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被地下水镇的冰霜,迟野抱进厨房擦擦干净,水果刀利落的在顶上开了个四方小口子。

  一块瓜皮切下,搅拌器通上电直接从小口深入,嗡嗡地声响中果肉被打成了汁。

  迟野贪凉,折身去冰箱里取了点冰块,就要倒下时忽而犹豫,又把冰块放了回去。

  西瓜汁打好,他把切下的那块瓜皮重新盖了回去,吸管从缝中插/入,然后抱着西瓜回到房间。

  夏允风无所事事的坐在桌前,本是在看迟野的书架,听见他走来,转而看向窗外。

  “吃过西瓜么?”迟野把一整颗瓜正放在夏允风面前。

  吸管是透明的玻璃,现下染了带凉的雾气,瞧起来朦朦胧胧。

  夏允风没出声,错落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窘。

  山上气候变化无常,庄稼作物很难生长,像西瓜这样的水果别说种不出来,连运上山都是难事,夏允风自然没有吃过。

  迟野都习惯夏允风不吭气了,也没接着问,只丢下一句“喝吧”,拖开椅子也坐下了。

  长书桌的两端各坐一人,夏允风偏头过去:“你不喝?”

  迟野翻开书本:“写会作业,你自己喝。”

  城里小孩讲究多,从不跟人用一双筷子、咬一根吸管,迟野没有跟人分食的习惯,当然吃饭不算。

  夏允风摸了摸西瓜上结着的细小水珠,调整了一下吸管的位置,猜到迟野多半是嫌他。

  书桌靠窗,外头搭着个葡萄架子。葡萄是迟野闹着玩种的,长的不好,按理说这季节该结果了,可眼下连叶子都挺稀薄。

  自然挡不了什么光,迟野伸手把窗帘拉上了。

  房里暗了下来。

  昏暗的颜色给人一种隐秘的安全感,夏允风捏着吸管,低头轻轻含了一口。

  玻璃和牙齿磕碰在一起,脆脆的,缓缓漫上嫩红色的汁水。

  果肉打的很细,喝起来又比水稠,满满的一口,甜的人心里发软。

  同龄人里夏允风发育的着实有点缓慢,连喉结都不是很明显,吞咽时小伏滑动一下,看起来乖顺多了。

  原来西瓜是这个味道,夏允风又摸了摸西瓜皮。

  外头溜一圈的确是渴了,凉凉的西瓜汁喝起来很过瘾,一口气下去肚子都鼓起来,夏允风小声打了个嗝。

  这声是真不大,起码夏允风觉得不大。

  原以为迟野听不见,谁知道那人很无语的放下笔,转过头:“你收敛点吧,那么馋。”

  夏允风舔舔唇珠。

  他依旧是那副淡淡模样,没人招惹的时候看起来是乖的。

  西瓜被放在一边,夏允风暂时不想喝了。

  迟野在写暑假作业,偶尔翻一翻书,他始终停留在夏允风的余光里,小孩眼尾最边缘的一块区域一直装着迟野。

  后来夏允风靠住椅背,身体一晃一晃的昂着头看架上的书名。

  这些年碰书的机会有限,夏允风上学时连教材都没有,自己拿纸笔一点点记下来。

  回琼州时小破包里装的本子就是他的书。

  夏允风心思微微一动,其实他很想看迟野的书。

  迟野的视线里总有个影子在晃,他写作业喜欢安静,特烦有人在边上动来动去,他很没耐心的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无聊?”

  夏允风眼睛定在一个点上,动了动唇,又拘谨的抿起来。

  迟野说:“找本书看去,别跟有针扎你似的。”

  说完还背了点身体,留给夏允风一个后脑勺。

  按说以夏允风的性格听了这话多半得变脸,但迟野这句话正撞他心意上来了,算是歪打正着。

  夏允风没掩饰自己想看书的欲望,直接伸手够了本书下来。

  那动作一气呵成没半点犹豫,一早就瞄准了要下手的对象,迟野在心里笑了笑,觉得夏允风可真拧巴。

  那天下午俩人互不打扰,一个写作业一个看书,竟然还挺和谐。

  晚饭后夏允风被凌美娟带着出门溜达一圈,街坊四邻知道他找回来了,热情的不行,摸摸脸,拍拍肩,从家里找好多吃的送给他。

  凌美娟牵着他,嘴角始终是勾着的。

  回家洗了澡,凌美娟拿宝宝霜给他擦脸,夏允风没这个习惯,总是忘。

  他面颊上的那坨红晕是冬天冻疮时留的印,今天体检的时候顺便问了下,医生给开了药,夏允风顺道也抹了。

  弄完回房,迟野刚停笔,正开电脑。

  夏允风揉揉眼睛,有点困了,书还在桌上摊着,人直接钻进被窝里。

  方锐喊了迟野一天了,老拒绝兄弟该有意见,迟野上了游戏。

  看夏允风是要睡觉的样子,他切掉方锐的语音,给他打字:“不语音。”

  迟野觉得自己蛮体贴的,但男孩子玩游戏容易上头,特别是今晚排到的队友不给力,一直送人头。迟野1V9玩的心累,脾气上来把键盘按的啪啪响。

  夏允风被吵的睡不着,看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迟野没一点要消停的迹象。

  他皱着眉喊:“你小点声。”

  迟野戴着耳机,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厮杀,没听见。

  夏允风又喊一声,迟野正打字骂人呢。

  夏允风跌回床上,被子蒙着头都挡不住那声儿,脾气也上来了。他倏地爬起来,抽走身后的枕头扔向迟野:“我让你小点声!”

