你。

“没想到自始至终,你们两人竟然镇定如恒,轻易的就把这事给解决了。你说把人体内的毒逼出来退蛇?这法子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你的父亲是谁?”

林芑云道:“哼,我为什么要给你讲?你倒是说得好听,轻易解决?只要再拖一刻,毒素逼入心、肺之间,阿柯可就要丧命了!”

阿柯惨叫道:“喂……”

林芑云拍他一下,道:“不要乱叫!”

那人道:“什么叫做大定力?什么叫做大恒智?什么叫做大念心?什么叫做无上般若境界?非常之事,又岂是常人能及?你过来看看。”

林芑云道:“你少骗我,我才不过来。”可是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那人慢慢将火燎子往自己身下移去,突然“啪”的一声,一条鞭子一样的东西飞起来,重重击在那火燎子上。

林芑云啊的一声,骇得往后爬去,阿柯脑袋撞在地上,哎哟惨叫一声,林芑云忙死命拉着他往后——只见那人身下爬满了毒蛇,几乎堆到他的腰间,双腿淹没在无数黑色的蛇身下,都看不到了。

这些蛇不知为何一直静静地不发一声,直到火燎子伸到眼前,才惊得两三条蛇不住撞向火燎子。

林芑云颤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让蛇……蛇不咬你?”

那人道:“我是谁,不重要。你把蛇吓退,乃是突出人之为物;我化为虚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蛇只是盘踞在了它认为安全的地方,我又何须防它们?”

林芑云道:“这……这是什么把戏?”

那人摇头道:“这并非把戏,乃是大定之心。佛祖昔日被歌利王割截身体,节节肢解时,无我人众生寿者相,而能割复即生,就是大定大忍辱,离相寂灭。你明白么?”

林芑云紧张地摇摇头,随即道:“你要渡我,就是要教我这些?”

那人道:“我有万千法术,又岂止这点?可我不教你这些,我要教你的乃是大乘佛法。你愿意学么?”

林芑云一律摇头,苦着脸道:“你放过我吧,我不知道什么佛法,我……我更不想做尼姑。”

那人叹道:“善哉,世人为虚相迷惑,何时才能发心起愿,舍弃这烦恼娑婆世界呢?”

此刻天际渐渐亮了起来,那人灭了火燎子,身子轻轻抖动,蛇们开始纷纷躁动,相互缠绕着的各自舒展开,慢慢向四面爬去。

林芑云与阿柯见好几条蛇向自己爬过来,吓得慌忙后退。

那人道:“别动就好了。我已告诉这些蛇,周围别无一物,它们不会再碰你们了。”

林芑云与阿柯将信将疑,可是阿柯也再无力气爬起来了。两人只得缩在一起,林芑云将头埋进阿柯怀里,各自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那些蛇爬过他们身边,果然不再碰他俩,径直爬远了。

那人道:“你们休息一下吧,等一下还要赶路。”

林芑云心道:“谁要跟你这怪人走?”可是没有办法,知道逃脱不了。

这一晚上折腾得也实在太久,她把阿柯放好,自己也管不了那许多了,躺在他旁边,不一会儿就睡死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不香甜,等到林芑云被什么嗡嗡声吵醒,睁眼一看,太阳已升到头顶,接近中午时分了。

她与阿柯躺的地方在密林深处,阳光一束束穿过树冠投射下来,还不是很晃眼。

她头一动,发现自己正枕着阿柯的手臂。侧眼看去,阿柯的脸就近在咫尺,只见他闭了眼,微张着嘴,睡得正甜。

林芑云痴痴地看着这张在阳光下纤毫毕现的脸,几乎舍不得起来。

看了一阵,阿柯忽然一动。

林芑云吓了一跳,忙勉强撑起身子,谁知阿柯翻了一下身,摸摸鼻子,又呼啦呼啦地睡了。

这下林芑云再也不好躺回去,只得坐起来,活动一下压麻木了的手臂。

听那嗡嗡声就在头顶不远处,她抬头一看,原来身旁的大树上老大一个蜂窝,此时正是一日中采蜜的好时机,几百只蜜蜂嗡嗡响着,在蜂巢四周飞旋。

自己躺的草地上就有不少野花,有好多蜜蜂在身旁嗡嗡地绕来绕去,忙着采蜜。

林芑云忙使劲推身旁的阿柯道:“喂,快起来啊,阿柯!”

