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二十七章

  零虑靠在情郎胸前,忽觉意中人身上传来湿漉漉黏糊糊的滑腻感,鼻间一股汗臭熏上脑门。抬眸一瞥,只见他眉目如画,依旧是往日的模样,可容颜憔悴,颇具风霜之色,心里一阵怜惜,玉指拂上他面颊,温言相责:“你真是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那些千叮咛万嘱咐你都忘记了是么?我不在你身旁,你就这般邋里邋遢……!”

  阿颛本来欣喜若狂,只恨不得将其揉入心中,听她这么一说,垂首一觑,果见自己衣衫褴褛,满身泥泞,实在狼狈;再看零虑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的形容,蹙眉道:“啊哟,我身上腌臜得紧,你别靠近我,以免脏了裙子。”他话虽这么说,搂着心上人腰上的手却箍得甚紧、毫不放松,显是难舍难分。

  他二人若无旁人的你侬我侬、甜言蜜语,旁观众人却觉莫名其妙,明明大敌当前,正在生死相决,何以忽然便缱绻起来?

  零怒却在思索这红衣公子是何方神圣,适才他虽凝神瞩战,双目却眼观六路,警防变故,饶是如此,却未看见这青年从何而来,倒像是如鬼似魅突然现身一般,但他笑逐颜开,明显是个活人,他实是惊疑不定。

  只有坐在一旁调生养息的将楚同阿颛有过一面之缘,此刻后者突然造访,着实令他觳觫了一把。灭神峦交手,他知对方武功可谓高深莫测,倘若此刻是奉了境君夫人之令前来为难,多半大势去矣。

  就在这时,耳听不远处响起“叮铃铃……”的铜铃之声,一匹神骏无鞍的青骢快步奔来,那铜铃系在它颈下,每跨一步,响声便不绝于耳。它奔到阿颛与零虑二人身旁,眉飞色舞,去蹭阿颛肩头,模样颇为亲昵。

  这匹青骢正是他师傅生前唯一遗留,让他乘马护送零虑前往歆澜山亭前洞求学,这一路行来二人一马,颠沛流离、风雨无阻。而与零虑失散,阿颛便与青骢并肩同行。他在灭神域凫灵仙境为境君夫人设计利用,扑了个空,之后想起零虑真实身份乃光明神域掌门之女,倘若当真为名门正派所擒,多半亦无大碍,极有可能已衣锦还乡。落归故里。于是四处打听光明神域矗立于何地,途中偶遇李长轩,他受零庶母一掌,真力奔溃,多年苦修之功毁于一旦,比之寻常黎民更为手无缚鸡之力。他落魄江湖,竟为了糊口同一堆乞丐抢食,又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勾当,终招祸端,恰逢阿颛路见不平,援手相救,向他一番请教,终于理清路线,追风逐日般赶到。

  东方宰见他二人旖旎不休,心中泛起一阵古怪,高声叫道:“你二人若要谈情说爱,待此间大事一了,自可另觅佳处幽会,眼下却非缠绵之时。”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零虑一个激灵,才想起眼下的状况处境。适才她与阿颛旧雨重逢,喜不自胜,一时欢悦,浑然将周遭情景抛到九霄云外,而今东方宰这么一提,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一听到“大事”二字,她眼珠骨碌碌一转,一指东方宰,朝阿颛道:“他要同你岳父岳母为难,你理所应当将他打发了。”

  阿颛侧头一觑,看向光明神域一干人等,左瞧右瞧,先是在将楚面上停留,寻思他莫不是零虑之父?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他知零虑生父乃光明神域之主,在灭神峦便听境君夫人曾问他为何掌门未至,那么他便不是掌门,自也非零虑之父了。

  零虑见他迷惘疑惑的神色,莞尔失笑,说道:“你且先将这些不速之客打发了,稍后我再一一为你引荐。”

  东方宰听她言语夹枪带棒,颇为愠怒,恚道:“小丫头果真是情窦初开,死到临头也不忘谈情说爱。也罢,老朽这便大发慈悲,送你两个齐赴西天,做一对亡命鸳鸯!”

  零虑有心让阿颛在父亲眼前大显身手、多建功勋,将他往旁一推,离开了他的怀抱。阿颛转身直视东方宰,上下打量,说道:“你是境君夫人一方的前辈罢,你可知前些时候墨夜檀宫中发生了何事?”

