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你死我活>第四章 君自东去

林芑云慢慢地穿行在清晨薄薄的雾气中。

她知道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樟树林,虽然在此刻看上去影影绰绰,并不分明。她也知道阿柯正在那林中,检查昨日设下的捕兽陷阱。运气好的话,会有獐、麂一类的小动物落网,那今日的午餐可就无忧了。

林芑云只要有青菜、水果,就可度日,但阿柯可是无肉不欢的家伙。一想到他面对烧的油水直冒的肉,口水直流的样子,林芑云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她赤着脚,踏在露水晶莹的草上,脚底传来湿润柔软的感觉,让她心中惬意无比。

原来自己的脚真的好了。

可是——林芑云不无遗憾的想——还是阿柯背着舒服些。虽然那家伙走起来一摇三晃的姿势,常常让坐享其成的自己都累的腰酸;他那瘦而高耸的脊背,也常顶的自己的胸口生堵。

但是不管。林芑云还是喜欢阿柯背自己。她喜欢伏在阿柯的肩上,搂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收紧,直到阿柯大叫求饶,答应晚上多给她讲两个故事,才得意地松开。

其实重点不在讲几个故事。最关键的是,林芑云觉得从后面看阿柯拼命伸长舌头求饶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到自己明明心中放软,还是忍不住要欺负他的地步。

当然,这是林芑云自己心头小小的秘密,可从不跟阿柯谈起。

单是这么想想,林芑云已心痒难搔,况且昨夜一宿失眠,想了好几个整人妙法,此刻轻雾缭兮,晨雀鸣兮,四境幽兮,正是使计的最佳时刻,怎不让她兴奋莫名?当下卯着腰,暗中加快脚步,拨开层层迭迭的蒲公英向前迈进。那蒲公英开得正艳,被她的素手一拨,漫天飘满了细雪般的碎花,随着轻柔的雾气飞腾舞动,暧昧的浮沉着。

渐渐地,前方一个消瘦的人影愈来愈清晰了。阿柯蹲在地上,左手撑腮,右手持剑,正在地上胡乱的画着。再走近些,发现阿柯并不是在乱画——他一纵一横用力交错地画着,仿佛在写某一个字,画完了,他轻轻抹去,接着再画,仍是一模一样的笔划。

林芑云心中大奇——这家伙可从来没在自己面前露过会写字,连城墙上贴的布告都是听自己念叨,今日到底在写什么?她也忘了游戏,蹑手蹑脚地走到阿柯身后,凝神看去。

但不知为何,当她注意的去看这个字时,她的眼睛就会忽然的一花,什么也看不分明。她眨眨眼,再看,仍是花的。她禁不住揉一揉眼,再看——还是不行。

林芑云心中有些慌了,难道脚治好了,眼睛却坏了?她转头四处打量一下,咦,周围的树啊草啊花啊,统统都那么清晰啊。她使劲甩甩脑袋,再看——这一次,连阿柯持剑的手臂都模糊一团了。

林芑云惊异地叫了一声,扯住阿柯的衣裳使劲拽,喊道:“阿柯,阿柯,我看不见了!”

阿柯并不回头,亦不停手,淡淡地道:“看不见什么了?”

林芑云正自惊慌,听他口气淡漠,似乎毫不在乎自己,心中有气,叫道:“我看不见你在画什么!你在画些什么啊?”

阿柯仍是淡淡一笑,道:“你没见我在写一个字吗?”

“什么?阿柯,你会写字吗?你写的是什么字?”

阿柯却不答,手中的剑划的越来越用力,剑尖划穿了腐叶尘土,刮的地表露出淡红色的岩石,他便在这僵硬的岩石上继续划着。“咯咯咯,咯咯咯”,尖利的声音听的林芑云背脊一阵阵的发凉。她不觉习惯地伏在阿柯背上,道:“你在写什么字啊,阿柯,你跟我说啊。”

阿柯终于一顿,停了手。他满意地打量着地下的字,道:“我在写我的姓啊,林芑云。”

林芑云吃了一惊,嘴张的大大的,讶然道:“哎呀,阿柯,你不是没姓的吗?”

阿柯突然发怒了,猛地站起身,林芑云退避不及,下颚被阿柯的肩头重重撞了一下。那时节她正要开口说话,这一撞险些将舌头咬住。她吓的连退两步,见阿柯已回转身,手中握着的剑不知什么时候已变作一根黝黑的木棒。只听他怒吼道:“你这个笨蛋!林芑云,我也是有名字的!”说着抡起木棒,一下下敲在自己的小脑门上,直敲的“邦邦”有声。

林芑云大叫一声,猛地挣扎着坐起身来,眼前金星乱闪,头上全是冷汗,一时间不知身在何方。

忽听又是“邦”的一下,就在不远处响起。林芑云举手遮额,叫道:“别打了!”

却听阿柯的声音焦急地道:“喂,开开门啊!”

林芑云一楞,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山南西道府大院里一张雕龙刻凤的朱红楠木大床上,床前一支红烛仍无声无息的燃着,提醒她刚才只是一场幽梦而已。她定神的当儿,房门处又是几声急促而又被刻意压低的敲门声,阿柯在门外道:“林芑云,我听到你的叫声了!快来开门!”

林芑云“啊”了一声,忙披上外衣下了床,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心情,便不忙开门,低声道:“干什么?”

阿柯喜道:“你、你终于起来了?快开门,我跟你说件事。”

本来以往两人同坐一辆车的时候,常常夜半三更肩靠着肩的瞎吹牛,从来也不觉得有男女之嫌。但如今分开了一段时间,突然听阿柯夜半来敲门,林芑云自觉衣裳不整,不由自主的矜持起来,脸上发烫,俯在门上,道:“什么事啊,我偏不开。”

阿柯急道:“喂,你当我是在玩吗?我来跟你说……”说到这里,他似乎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跟你说明日脱身的事。”

听到“脱身”两个字,林芑云脑中念头一闪,电光火石间,已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隔世之感了。

尹萱!阿柯的未婚妻!