可是阿柯昨晚硬挺了老久,此刻睡得正香,怎么也不肯睁眼。被推急了,哼哼两声,翻过身又睡。

林芑云没有奈何,左右看看,那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当下只得自己爬起来,道:“哼,等一下被蜜蜂蛰了,可别说我没叫你。”

她睡得腰酸背痛,走了几步,听到不远处哗哗的流水声,想是昨晚划船过来的河流,当下觅声而去。

走了不久,绕过一簇灌木,小河出现在眼前。

那河水清亮透明,阳光穿过河水,照在铺满河底的无数光洁的石头上,再反射回来,映得水面五彩斑斓。

石头间长长的水草随波曼舞,仿佛一条条碧绿的绸缎。间中数不清的小鱼穿梭往来,在石头上投下一道道快速移动的影子。

林芑云欢呼一声,扑到河边,先捧起水喝了两口,一股清凉直透肺腹,昨晚闻到的那些腥气顿时一扫而空。

她心中大乐,仔细地洗了脸,以手代梳,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梳理一下。

梳完了,林芑云回头叫道:“阿柯,阿柯!”

可是并没有回答,想来阿柯还在蒙头大睡,当下脱了鞋袜,坐在一块岩石上,赤脚打水玩,一面四处乱看。

林芑云心道:“那怪人不知道是不是和尚,满口大道理,说也说不清。跟这种人辩理,根本是白废功夫。怎么想个法子逃走呢?论到拳脚,自然不行。下毒呢?可惜身上没有颠茄散、七月雪之类的毒,寻常毒药恐怕对他也不起什么作用……”

她正在胡思乱想中,忽见对岸一丛翠竹下长着几朵金色的花,乃是江南一带少见的黄蝉,可以入药,也可做迷香之类的引子。

虽然现下没有办法制药,但林芑云还是忍不住站起来,顺着河边的乱石滩走着,想找个浅滩过河去看一看。

走了一阵,跳下几块大石头,林芑云来到河边,看看这片滩跟对面很近了,当下涉水过河。

刚走了几步,突然吓得尖叫一声,往后猛退,匆忙中脚下一绊,“扑通”一下摔进河里。

林芑云挣扎两下,幸好水仅及膝盖,几下爬起身来,只是全身上下湿透,头发也散开,狼狈不堪。

她冲着河中心怒道:“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却是那人直挺挺躺在河中,瞪了眼一动不动,林芑云乍一见到还以为是具死尸,几乎吓得胆脾破裂。

他身上那件金线织就的玉石衣服,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穿了一件黑色麻衣,顺着水流上下荡漾,脸上戴的青铜面具也搁在一边。

林芑云在一旁叫了半天,见那人始终不动,也没见他抬头换气,不觉大是好奇,走近两步。

只见那人双臂交叉在胸前,手作拈花之姿,双脚也盘在一起,双足向上直抵到胸口,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动作。

林芑云端详半天,突然想到,似乎只有以这样的姿势,才能把这么一个大活人装进那口瓮中。

她想了一下,道:“喂,你是在练什么邪门功夫么?”

这一次那人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林芑云道:“嗯……你是在练什么东西,却不是邪门功夫?”

那人又点点头。

林芑云心道:“你这样子还不算邪门?哼,鬼才相信。啊……”突然灵机一动,道:“我……我可不可以靠近点看看?”

那人又点点头。

林芑云踮手踮脚走近了,慢慢蹲在他身旁,小心地看着。

她第一次凑这么近打量那人,只觉他脸甚是消瘦,神色气度至少已经四十好几了,可是肌肤白晰,又仿佛只有二十来岁。

他眉心处有一点红,有点像长安妇人们点的胭脂,但是极淡极淡,不凑近根本看不出来。

林芑云看了一阵,见他还睁着眼,笑道:“你慢慢练啊,我不打搅你,就是随便看看。啊,对了,你的那件衣服真是漂亮。”

那人慢慢闭上了眼。

林芑云心道:“古里古怪的家伙,哼,让你吓本姑娘。”借着水流掩护,偷偷从荷包里摸出一根银针,看准了方位,既轻且慢地向他腰间京门穴刺去。

一寸、两寸……终于接近了,林芑云深深吸了口气,看看那人仍毫无知觉的样子,咬了咬牙,往前猛地一刺,银针穿过麻衣,重重扎进那人身体里。

林芑云欢呼一声,跳起来就跑。她一口气跑上岸,手脚并用爬上岩石,回头看看,那人还躺着一动不动。

她心跳得厉害,扶着石头喘了半天气,想:“啊,真的成功了?噫?”

阳光下,只见那人高高举起一只手,什么东西在他手间一闪,跟着落下。他又举起手,一下一下仿佛在自己身上敲打着,只是并不站起身来。

林芑云心道:“京门穴被刺,非一两个时辰站不起来,他在干什么?自己解穴吗?糟糕,要被他解开可不妙了,我得赶紧跑。”

她在乱石堆中手脚并用拼命跑着,转过几块大石头,眼见林子就在前面,正要喊阿柯,不料地上青苔甚滑,她又忘了穿鞋,一不留神摔了个四脚朝天,滑出老远。

这一跤摔得好重,林芑云但觉眼前天旋地转,日月无光,隔了半天才惨叫出来。只听阿柯在林中亦是惊叫一声,随即哗啦啦地穿过灌木,向自己跑来。

林芑云怒道:“你……你总算是听见了?”