  枕头砸中迟野的脑袋,耳机都被打偏了,迟野满心拱火,突然来这么一下他整个人都蒙了。

  打人不打脑袋,迟野嚣张这么些年从来没人敢朝他脑袋招呼。他当即就炸了,游戏也不打了,耳机一摘冲过来,直接掐着夏允风脖子把人按回床上:“你敢打我?”

  力量悬殊,夏允风陷进被子里,他抓着迟野的手腕,脚在底下踢他,不服道:“打你怎么了!”

  迟野抓住他乱动的脚,用了劲,指腹碰到他脚跟的伤口,夏允风疼的一颤,想都没想就对着迟野的手腕咬了下去。

  那一口咬的一点不含糊,迟野叫了声,使劲儿把夏允风推开了。

  “你他妈是狗?”迟野甩着手。

  夏允风瞪着他,眼里有血丝,身上带刺。

  他不是第一次被人骂是狗了,养母就说过他是养不熟的狗。

  夏允风喘着气,薄薄的胸口上下起伏,他瞪了迟野半分钟,下了床把自己的枕头捡起来,开门出去了。

  迟野手腕上的牙印很深,小孩长得不好看牙还挺齐,圆圆的一圈,深的地方淌着血丝。

  那狠劲像是要咬下他一块肉。

  迟野表情很臭,气的想把夏允风抓回来揍一顿。

  挂机几分钟游戏也输了,迟野不想玩了,关了电脑接着写作业。

  笔尖擦过纸面的摩擦感让人慢慢冷静,迟野有气就那一阵,过了就没了,被咬的地方疼的厉害,迟野盯着看了会,意识到自己过分了。

  火气逐渐被烦躁取代,这种烦躁来源于少年人的骄傲。男人面子大过天,迟野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向夏允风低头。

  说一声“对不起,吵你睡觉了”,或者“对不起,不该跟你动手”,这不闹吗?不可能。

  迟野觉得自己跟谁道歉都不可能跟夏允风,那小乡巴佬能把狐狸尾巴翘到天上去。

  也不管夏允风跑哪去了,迟建国今天值夜班,夏允风八成去找凌美娟告状了。

  迟野烦兮兮的在草稿纸上乱画,又做了张卷子。

  写完一点多了,他出去上个厕所准备睡觉。

  路过客厅的时候发现上头蜷着个人,月光很亮,夏允风躺上面小小的一团看的很清楚。

  迟野脚步一顿,在原地愣了一下。

  客厅没开空调,残存的凉气起不到什么降温作用,周遭的空气闷闷的,但夏允风浅浅的呼吸着,胸口起伏的很有规律,睡得很沉。

  迟野无意识搓了搓指尖,手心里的肌肉一下下跳着,仿佛是扼住夏允风脖颈时跳动的脉搏。

  他走过去,在沙发旁蹲下,夏允风眉目舒展着,攥着一小截枕巾。

  迟野小人之心了,还以为夏允风会去跟凌美娟告状哭鼻子,怎么忘了这小孩就不是会示弱的性格。

  他摇着头笑了笑,轻喊一声:“夏允风,回房去睡。”

  夏允风昨晚没睡好,早就累了,这会儿根本醒不来。

  迟野戳了戳那硌手的肩膀:“小聋子?”

  “猪。”迟野照夏允风肚子上弹了一下。

  有反应了,夏允风皱了皱眉,挠了挠肚皮,抓两下停在那儿,又睡实了。

  睡衣被他抓上去了,露出一截腰,还有圆圆的肚脐。

  迟野叹了口气,又把他的睡衣拽回来。

  就当做好人好事了,迟野躬下/身,勾起夏允风的腿弯。

  小孩看着就很瘦,抱起来更加切实的感觉到重量,太轻了。

  门没关严实,迟野拿脚尖撞开,夏允风歪着脸靠在他怀里,细软的头发看起来很服帖,就像现在的夏允风,看起来很乖。

  迟野把他放床上,夏允风嘴里发出含混的一声,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姿势,蜷起来了。

  “什么毛病。”

  迟野看不惯,把他扒拉直,出去拿个枕头的功夫这人又缩成一团。

  有点无语,迟野把枕头放好,托着夏允风的脑袋放上去,小薄被提到胸口,折腾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尿尿。