这个彻头彻脑的骗子!

夜间所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入心头:夜袭的黑衣人怎样被制,又鬼使神差的变作尹萱的父亲,跟着更是喊出阿柯的名字,转眼间又成了阿柯的七叔。再后来简直天崩地裂五雷轰顶,他竟大言不惭的做了阿柯的岳父!阿柯是怎么说的……“原来,这事是真的……”

他还真好意思装傻!为何又在池边对自己说那样的话?只恨自己当时如坠云雾之中,恍惚间已被当当扶回房间休息,没有当面质问,反长了宵小气焰。

林芑云顿时一股怒火直透天顶,什么矜持、避嫌,早抛到九宵云外去,“呼”的一把拉开门。阿柯在门外敲了好久,此刻生怕林芑云仍不开门,正趴在门上听动静,不料房门突然洞开,他重心全失,“哎哟”一声冲进门去,直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中,一起跌落在地。

林芑云羞愤交集,险些昏过去,左手死死扯住衣领,右手顺手一巴掌,阿柯已飞也似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道:“别闹!闹咱俩就一道完了!”

林芑云挣扎两下挣不开,眼睛拼命对着门那边眨,阿柯醒悟过来,道:“你、你别动啊!”转身关门。

他一回头,“啪啪”两响,林大小姐左右开弓,例无虚发。阿柯闭了眼,道:“打吧,是我瞒着你。”

林芑云手抖了半晌,终于打不下去。她鼻子一酸,两行泪夺眶而出,但她绝不想阿柯见到自己这个样子,转身疾步走到床前,一口吹灭了烛火,道:“你……你来做什么?”

阿柯叹了口气,道:“我来……我想和你商量怎么逃走的事。”

林芑云使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轻松一点,道:“咦?这位连高姓大名都不屑告之的公子恐怕走错了房间,问错了对象吧?尹伯伯与尹姑娘在前院里歇息,你是人家的大恩人,又是人家的乘龙快婿,这等事情,怎会来问我这……我……我、我这不相干的人……”说到最后几个字简直柔肠寸断,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嘴。

黑暗中,阿柯慢慢靠近,林芑云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作响,震的耳边一阵嗡鸣。她甚至几乎感到阿柯身上的热气逼上后背,颤声道:“你……你别过来……我说的是真心话。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呢?我不过是个身弱体虚的小丫头,又能帮你做什么呢?你……你还是跟你的尹伯伯走吧,阿柯。阿柯?”

一双手搭上她的肩头,慢慢用力捏紧。林芑云全身颤抖,再也站立不稳,便欲往床上倒去。但阿柯将她拉回来,靠在自己身上,林芑云只觉全身酸软,无力挣扎。心中正自痛恨自己也太软弱时,阿柯开口了,语气出奇的平淡,好似寻常话家常一般:“我有十七位叔伯,你知道吗?我娘说,我还未满周岁时,父亲就死了。是他们将我与娘救出……带我们到山中。他们为我们开辟山路,建造木头房子,弄来生活所需的一切。三伯伯留下抚养我,教导我,其他伯伯们则每个月都来看我,给我带各种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来。他们每个人对我都如同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疼爱。不怕你笑话,好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会叫‘爹’这个字,除了娘,便是伯伯叔叔,所以还以为,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爹呢。

“我记得……是我满七岁那年吧,我的叔叔伯伯们便一个接一个的不见了。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位伯伯带着好吃的来见我们,娘总要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不肯出来。那位伯伯就会照例大笑着带我到山里,抱着我坐在膝盖上,给我讲他的故事。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叔伯们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四伯伯以前是军人,在边陲作战;五伯伯是商人,富贾一方;八叔开了间‘龙虎镖局’,当年在关内、河东道一带赫赫有名,号称‘关中四虎’之首。十三叔是有名的学士,作的诗词曾进献高祖皇帝,得到御笔亲赞,名动一时。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还另有一手铁掌外家功夫,亦是出神入化。十四叔……我的十四叔……”

说到这里,阿柯喉头一哽,住了口。林芑云依在他怀里,感到阿柯身子颤抖,深深吸气。她想转头看看,但阿柯双手一紧,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重重吁了几口气,续道:“他们一个个的来,一个个的跟我讲故事,又一个个的走了。这些故事,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他们的面貌,我却模糊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隔了很久,都再没有叔伯们来。三伯伯也带着我们搬了好多次家,有的时候我深夜里突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伏在三伯伯背上,娘跟在后面,腰间系着绳索,被伯伯拉着翻山越岭。月亮的清辉映在伯伯宽大的肩头,天空高的可怕,惨白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好似鬼怪们奇异的脸,默默无言的凝视着同样默默无言凝视着它们的我。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三伯伯,为什么叔叔们不再来看我了?是不是我们搬了地方,他们找不到了?

“三伯伯很凶,对我一向严厉的不得了,我要是练功错了一点,他可以罚我三天三夜不许吃饭,要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更是要吃板子。可是那天他却生平第一次按着我的肩,说,说……说他们都死了。

“那个时候,我才九岁,还以为死了就跟进城过年一样,只是走的很远罢了……于是我哭着要叔叔们回来,给我带好吃的东西。三伯伯摸着我的头,说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虽然小,也大致知道再也回不来是什么意思。我就问,为什么呢?他们不要我了么?