阿柯忙着拉她起身。

林芑云叫道:“哎哟!别碰我的手……好像摔破皮了……你在作什么美梦呢,这会儿才醒?噫?你这是什么神情,你笑什么?我这样子很好笑吗?”

阿柯道:“有新奇的东西,你快来看!”不待她继续抱怨,拦腰将她抱起就往林子里走。

林芑云被阿柯抱惯了,十分舒适,这会儿天地一宽,没有外人,也懒得再顾忌什么,敲着他脑袋道:“还看什么热闹,我们要快点走才行!”

阿柯道:“走?怎么走?你少骗我了。”

林芑云道:“我骗你干什么!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啊!”却见那人正盘膝端坐在昨晚他坐的地方,闭着眼,神色庄严,仍然是水里的那个姿势。

有一束光正好穿过树梢投射在他身上,他那件本是黑色的麻衣却到处闪闪发亮,再看仔细一点,竟有数十枚银针插在他身上。

林芑云心中一寒,这才明白他刚才往自己身上敲打乃是刺穴。伸手一摸腰间,那装针的荷包果然不见了。

她知道此刻想跑根本一点用也没有,轻轻道:“放我下来。”

她小心地走近了那人,只见那些针刺得还颇有水准,一路从中府、云门、天府,经尺泽、孔最、列缺,直至太渊、少商,走的手太阴肺经;一路从极泉、青灵、少海,经灵道、通里而至少府、少冲,走的手少阴心经。

这些穴道有些在胸前,有些在肩头、手臂,自己刺也还算好下针,难得的是连腋下的极泉、青灵等穴也刺得分毫不差。

林芑云凑近了仔细观察,道:“穴位倒是找得挺准,不过这手法嘛就不好恭维了。极泉乃腋窝中点,内中有血脉,不可深刺,否则会伤心肺而至气胸,所以入针时最多十之二、三寸。你这一针下去,至少也有十之四、五寸,实在失败。

“少冲、少商都在指甲边上,刺穴时应斜入,你却直刺进去,还能保持不倒,也算厉害了。”

那人点点头道:“承教了。这刺穴之法是我两个月之前开始研修,以为已经通晓,原来还有手重手轻这许多变化,实在惭愧。”

林芑云心道:“你还真是不谦虚呀,刺穴之法才研修两个月就能做到这种水平,那我学习了一年才下第一针,不是傻子咯?”

一旁的阿柯看出了神,道:“你……你这是什么功夫啊,怎么这么多穴刺上针,还能行动自如?”

那人道:“经络穴位乃是人体气血经流之所,人是活的,穴位难道是死的不成?只须稍加运功,没有哪一处穴位不可以移动。这就叫做移宫转穴。

“做到这一步,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穴位在哪里,外人是无从知晓的,所以也不可能刺中。”

阿柯经常被人点了穴当做木头般扔来扔去,听到有这种神奇的功夫,大感兴趣,忙问道:“怎样才能做到?”

那人道:“内功修炼到极高的境界,自然可以做到。”

阿柯叹道:“又是需要极高的境界吗?哎,看来我是学不到了。”

那人道:“这是中原武学的办法。若是如我一般修炼密术,就算内力不高也可做得到。”

阿柯道:“密术?我没有听过。”

那人道:“天竺国有许多密术。这一姿势只是最普通的一种,可以使人收敛心神,集中意志,以达无我境界。练得精深了,同样可以移宫转穴。”

阿柯分不清什么是天竹毛竹,林芑云却大大吃了一惊,道:“你到过天竺?听说那地方远在万里,中间隔着无法穿越的大沙漠啊。”

那人道:“远在万里是不错,也有广无边际的沙漠,只不过并非无法穿越。有大恒心、大念力者,自有护法神附身,当可从容而过。”

林芑云仍旧摇头道:“我不信。听人说,到天竺只有走海路,而且沿途还可能遇到龙腾起的巨浪或是海盗劫掠,去的船队十之八九都到达不了。

“走陆路更危险,万里无边的沙漠,还有沙漠里出没的鬼怪、邪神,怎么也到不了的。你……你肯定是修炼的上乘内功,不是什么密术?”

那人道:“那是商人们杜撰胡说的。早在大汉时期,就有天竺僧人到过中原,怎么可能到不了呢?

“从我大唐去天竺的路上有三十四国,其中比较大的如屈支国、缚喝国、梵衍那国、迦毕试国等,不是奉行大乘佛学,便是小乘佛学,最是虔诚好学。

“从这些国家路过,一点也不必担心。天竺又分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圆九万里。

“你若不信,我便给你看个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