  东方宰早与境君夫人互通书信,自然晓得正邪之战的诸般详情细节。彼时境君夫人说灭神峦正当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时,偶得贵人相助,方才幸免于难。听他这么一问,果见他周身装束同境君夫人来信中所述别无二致,暗自恍然:“原来那日相助我帮死里逃生之人便是这位公子!”但此时双方是棋逢对手、各为其主,他心知肚明,却不当众宣言。

  阿颛哪知他心思?只道他未得境君夫人传讯,仍对此一无所知,说道:“你们家夫人要我为她所用,承诺的好处却未实践于我,你眼下替她补上罢。”他不知兹事体大,关乎光明神域与心上人阔别重逢,心花怒放,一意要与她窃窃私语,不愿斗殴,遂提及此事,也息事宁人。

  东方宰一愕之间,已知他意旨何在,是要以此为由劝他罢战,忙道:“慢着,冤有头债有主,夫人有何亏欠于你,来日方长,你自可寻她来偿,与老朽却毫不相干。”

  他不为所动,阿颛亦无计可施,双掌一扬,说道:“那我得罪了。”他不待语声落地,左掌圈弧,右掌成刃;双臂揿举、连环相击。他所使掌法乃“海陨尸烂幽昙裁命术”中一门极其凌砾的内家功夫,名曰幽刖真气,乃掌中至尊,可破天下任何一种掌法,遇强则强,对手越是威力非凡,使将起来便越得心应手。众人只觉眼前红云漫天,便似一团烈焰沸燃而烧,却无半分灼热之感,反如隆冬腊月般阴寒彻骨。立马潜运内功真气与其相抗。辛亏阿颛重伤仍未痊愈,否则威力尚不止于此。

  这一下先声夺人,东方宰也不禁为之变色。他与阿颛四目相对,受力最重,深恐对方掌法古怪,一时竟未敢硬接,连退三步。眼见对方掌影飘飘,狂风暴雨般源源不断,他退得快,阿颛乘胜追击,则更快,一掌已无声无息袭向他腹前要害,却是使上了千手观音掌的招数。

  东方宰知倘若且战且退,只守不攻,时刻稍久势必落败,只有正面交锋,见招拆招,寻隙占被动为主动,方反败为胜。何况高手较量,生死胜败皆系于一发,对手来势之快,容不得他有片刻迟疑,忙出右掌抵御。

  岂知他一掌递出,对方功过来的招数蓦地行迹,竟尔来无影去无踪。他这一掌便击在了虚空。

  千手观音掌本是以虚实捉摸不定、扰人耳目见长,以达出其不意,行巧取胜之效。东方宰这一击落空,右边肩头露出罅隙,阿颛看得明白,伸指疾戳他肩井、秉风、天臑等数出大穴。东方宰大惊失色,不及撤掌,忙沉臂斜肩以避,但他既无先机,顾此失彼,这一避便为时已晚,数出大穴虽躲过一劫,肩胛终究不能幸免,硬生生吃了对方一指,顿时半身麻痹,奇冷犹如置地万年冰窟,知觉全无。

  顷刻间之间,光明神域一干人等见此情状,皆暗自欣忭,看来己方命不该绝。

  他中的这一掌却幽刖真气,此掌法虽不及千手观音掌神鬼莫测,但仍非同小可,只消击中血肉之躯,寒气随即透体而入,直渗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凝结成冰,受招之人非活活冻死不可。

  辛得阿颛临敌经验未足,且心性天真,只求制敌,不求至人于死地,手下只使上了三成功力。而东方宰一侧一避,又卸去了两成,但即便如此,他已知今日绝无可能获胜。

  一思及自己明明稳操胜券,东方宰怎甘心就此罢休?但若继续纠缠,十之八九将一败涂地,倘若令底下部署一拥而上,自不畏惧,可这样一来,零怒手中的掌门金印就得不到了,一番盘算不免竹篮打水、功亏一篑。

  正踟蹰间,一撇眼见零虑在一旁兴高采烈的拍手叫好,正是为情郎壮胆助威,忽然想起境君夫人来信中所提到挟制阿颛为己所用的筹码,以及他二人适才的柔情婉转之态,蓦地灵光一闪,心生一计。他右肩兀自酸麻无力,难以运劲,但左臂完好无损,长袖拢扬,风卷残云般朝阿颛拂去。

  他这一拂不过是声东击西,见阿颛做势欲接,中途却蓦地变招转向,径直往零虑面门拍落。这一着骤起仓促、出其不意,别说零虑功力不济,难以抵挡,即使与东方宰不分伯仲,可猝不及防之下,也要闹个手忙脚乱。掌力未至,掌风已压得她喘息为难,自知招架不住,要跃起趋避,但对方来势猛恶、不留余地,早将她全身笼罩,提气纵窜时足尖却纹丝不动。惊慌之下,尖叫出声。

  众人见状各自惊呼,一时未思及他这般做法是何用意,有心奋力相助,苦于相距太远,援手不及,步履赶不上东方宰掌势。

  零虑立与东方宰左首半丈,阿颛却伫立在右,要想去救,同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危殆中情急生智,一掌迅捷无论抵在东方宰后心大椎穴上,这是习武之人的命门要害,触之即损,别说是幽刖真气所击,即便是寻常莽夫戳上一指,恁你武功通神,也非死即残。

  他这是困魏救赵、围城打援之法,只要对方不存玉石俱焚之意,便绝难无视,非设法抵御不可。即使他不撤招,但略微趋避,去势总不免要缓上几分,零虑便可脱出他掌力笼罩,退跃闪躲。他极力逼敌,足下步伐加劲,要绕过对手,护在零虑身前。