“三伯伯说:‘不,他们是去杀一个人,一个也许永远也无法杀死的人。但无论这人杀不杀得死,去杀他的人却一定会死。死了,就回不来了。你四伯伯,七叔,九叔,十三叔,十四叔,十五叔的家,就是这样被满门抄斩的。成百上千的人,就是这样用血染红天际的。’

“他说了那么多杀呀死的,我都听糊涂了,便问:‘为什么要去杀那个人啊?’三伯伯看着我,他看着我……”阿柯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不定,喃喃地道:“他那苍凉的神情,那双慑人的眼睛,那左脸上一寸来长的疤痕……好像就在昨日,昨日他才跟我说起一般……他说:‘阿柯,你记住了,他们都是为了一个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的。这个人,就是你的爹!’”

林芑云突然奋身一挣,挣脱阿柯的怀抱,扑到床前,靠着宽大的雕花床架,使劲捂住耳朵,叫道:“别说了!别说了!这……这是你的身世,你的秘密,为什么要对我说?为什么现在要对我说?”

阿柯轻轻地笑了。这笑声诡异得如同暗夜里的鬼魂,沙哑而刺耳,听得林芑云毛骨悚然。他低低地道:“你不明白吗,林芑云?告诉我你不明白,我立刻就走,明日与尹伯伯一道离去,永远不会再回来打搅你。”

林芑云颤声道:“我不知道!”

忽感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肩膀,用力一扳,林芑云不及防备,立时被扳的转过身来。她惊呼一声,只见阿柯两只幽幽发光的眸子近在咫尺,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他道:“你好绝情,林芑云!你明明知道,却不肯帮我,为什么?”

林芑云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阿柯,第一次惊惶的不知所措,道:“我……我真的……我又怎么帮得了你呢……”

“带我走,让我离开他们,让我……让我不再是我!”

“阿柯……”林芑云一时心都停止了跳动,颤声道:“我……我们逃走吧!”

阿柯猛地捧住自己的头,痛苦地道:“我逃不了,林芑云,我怎么也躲避不了……你不明白的,林芑云,他们的复仇之心……如果我不在,他们或许还会隐忍的活下去,可是我……我……终究还是会掀起血雨腥风的!这么多年来,开始是三伯伯带着我们躲,逃,与世隔绝……他死了,娘、娘也死了,我就自己躲,自己逃……我躲,我逃!”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跤坐倒在地,拼命压底了嗓子叫道:“好,好!他们还是找到我了!可是……可是我又不能再躲,再藏下去。他们知道我还在,就一定会舍弃性命的来寻我……你不明白的,林芑云!”

林芑云伸手去拉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阿柯,你、你冷静一点!”

“我不想死!”阿柯愤怒一挥手臂,不让林芑云抓到。他向后挣扎着爬了几步,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被人杀死!可、可我也不能看着他们去死,你……你……我要逃走,可我又不能逃走,你……你明不明白,林芑云?”

“我……”林芑云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阿柯煞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怎么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阿柯盯视她良久,终于长长吐了口气,疲惫地缩回手脚,抱着脑袋蜷成一团,呆呆地坐了半天,方低声道:“好吧。夜深了,妳……妳早些睡吧。”扶着床站起身,也不看林芑云,垂头向门口走去。

林芑云突然叫道:“阿柯,你……你想好了没有?”

阿柯一震而住。

“你想干什么?”

林芑云道:“不是我想,是你想。你想逃离这血腥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可走。”

阿柯的眼睛眯作一条线,道:“死?”

林芑云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一不注意,那里面的心仍会蹦出来一般。她依着床栏慢慢坐下,低声而果决地道:“不错!只有死,才能让你彻底解脱这不仅束缚着你,也束缚着所有痛爱你的叔伯们的命运。你阿柯不死,就还有无数人要跟着你一起沉入地狱。你自己知道,才来找我的,对不对?”她站直了身子,整着衣襟,慢慢道:“阿柯,我想问你一句话。”

阿柯并不回头,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划着自己的脸,道:“说。”

“你真的那么放心,将性命交于我手吗?”

阿柯沉默了好久好久。

“不太放心。”他终于道:“你要是死了,又或是一辈子关在这样的大院里,我怎么办?”

“嘿嘿。”林芑云轻轻笑了,眼睛一眨,却有一滴泪悄然滑落脸颊。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抹去,一面道:“你可真是太贪心了点。过来。”

阿柯上前两步,将耳朵凑到林芑云嘴边。只听她轻声道:“明日一早,你会做什么?”

“尹叔叔一定会带我走的。我、我也必须跟他走。”

“带他们到江南来,阿柯,不论用什么法子也要让他们跟你一路来。先到荆州,如果没找到我或是道大师,就到扬州、杭州来。我也一定会在那里等你的。”

阿柯抬头注视着林芑云那双大而深邃的眸子,好像想要在里面找到些什么,道:“你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差几味药,相信在路途上就会找到。到时候我会给你记号的。记不记得以前我们行医时,你的名头?”

“记得,‘终南神医木’嘛。”

林芑云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哧一笑,忙伸手掩嘴,道:“就是这个!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终南神医木’会在许多地方留下名头,你只须跟着他走就行了。你到底还有几位叔叔伯伯在世?”

阿柯搔搔脑袋,道:“刚才七叔跟我说,除了他之外,好像还有十叔、十一叔、十六叔、十七叔,以及几十个其他叔伯的后人。”

林芑云道:“正好,人越多越好。记得尽量多找几个人跟你一路来,明白吗?”

阿柯点点头,沉吟一下,慢慢伸手出去,握住林芑云的手,道:“谢谢你。”

林芑云脸上一红,却不挣扎,任他握着,眼转到一边,看着近旁铜炉鼎的镂空处冉冉升起的熏香,叹了口气。“谢谢我吗?你以后若还能记得……也就够了。”

阿柯看着她如漆的秀发,道:“你……你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林芑云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那是你的事,阿柯。那只是属于与你过去有关的人的秘密,什么七叔啊,未婚妻啊……阿柯,你去跟他们谈吧,我可没兴趣听。我只是一个愿意帮助你的朋友而已,别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柯走到门边时,再也忍不住,哈哈地笑出来。林芑云怒道:“有什么好笑?”