  “哎。”迟野看着夏允风,嘟囔道,“真够烦的。”

  夏允风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厚重窗帘拉了一半,大片大片的阳光落到桌上,再铺到迟野的床上。

  刚醒的时候意识很模糊,夏允风从有记忆开始就没睡过懒觉,冬天起床时天永远是黑的,夏天也是,天泛灰就得去干活了。

  像这样一睁眼世界已经活动很久的感觉很新鲜,因为新鲜而放松。

  朝旁边看一眼,床上已经没人了,被子乱糟糟的卷在一边,床单打着褶。

  夏允风看着那一道道褶痕,慢慢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他瞬间就清醒了,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小被子。

  明明昨晚睡在沙发的,怎么再睁眼跑床上来了?

  夏允风狐疑的挑起眉,又往迟野那边看看,不可能,他不可能睡的那么死,别说迟野不会管他,就算管了,以迟野那种扛人方式,他不可能醒不过来。

  夏允风觉得自己可能是半夜梦游。

  穿鞋下床,家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夏允风去洗脸刷牙,照镜子时想起凌美娟再三嘱咐让他记得擦香。

  他挖了点抹脸上,嗅到股甜味。

  再出去时朝院子里看一眼,瞥见个人影。

  是迟野,他正在浇花。

  少年套着白T恤,穿着大裤衩,阳光拢着他,帅气的不行。

  夏允风脸很冷,记着仇呢,昨晚刚被这人掐了脖子。

  桌上留了早饭,夏允风拿了去沙发上吃。过一会迟野浇完花回来了,他手上弄了灰,于是把手摊着,手腕上的牙印过了一晚更红了。

  经过客厅的时候发现夏允风坐那吃面包,对视一眼,俩人都有点不待见对方。特别是迟野,昨晚被人拿枕头砸脑袋,还被咬,完了还要抱人上床睡觉,感觉自己一直在受气。

  他动动唇:“猪。”

  这点声儿对夏允风来说等于没有,就看见迟野朝他噘嘴了,抓着面包的手一紧,看迟野跟有病似的。

  接着迟野说:“猪都没你能睡。”

  夏允风盯着他的嘴巴,然后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看完也把自己吓一跳,都十点半了!

  迟野去卫生间把手洗了,水淋在手背上微微刺痛。早上起来的时候凌美娟没走,看见牙印还笑话他来着,这口咬的不轻,夏允风真下的去嘴。

  往后几天迟野拿笔的时候手都挣的疼,夏允风没问自己怎么回房的,迟野也没说,准确的说那晚吵一架之后俩人一直没怎么说话了。

  夏允风体检报告出来了,严重营养不良,身上一堆不大不小的毛病,是这么多年累积的。再有就是肋骨上的伤,那需要时间养着,要避免大幅度的磕碰。

  凌美娟心疼他,每天变着花样给夏允风做好吃的,水果点心没断过,还给他买少儿钙片。中午再忙也回来做饭,不让迟野定外卖。

  夏允风不挑食,喂什么都吃,还不浪费,给多少都能吃完,一周后上称一称,可算长点肉了。

  明天迟野就开学了,夏允风的补习班也在明天开课,凌美娟给他领了书,买了新文具,晚上在房里夏允风小心翼翼的摸着崭新的封皮,虽然面上不显,但能看出他很高兴。

  茶几上放着两卷包书皮的纸,迟建国喊迟野去给弟弟包,俩小的这段时间讲的话不超过十句,迟野不乐意去。

  迟建国催了好几次迟野都不动,只好亲自上阵。

  这个家里最讨夏允风喜欢的就是迟建国,亲妈都比不上,凌美娟面前他都拘着,跟迟建国不这样。

  夏允风字不好看,包完书皮让迟建国帮他写了名字,怯怯说了声:“谢谢叔叔。”

  得亏迟野不在边上,听见又该以为夏允风在演戏了。

  第二天夏允风早早就起了床。

  迟野刚睁眼,坐在床上醒神,头发乱糟糟的翘着,整个身体状态显得很松弛。

  他看着夏允风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身上比划,老半天也没选好要穿啥,觉得这小孩忒矫情,跟个小姑娘似的。

  清醒的过程花了几分钟,迟野打着哈欠起床。

  一出门撞上迟建国,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揉着眼问:“您老还没走呢?”

  迟建国比儿子还要高点,大手招呼上迟野的后脑勺,把本来就凌乱的头发揉的更乱:“小风第一天上学,我送一下。”

  “哦。”敢情跟他没啥关系,迟野咂咂嘴,往浴室方向走。

  迟建国把他拽回来:“你今儿也别骑车了,一起走。”

  迟野摆摆手:“照顾好你新儿子吧。”

  这话说的实在是酸,要不是迟野刚睡醒都不可能说这话。迟建国听笑了,强壮的手臂勾住儿子的肩膀:“得了,给老爸点面子,好久没送你去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