  东方宰自不愿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亏,但他却肯兵行险招,身子只微微一晃,虽未彻底远离阿颛掌下所及之处,但却避开了大椎穴,他自己击出去的一拂仍去势不减,反而更倾迅猛。阿颛魂飞天外,他万万不能预料对方竟应变至斯。但他千钧一发之际已然绕到了零虑身侧,此时此刻他哪里顾得上什么胜败输赢,立即弃了敌人,伸左臂庇在心上人身前相护。

  众人目睹此情,知道胜负只在瞬息之间,都屏息凝神,暗盼阿颛顾全大局、切勿儿女情长,免中敌人圈套。他们见零虑与其情意绵绵的情状,隐约心照不宣,晓得他多半便为零怒的乘龙快婿,那当然是勠力同心的自己人。

  可阿颛不谙人情世故,且急迫之中哪里想得到这些曲曲折折?他若非儿女情长,也不会赴这一趟尘世江湖,更不会涉卷这许多是非恩仇。

  他举臂相护,后身门洞大开,但东方宰心知只消稍有喘息,对方仍能化险为夷,遂并不变招去击对方要害,催动掌力,正中阿颛桡尺二骨。他这一掌猛烈异常,掌上真力虽已尽数交在阿颛身上,但余势竟尔不消,掌风横扫中,前方零虑依然未能幸免,脏腑受伤,哇的一声,鲜血喷溅,整个人站立不定,歪了下去。

  阿颛中了一掌,卡啦声响,只感手臂震痛,桡骨已折,但他恍若不觉,只是厉声恸喊“虑儿!”曲膝蹲足,要去相扶。光明神域一方也是大惊失色,零怒要待出手擒敌,内息却无力相提,凫灵仙境一干人等又围了上来,各抽兵刃在手,以阻众人干扰角逐。阿颛尚未扶起零虑,东方宰二掌又至,仍是无视阿颛,直取零虑面门。

  泥人皆有三分土性,阿颛虽秉性真纯,温和淳朴,即使东方宰打折他一只手臂,仍心无仇怨,但他此刻所作所为委实卑劣,已怒从心上起:“咱们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就是,是骡子是马但凭真功夫决断,你尽管冲我来便是,而今行此诡计,休怪我跟你拼命!”

  他声色俱厉,东方宰倒真吓了一跳,阿颛胆敢同他拼命,但他可不想一失足成千古恨,说道:“我有何诡计可施?老朽要教训我灭神域的叛徒,与你何干?你自讨苦吃,英雄救美强出头,可怪不得我。”

  阿颛不善言辞,明知他强词夺理,却三言两语为其堵了嘴无言以对,眼见他手掌穿过自己胁下击向零虑,忙挥掌去格。

  东方宰这一下手法却是十分拙劣了,人人都能看出他是如之前那般故技重施、声东击西,看似针对零虑,实则是见机行事,待阿颛误以为他真欲对其痛下毒手采取措施时再伺机反转,出奇制胜。只有阿颛自己当局者迷,明明才吃了一记前车之鉴,仍未学乖,依然上当。众人大声提点“当心!”但到底为时已晚,东方宰奸计得逞,右袖挥出,两枚细若青丝的银针无声无息飞掷而出,稳稳当当插入了阿颛后心神道、灵台、至阳三穴之中。

  这三处穴道皆位于脊椎,同样是致命要害之处,阿颛平素修行内功,真气扩散出去,盘桓于周身七百二十余个穴位之中,每一处单穴双穴或是经外奇穴皆有真气相护。这银针微不可查,虽贯了东方宰掌中劲力,却尚不足以至人死命,但要害受创,定非受伤不可。

  阿颛身中三针,真力随即一滞,气血上涌,一口血尽数染在零虑皓洁无暇的裙袂之上,殷红一片、星星点灯,像极隆冬雪中寒梅。

  东方宰一计成功,洋洋得意,知道这场较量有惊无险、总算是自己胜了,正要一捋袍袖狂妄几句,眼前忽然冷茫一闪,一物湮没无音而至,他知定是暗器,未待细辨,连忙回旋相避,但他既发觉得晚,又以为阿颛受伤之后再无余力负隅顽抗,遂少了提防,就觉胸口一凉,跟着剧痛袭体。垂目一觑,一把寒光凛凛的奇形匕首直插右胸,鲜血汩汩外溅,正是境君夫人赠予阿颛的那件利刃。那日而使之与人较量之后,他为寻来日野外营生、伐木杀畜之用,一直傍身而携。此刻被人接连暗算,他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刀上附了他手中劲力,刀尖刺入肉中,猛劲不消,一冲一带,东方宰摇摇欲坠,终于翻扬而跌。

  他重伤倒地,半天爬不起来,阿颛此刻却只半蹲半伏,银针插入后心,他双臂尺寸未足,不够将之拔出,遂形容未及对方狼狈,这场角逐东方宰机关算尽,到头仍是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众人叫声雷动,凫灵仙境一方大败亏输,但统率行奸使诈,仍然挂彩,一时威风尽失,他们自是敢怒不敢言,扶起东方宰,一番窃窃私语,意欲悄声而退。

  乲氏双侠拦腰而阻,逼他们交出了零怒所中之毒的对症解药,这才放人,一干邪魔外道终于灰头土脸的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