阿柯一脚踏在门外,回头看她一眼,说道:“林芑云,你才是根木头。‘终南神医木’,哈哈,哈哈,倒是蛮合你的。”不等林芑云抓狂,转身出门去了。

清晨,薄雾,丘云山十八拐,张老头支起了第一根杆。

这里是丘云山山道的最高处,南来的人要走十一道拐方能爬到此处,而后向北而下,又是七道拐,所以人称“十八拐”。自襄州向南,除了水路,这是必经之道。

别看丘云山不高,这路还特别难行,行脚商人们早上寅时便从山下的小村出发,穿云绕雾,翻梁涉水,一刻不停的赶到这里,也已是午时之后了。再透过脚下那一片悠闲懒散的云朵,看到望不到边的茂密森林,无论多么强悍的马队,也得心中打鼓脚下发软,非歇歇脚不可。

走到这一步,前无村后无店,左边十余丈是百仞悬崖,右边则是愁煞猿猴的陡峭山壁,除了往前只有退后,所以常走这一线的商人们也习惯称这地方叫“慢刀背”——慢慢的磨死你,还就只有这么一条窄道。

人走到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早已是又饥又乏,若是闻到又辣又鲜的牛肉汤面的香味,看到上好的卤汁里捞起来的茴香面,那是任谁也抵受不住。这般占尽天时地利,独此一家的张老头生意就特别的好。

张老头今年快六十了,生得面黄寡瘦,一副痨病样,偏偏身子骨出奇的结实,十里八村,就他一个人能坚持天天担着面担上这儿。他的卤水牛肉面也是出了名的好吃,除了面辣、汤鲜、肉嫩外,张老头最得意的还是祖传秘方。据说吃了他的面,再体弱的人走上个十几二十里,也腿不软气不短。张老头的心也好,手脚麻俐,冬日里会给大伙生炉烤火,夏日还免费提供清茶,遇到路过的落魄书生,或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们,还常常奉送面食,分文不取。一来二去,张老头就大大的有名了。行脚走路的商人、差役、农夫对张老头尊敬有加自不必说,连逢此过路的强人土匪,也不敢对张老头有任何歹心,恭恭敬敬掏钱买食——山里人常说,张老头死后是要封为这一带的山神的。

这个时候还早,张老头知道无论从哪一边都还未有人上来。是以他不慌不忙的支好篷,架起柴火熬起汤后,便拿了老烟杆,踱到一旁,眯着眼抽起来。

今天过了,他就要回故乡长安了,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事,也终于要走到头了。一早起来他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怎也停不住。他喝了几口冷茶,还是不行。他就望着眼前这片再熟悉不过的山和云,心中默默念叨:“难道你们不愿意我走吗?不要急呀,这把老骨头,将来还是要埋在这里的……”

正在暗自想着,忽听南面山下人声鼎沸,夹杂着兵刃之声。张老头眉头一皱,站起身刚要过去看个究竟,猛听北面山下有人猛吼一嗓子:“弟兄们,提刀子跟老子上啊!”立时数十人齐声高喊:“杀啊!”

“杀死叫刚的孙子!”

“荡平木梁寨!”

只听南面山下立刻有人高叫:“他妈个熊的,我劈了你个叫史的!”数十人也跟着大叫:“老大我们跟着你!”

“杀光石堡寨!”

张老头听出当先一个叫喊的人是北面山头“石堡寨”寨主秦史,那些跟着喊的自然是他的弟兄了,没有猜错的话,南面上来的则是木梁寨的秦刚和他的弟兄们。他心中微微一笑,才想起今日是三月十五,又到了这两个寨三月一次争地盘的时间了。

说起来秦史、秦刚本是亲兄弟,当年一起师成出道,在这丘云山打拼,仗着身强力壮,及一套当年在江湖上也算得有些名气的“伏虎棍”,闯出一片局面,几年时间,合并了大小三十几个山头。但这两人素来性格不和,打小就好相互争强,你不服老子,也别叫老子服你。对手歼灭之日,也成了他两兄弟分道扬镳之时。于是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各扯大旗,相互殴斗也不只一、二十回了,输赢几乎对等。打到后来,两人俱都筋疲力竭,见实在是实力相近,任谁也吃不了谁,只得作罢。但丘云山这山头乃是南来北往的商家必经之道,那是远近闻名的流油之所,两人既不能独吞,也不愿放弃,干脆搞了个比武争胜,谁比武赢了,就拥有三个月收过路钱的权利,另一人不得在此染指。就这样,两帮人在张老头面前打打杀杀好几回了,张老头知道劝解无用,只得不闻不问,只当三个月看场不收钱的把戏。

这两帮人打的累了,照例还要猛吃一顿。张老头揭开锅盖看看,估着面刚刚够,待会儿自然有打肿了脸吃不进,或是打坏了肚子吃不下的,多喝点水也就对付过去了。

刚刚算计完毕,“呼”的一声,北面山路上窜出一个铁塔般的汉子,浑身黝黑,一脸落腮胡子又粗又长,提一根碗口粗的火烧棍,在中间用红麻绳扎了几圈,左耳上还穿着金环,端的杀气腾腾。张老头还来不及开口问候,“呼”的又一声,南面山路上窜出一个铁塔般浑身……总之,与刚才那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家伙,只是红麻绳换作灰麻布,金环穿到了右耳。

这两人抢上顶来,几乎同时互相“呸”的一声,同时叫道:“叫史的!”、“叫刚的!”——盖因两人同姓,是以由骂姓改作骂名——破口大骂。

两边各自帮众此时也纷纷涌上来,提着刀枪棍棒,站在老大身后,各以方言土话相互喝骂。什么老祖宗、兄弟姐妹一类自是不免被问候了成百上千次。一时间,这仙云缭绕、鸟声幽鸣的山头,顿成恶霸流氓为一、二个小钱吵的翻天覆地的屠宰市场。

张老头知道这两伙人相互忌惮,各怀鬼胎,所以离真正开打还有一段时间。他不慌不忙的收拾摊子。两边各有几名兄弟奔出来,恭恭敬敬帮他搬到一旁去,免得翻了面摊,待会儿挨了打还吃不成面,那可太不划算了。

张老头气定神闲地指挥众人搬灶炉,一面道:“小心,那是肉汤……放桶的时候轻一点,别摔坏了碗……你们两个,去拾点柴火……”突然声音一顿。

那两个嘴唇上还是绒毛的小子憨头憨脑地问:“到哪里拾柴火?”却发现张老头痴了一般,半张着嘴,向一旁的悬崖望去,眼中闪动着变幻莫测的神情。其中一人顺着他目光望去,见一人正立在悬崖外。

悬崖外……

他突然浑身抽风似的一抖——悬崖高百仞有余,那人竟悬在半空?

身旁的伙计此刻也惊呼一声,几个搬东西的人都吓傻了。其他人正吵的昏天黑地,谁也没注意到崖边一角。

听见旁边张老头慢慢地道:“你……你终于来了。”

那人四十来岁,面目极是俊朗,两眸如星,嘴唇边挂着一丝微笑,仿佛见到多年的老友,却不忙说话。他双手无所谓的抱在胸前,一身白衣胜雪,在猎猎的风中尽力舒展。众人这才看清,原来他并非飞在空中,却是一只脚踩在悬崖外一棵百年松树之巅。那松树巅恰好与崖顶齐平,离崖顶有七、八丈的距离,山下云雾蒸腾,绕树而上,恍惚看去只见白茫茫一片,只有风卷云动时,才露出树枝一角。

那树枝细的仅一握有余,此处又当风口,他单足踏在上面,长袖飘飘,身子却一动不动,好似盘石一般。见到的人都是倒抽冷气,浑身冰凉——说他是鬼吧,鬼好像是会飞的;说他是人吧,天下间怎会有如此轻功?

忽然身旁张老头走上一步,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又道:“你来……你又来做什么呢?”声音苍凉,透着无限惆怅之感。

那人仍旧微笑不语,伸手入怀,好似在掏什么事物。突地一挥手,众人眼前一花,“咄”的一声轻响,却是一支断了一半的箭头钉在摊子上。张老头回头看去,“啊”的一声低呼,神色大变,脸上肌肉不住抽动,好像见到了什么鬼魅之物。有个家伙就站在摊子边,见张老头盯着箭的眼珠子几乎都突出来,禁不住伸手去拔那断箭……

蓦地一股大力迎面而来,他连叫亦未叫出一声,身子已飞在半空,直直掠过十来丈距离,重重砸进吵架的人群。

只听秦史怒吼道:“他妈的到底你先动手了!”狠狠一棍劈下,他面前的秦刚怒道:“谁先动手谁断子绝孙!”毫不客气的回棒相击。见老大动了手,两派人顿时“乒乒砰砰”打作一团。

这几个搬摊子的人却浑身颤抖,连一根小指头也不敢稍动——别说现下悬崖外有这么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家伙,就连平素里老态龙钟、生个火都慢吞吞的张老头,适才隔的老远一挥袖子,便把一个块头比自己还大的人震出那么远,谁还敢乱动一下?

张老头慢慢走近断箭,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所有的皱纹都挤作一团,抖个不停,道:“这……这是……原来他……少主他……”

悬崖外那人朗声道:“正是!十哥,半月之内,覆云楼就会重振,哈哈哈哈!你我兄弟再聚,天下焉得不震动!哈哈哈哈……”长笑声中,他像根柱子一样笔直地往后倒去,霎时翻进云雾里,消失不见了。好几人顿时尿湿了裤子,却听他的声音自悬崖下遥遥传上来,念的是:“转篷随马足。飞霜落剑端。连旗下鹿塞。迭鼓向龙庭……”

张老头呆呆的拔出箭头,小心地捧在手里,好似捧着个婴儿。再多看一阵,自言自语地道:“十三年了……你终于回来了么……嘿嘿,哈哈……”旁边的人见他傻子般又哭又笑,两行老泪自他腮边流下,一滴滴落在箭上,人人心中发毛,却拼死捂着嘴,一声也不敢发。

张老头捧着箭,一边喃喃低语,一边闷着脑袋向前走去,渐渐走近打斗中的人群。有人叫道:“张老头,别进去……”

张老头浑若未觉,再走几步,已逼近最外围的两个人。那两人鼻青脸肿,正是杀红眼的时候,哪还关心其他东西?一个使“黑虎掏心”,一个来“矫龙盘海”,忽然眼前一花,这一拳打出,鬼使神差的打在张老头的肩膀上,那一脚也踢到了张老头小腿。

“砰砰”两响,夹着轻微的“咯咧”一声,两个身影飞腾起来,越众而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力道之猛,顿时昏厥过去。

只听得“哎呀!”、“哦哟!”、“他奶奶……”之声不绝于耳,圈外几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张老头就那样一步步走进去,自己的兄弟们就像飞蝗石般一个接一个飞出来,摔的七荤八素。待他走近最里边的秦刚、秦史两人时,自己这边的人几乎全都飞了出来,堆成两个小山。剩下几人吓的险些湿了裤裆,不等他上来,已自行跑的远远的。

只有秦刚、秦史两人毫不察觉,仍旧斗的呼呼有声。一个头上见红,一个左脚微跛,都吃了点小亏。这两人棍法本就出自一家,力气经验也相当,一棍扫来,有几个变化,重心在哪,下一招又会怎么……全都心知肚明。所以他们的决斗,往往只能靠打上几个时辰,待得对方力竭出现一两处破绽,而自己恰好灵光一闪,给予致命一击时才能分出。

是以两人现在都不忙着进攻。秦刚头上挨了一黑心棍,脑子却还清醒,知道秦史脚踝中招,行动不便,其实吃的亏更大,自己只要尽力将他的力道往左脚上引,看他坚持的了多久,只怕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胜负分明。想到这里,秦刚不觉为自己敢用脑袋去换这一下颇为得意,心中暗自憋足了劲,决意今日一战一劳永逸的结束纷争。

忽的眼前一道灰影闪动,竟似有一人插入战团。秦刚大吃一惊——自己一套棍法舞的滴水不漏,全是冲着秦史去的,要有什么人钻进来,岂非立时破了自己的攻势?他不假思索,一招“黑风压顶”,向来者当头劈去,不管是否自家兄弟,务要瞬时踢他出局。但见秦史那边亦是一模一样的劈下,两兄弟这种时候倒也心意相通。周围的人齐声惊呼,要知这两人同时使出杀手绝招,威力碎石裂钢,任你是神仙也必砸成齑粉了。

猛地一股大力袭来,有人闪电般抓住自己胸前衣襟,往前一拉,秦刚受不住力,向前扑去,结结实实一棍,正击在秦史脑门。“啪咯”一声,棍棒从中而折,秦史闷哼一声,口鼻眼耳中同时鲜血飞溅,再也把持不住,也往前一扑,棍棒不偏不倚击在重心全失的秦刚左腿,又是“啪咯”一响,秦刚只觉自己左腿骨头剧痛,终于放声惨叫出来。

“扑通!”、“乒砰!”两人先后坠地,震的尘土飞扬。两帮人马心惊胆颤的定睛看去,只见两位寨主一个抱着腿长叫,一个闷着头扑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站在两人中间的张老头慢慢回过身来,眼中血光闪动,须发皆张,衣衫无风自舞,状若猛鬼,哪里还有半点平素里和和气气老眼昏花的样子?

不知是谁失心疯的喊出一声:“冤鬼上身啊!”众人浑身寒毛同时一炸,当真如青天白日撞见鬼魅一般,飞也似向山下狂奔而去。有打伤了腿打昏了头的,不免跑的东歪西倒,听得山下“哎呀!”、“哇啊”之声不住传来,自是跑的急了失足落山之人发出。

秦刚翻两个滚,扑到秦史身旁,叫道:“哥!你怎么了!”向张老头怒目而视,喝道:“你使的什么妖法?有种就连老子一块杀了!”他从未这样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未看清便一败涂地的,知道张老头当真是冤鬼附身。

张老头右脚一挑,将面朝下的秦史翻过来。秦史口吐白沫,满脸的血,不过好像还未死过去,眼睛还一眨一眨的。

张老头嘿嘿冷笑,厉声道:“兄弟自残,天地不容!念在你二人本性还不算大奸大恶,今日略加惩罚,他日再犯,就不是老夫能判,而是天谴了!”一转身,大步向山下而行。

秦刚叫道:“张老头!你……你上哪里去?”他此刻方明白,这个老老实实在一旁看他们打了无数次的糟老头子乃是一绝顶高手,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惭愧,又有种说不清的古怪感情。盖因他与秦史两人皆好武成癖,一直勤练不休,十几年来,骤然见到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境界,惨痛之余,竟也隐隐高兴。见张老头要走,一时又有种失落感袭上心头,忙出声叫住。

张老头望着山间幽幽的白云,傲然道:“我不姓张,我姓苍!”

秦刚道:“是,是,苍……苍老伯,你要去哪里?”

苍老头嘿嘿一笑,道:“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建功立业,至少也要忠心侍主。现下主人已再出尘世,老夫又岂能苟活偷生于此?哈哈哈哈,若真能杀掉……咳,若真能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将来埋骨他乡,又有何憾?”

秦刚顾不上伤痛,一翻身向苍老头跪下,拼命磕头,道:“苍老伯!我与兄长自幼落魄,无父无母,就因少一个主心骨,是以兄弟相残,无日或休。今日听老伯一言,小的方得彻悟。请苍老伯收我二人为徒,一道闯荡江湖,将来无论身死何处,也总比在此碌碌平庸一生的好。请老伯答应吧!”

那边秦史也挣扎着翻起身,一言不发的跟着磕头。苍老头回头打量他俩几眼,忽地仰天长笑,道:“好!孺子可教,老夫便收了你们。跟老夫来吧!浩瀚天地,任我辈纵马平川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关外。营州。九回山。

今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此时已是三月中旬,厚厚的雪仍旧覆盖着巍巍山脉。天也是苍苍的,山也是茫茫的,放眼望去,何处是山,何处是天,完全辨不分明。大雪掩埋了所有有形迹的事物,还在沟壑峭壁之间设下完美的陷阱,稍不留神,连狡猾的狐狸都会落入其中,化做天地神灵的供物。

所以,此时的九回山千鸟飞绝,万兽遁灭,就算最富经验的老猎手,也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烤火,耐心的等待着春风化雪的一刻。

忽地一声尖利的呼啸声自山中响起,愈爬愈高,良久不息,打破了九回山恒久的寂静。不到一会儿,几个黑影突然凭空出现在白的发蓝的雪地中,一字排开,向南而行。

说他们凭空出现其实不然,这几人只是从一处山坳里转出来而已。但那山坳与其后的山峦一样的白,远处望去几乎没有分别,是以这几个黑色的身影好似从一片白色中硬挤出来的。

另一个让他们看上去凭空而出的原因,是他们的速度。在这雪深过膝的地方,哪怕灵巧一如野兔,也得狼狈的迤逦而行,绝对谈不上矫捷二字。

然而这几个人一闪便转出山坳,贴着山壁前行,速度快的似贴着雪飞翔一般,不到一盅茶的时间,已飞驰过两里有余。奔近了,方看清是四个人,一样的黑衣黑袍,头顶蓑帽,正顶风穿行。再仔细观察雪地,会发现只有一行较轻的脚印。这四人显然训练有素,一人领跑,其余两人完全依着他踏过的地方前进,连举手抬足的速度都完全一致,是以若有人见到足印,还以为就一个人跑过。

若是平常人,要练到这般配合无间,非十数年工夫不可。但这四人中除了当先一人年纪超过四十外,其余皆是青年模样,跟在最后最小的看上去仅十六七岁,稚气未脱,难道打从娘胎一出来就开始练了不成?

其实当先一人乃是此地大富周纪宇,身后三人则是他的三个儿子。周纪宇一家十九年前才从关外来此,以皮毛生意起家,由于经营有方,短短十余年,几乎已垄断这一带的来往交易。无论是关内的丝绸茶叶,还是高丽的人参皮货,举凡他周家经手之处,绝对是那一行的龙头老大。

此次圣上亲征高丽,周纪宇不知哪里来的消息,早一年就到江南一带收购药材、马具、牲口,待大唐和高丽杀的人仰马翻,苦不堪言时,周家捐出所有药材从军,立时接下了所有军需物品的订单,大卖特卖,当仁不让成为最大赢家,势力更是如日中天。

周纪宇为人最是耿直豪迈,行事也一向低调,立家之后,对乡内百姓颇为眷顾,是以深富民望。他的这三个儿子分别以成明、成武、成义为名,也深得乃父风范,完全没有二世祖的架子与脾气,反而自小便饱读诗书,从父行商,助父行善,一时名动关内,人号“关东三杰”。

然而,除了最亲近的家眷,谁也不知道一副商贾派头的周纪宇竟还有如此武功。他父子四人一向只待夜深人静时,才在自家后山练习,却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近日大雪封山,四境无人,周纪宇方带儿子们上山练习轻功。

奔了一阵,领头的周纪宇忽地一顿,手一仰,他身后三兄弟立时停下,四人一起偏头聆听,均默不作声。

少顷,周纪宇左手背后,飞快做了几个手势,成明、成武同时飞身而起,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箭一般射出去。成义后退两步,与父亲拉开两丈距离。

周纪宇眼角瞥到成明已掠入林中,成武亦已攀到峭壁边,双手背后,握住背上的两柄短枪,朗声道:“何方高人,既来此地,何不出来一叙。”

过了片刻,并无一人回应。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不时刮过的凛冽的风卷起阵阵白雾。

周纪宇的眼睛却不住转动,好像盯着某个并无形体的鬼魂般,握着短枪的双手暗中加力,低声道:“成义,再退。”

周成义不动声色的后退。他年纪最小,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见到父亲神色凝重,禁不住地全身发僵。侧头看看,只见哥哥们一左一右守住隘口,并无慌乱之情,方心中稍安。

忽然间,有人长声念道:“连旗下鹿塞。迭鼓向龙庭!”

周成义隔的最近,清清楚楚见到周纪宇浑身猛地一颤,颤声道:“你……你是……”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响,周纪宇面前一丈开外的雪地猛地爆裂开,岚雪如雾般四散,拳头大的雪块夹杂其中,劈头盖脸地向父子俩砸来。

周成义大喝一声,长枪一抡,霎时在身前舞起一道屏障。雪块如雹子般砸在枪身上,虽无一枚穿进来,但仍震的他手臂发麻。忽地眼前一花,一个灰色人影已如鬼魅般透过雪雾袭来。周成义大骇,长枪猛劈,那人向侧一滑,长袖拂动,击在周成义肩头,周成义顿时腾身而起,飞出数丈,重重摔在雪中,力道犹自不减,向后滑去。周成义只觉全身百骸都似空了一样,竟使不出半点力气阻止滑行。

耳边听两位哥哥齐声怒吼,疾速袭来。周成义拼命抬头,突然见到爹爹呆呆地站在原地,背上的短枪仍束的好好的,心中一突,猜想父亲已遭毒手,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嘶声叫道:“爹爹!”

此时成明、成武已与那人动上手。成明承袭父业,使一对短枪,一套“双龙枪”结合了“枪、剑、刀、笔”之法,小巧灵动,专门针对人的奇经八脉而动,属于近身缠袭打法;成武则与成义一样使长枪,劈、扫、挑、横、带、绕,是典型的大开大合的硬战,与成明相辅相承。两人同时全力搏杀,方圆数丈内劲道纵横,气势惊人。

那灰衣人却始终像一道不真实的剪影般,在这密不透风的枪阵中,匪夷所思的飞速窜动,忽左忽右,飘忽不定,成明、成武两人的枪竟连他的衣角也未沾上。他二人心中惊异,知道已遇上平生仅见的劲敌,都是定下心来,打定主意慢慢周旋。成明听到成义悲号,不知爹爹究竟怎样了,心道:“难道我周家今日注定断送于此吗?”当下提气大喊:“三弟,速回庄中,叫张师傅他们来!”

成武一下明白哥哥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周家留下后人,立即也吼道:“正是!此人我俩就可对付了,就怕有人乘机打庄子的主意,你快回去接应娘亲!”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们俩如何对付。”忽然身子一顿,立在两人正中。

成武当即一招“涛袭九宵”,抖出数十个枪花,分袭那人胸腹要害,同一时刻,成明跃在空中,以枪作刀,猛劈那人天顶。

那人嘿嘿一笑,长袖挥动,一引一带,成武的枪身不由己向上挑去,“铛”的一下,与成明的短枪相交,两人手腕都是一麻。

成明不假思索,变劈为踢,足尖向那人眼睛挑去。那人未料到他变招如此之快,轻轻咦了一声,右手击他脚底太白穴。哪知成明这一下乃是虚招,不等他封住自己穴道,在他手上一踩,借力纵起三丈有余。

成武乘此机会脱身,咬牙叫道:“再来!”仍是一招“涛袭九宵”向那人袭去。那人叹道:“愚蠢!”仍旧长袖一拂,卷上枪身,一带之下,成武收扎不住,踉跄向他冲去。

那人变掌为抓,便欲一把抓住成武的脑袋,忽听“咔啷”一响,那枪身竟自中而断,成武往后一抽,又抽出一个枪头来!那人万料不到这黝黑朴实的枪身竟还藏着这样的机关,此刻成武被自己扯的已深入腹地,空中的成明亦疾速落下,双枪攻向头顶,自己一时大意,竟落入两人设计的圈套中!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人忽地双手齐出,对杀向自己脑门的成明浑若无视,单单只擒住成武双肩。成武只觉两股极大的内力透体而入,霎那间传到手臂,自己的双手一酸,再也抬不起来。他心中暗喜,想道:“好!成明这一下成功了!”

蓦地成明大叫一声,一股巨力突然从身旁袭来,震得他身子向一旁飞去。他心中大惊:“完了,还有同党!”双手一送,短枪脱手,仍旧往那人头上插去,无论如何至少要灭掉一人。

那人浑然不顾,眼看锋利的枪尖就要刺入脑中,“铛铛!”两声响,身旁发动袭击的人已欺身上前,千钧一发间打落双枪。成明身在空中,看的分明,不觉惊叫道:“爹!”

那偷袭自己的人赫然便是周纪宇!

那灰衣人哈哈大笑,手一送,成武飞出两丈开外,却稳稳落下,好似有人扶着一般。他怔怔的看着与那灰衣人相视而笑的父亲,一时不知所措。

周纪宇眼中掩饰不住与老友久别重逢的欢喜之情,笑道:“老十七,你的轻功愈加厉害了,跟了我五里路,老哥我瞧来瞧去,硬是没发现破绽。”

那灰衣人拱手道:“十一哥,在你法眼面前我哪敢托大?其实我以为跟你七里路不成问题,没想到才拐个弯,就被你瞧出痕迹。你们在谷底跑,小弟只好在上面跟着跑,竟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来。这是三位侄子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周纪宇一笑,对三个儿子道:“还不过来见过你们十七叔?见面就动手,没大没小!”

成明、成武、成义这才明白原来是爹的兄弟,忙一起欠身行礼,说道:“拜见叔叔!小侄们不识好歹,胡乱动手,还望叔叔见谅!”

那灰衣人道:“这有什么?原本我就是打主意要来试一试你们的身手的。嘿嘿,不错,不错!这是老大吧,刚才那一脚险些取了你叔叔的一双招子去。”

成明忙道:“小侄愚笨,岂是叔叔对手?叔叔适才那一拳若是变抓,早将小侄的太白穴拿住,哪还容小侄猖狂?”

周纪宇哼了一声,道:“知道好歹,算你还有点见识。你十七叔一套‘麒麟手’,一套‘临渊步’名动天下,江湖上提到‘鬼步神手十七郎’凌宵的名字,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些微本事,就敢班门弄斧……以后多跟十七叔学学!”

三兄弟听父亲的口气是一杆子全教训了,忙一起欠身答应。

凌宵道:“十一哥,你还是老脾气,对儿子严的不得了。说句实话,刚才那一脚变招之快,只怕当年你这般年纪时还做不出来。”

周纪宇脸上得色一闪便逝,拉住凌宵衣袖道:“你别抬举他们,小孩子就得多磨练磨练。来来来,你我回庄慢慢叙去,今日老哥陪你,不醉不休!”

凌宵摆手道:“别忙,小弟今日是有要事而来的。”伸手入怀,掏出一只断箭。

成明站的最近,见那断箭已有些年头,箭头乌黑,不知何种金属制成,箭杆靠近箭头的地方,隐约刻有东西。他凝神看去,好像是“十一”两个字。

身旁的父亲猛地一个机伶,连退两步,神色大变,颤声道:“这……这是……”

成武、成义见父亲身子摇摇欲坠,忙奔上前去扶,不料周纪宇双臂一展,将他二人震出老远。他死死盯住那箭头,双眼几乎滴出血来,叫道:“这不是……不是早已封存起来……”

凌宵挺直了腰,一剎那豪气干云,神采飞扬,正色道:“二十天前,七哥同时向我们几个兄弟发出此令,说是少主已出,重掌覆云楼!”

周纪宇再退两步,呆了半晌,忽然仰天长笑,喝道:“天!竟在我暮年之时,得闻此讯。纵使立刻叫我身死,又有何憾?哈哈,哈哈哈哈!”

成义吃惊地道:“爹爹……”

周纪宇不理,上前一把抓住凌宵的手,道:“走,回庄子去,与老哥大醉一场!你放心,误不了事。成明、成武,速去准备马匹行李,我们明日就上路!”

成明、成武吃了一惊,都问:“到哪里去啊爹爹?”

“你们两个先到幽州接你娘亲,顺便打理事务,统统交给你们舅舅管理。我与成义这就南下。哈哈,就要有大事可干了!我周纪宇岂可落后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