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十九章

  墨夜檀宫之外犹似修罗地域,宫中却是人满为患。数以万计正道豪杰里三层外三层团团挤在大殿,将三十余名俘虏困于台墀之下。三教九流的首脑人物领袖群雄,历经月余鏖战,终于攻入了魔教央营大青宝殿。只需将此处夷为平地,凫灵仙境便就此武林除名,不复存在!

  各派掌权令麾下门徒洗劫宫中物资,连同宝殿中间那顶琉璃王座也一斧劈为数截,摊成瓜分。凫灵仙境旌纛素净,也起了个诗情画意的好派称,却难秉持人如其名,宫中一切产业均属不义之财,虽为掠夺,倒也不悖江湖正道名义。

  眼下胜券在握,眼看便能一举歼邪,群雄杵立一室之外,各自面面相觑,却止步在此,并未乘胜追击。众人身前不过区区一室,几个时辰之前,因局势混淆,魔教节节败退,伤亡惨重,概括境君夫人在内的那三十余名魔教高手眼见日暮途穷,这宝殿是无论如何守不住了,尽皆规避其间当起了缩头乌龟。

  这间密室不过宫中一处偏殿,规模并非如何宏伟,可筑墙之材特异,造墙砌墉之法亦别具匠心,修得固若金汤,群雄祭出十八般兵刃轮流劈凿,居然无法攻破这最后一道壁垒,暗沉沉灰蒙蒙的殿墙上竟未留下半寸裂痕,而一众门徒翻了三个时辰仍找不到开启殿门的机关所在,虽知室内水粮有限,以静待变定有斩获,也委实令人沮丧。

  内功深湛之辈潜运真气,声如洪钟般朝室内高喝几声,其意大抵是规劝殿中诸邪大势已去,少出幺蛾少折腾便少吃苦头,如此僵持不是饿死便是闷死,总之是死路一条……

  威胁无果,一干掌门商榷几番,均觉对方定要负隅,一时半会难以行逼也莫去斟酌颇墙之法,竟就地取材燃起火灶来,决意以逸待劳。

  公识方才商榷妥协,就闻轰隆两响,殿前大门赫然洞开,从里走出一人,是个锦衣华服的娇艳靓女。

  此姝约摸花信之年,远山颦黛,眉目含悲,左手紧拽衣袂,右手提了把长铗,一派视死如归的决绝形容,更增英气,果真有三分巾帼之风。

  众人识得,她便是境君夫人,凫灵仙境的君主本是千秋高寒,练功不慎走火,灭神峦便由其妻统领。一介女流,竟也掌权至今。

  她一步出,人影虚晃,立即便有数十位三教九流的人物疾步上前,绕过她身侧,要趁室门未闭之前抢入殿中,斩杀魔教余党。这数十人皆是正道高手,掌一方门派,身法何其了得?但他们虽快,殿门合并更快,只听又是轰隆两声,已同殿墙嵌得严丝合缝。一前一后四道轰隆之声,起响自消,不过须臾。

  那数十人因疾冲太快,险些便撞上门壁,总算身形未稳却先驻了足,才免去当众出丑之尬。

  境君夫人漠然一瞥,语带不屑的讥了一声:“不自量力。”

  她不待那数十人恼羞成怒,望向负手端立于万众之前的一人,裣衽作揖,面不改色道:“斗了这许多时日,我还未曾有幸拜会各方领袖,你便是光明神域的将护法吧?小女子久仰大名,早想一会,只是一直琐事缠身苦无闲暇。今日有幸一瞻风采,果真名不虚传,不知贵派掌门人何以未亲自大驾?”她所言非虚,这些天正邪两道斗得天昏地暗,双方首脑却未碰头,而今生死存亡即见分晓,才迟迟相会。她也晓得大家皆要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违心说什么有失远迎的寒暄之言。

  将楚颔首道:“不敢,鄙人不才,正是将楚。有这许多武林豪杰同仇敌忾,这一躺战果早已板上钉钉,鄙派掌门便不需此行了,自当坐镇本派。”他像模像样的客套了两句,跟着续上讥诮:“扫荡你们这些歪门邪道,何劳鄙派掌门出马?莫瞧在场诸位兄台齐聚一堂,举义旗扬言惩恶,其实太半都是看热闹来了。鄙派掌门日理万机,却无此闲暇。”

  他脾性极其要强好胜,言下之意便是自赞己能,杀鸡用了宰牛刀,一踩一捧一褒一贬,自卖自夸而已。

  境君夫人嫣然一笑,轻呵:“将护法所言甚是,我凫灵仙境不过一帮幺幺小丑,劳大家兴师动众,委实过意不去。既然如此,诸豪杰英雄了得,所向披靡,想必自有破壁之法了。”冷笑声中拂袖一引,侧了侧身。输人不输阵,她明知大势已去,却仍逞口舌之快,讥讽对方自吹自擂,却连这小小一堵墉墙亦无能为力。但她虽一语相怼,反唇而讥,终究还是无力抗御,需借此“小小一堵墉墙”避敌,再如何巧舌亦难辩驳。

  正道群雄闻言色变,许多难堪受激之人纷纷拔剑,只需首领一声令下,立即出手,要她一尝苦头。

  将楚面色一变,霎时寡寒,鼻腔里愠怒一哼,铁青着脸道:“夫人此言差矣,我等同僚虽均是莽夫,却也不及尊夫这般忍耻含垢,连这懦夫之辱也堪受之。嘿嘿,缩头乌龟,真真威风。”他挖苦精辟,青脸一换,竟仰天讥笑起来,身后一干光明神域门徒跟着哄堂。

  境君夫人花容失色,黑白更迭,颇为恼怒,手中冷剑又握得紧了三分。但她虽愠恚,却理智尚存,晓得自己此刻当务之急便是要替丈夫解困,未敢贸然突起发难,只得强自忍气吞声,森然道:“罢了,若非我教中精锐远赴璧山,何有你等趁虚而入,猖狂至斯?只能慨一句天意难测。”

  她这话字字属实,论整体战力而言,正魔双方可谓势均力敌,故而刀光剑影厮杀千百余年,始终不分胜负,互有死伤。早年千秋高寒行功入岔,就此一病不起,凫灵仙境一直广为研制能令他康复之法,月前境君夫人得知远在万里的壁山中产出良药“箐葵”,可助丈夫祛除多年痼疴,痊愈如初。但那产药之处名曰“壁山”,即是地如其名,全峰为壁,山体山峰直似方柱,巅插云霄,非轻功极佳之人绝难攀援而上,她便将教中十九银钗、三屠八戮、四面金旗使、五大护教长老等高手尽数派遣出宗,命其无论如何势必设法摘取菁葵回宫,以疗丈夫顽疾,重振昔日雄风。

  这样一来,灭神峦倾巢出动,境内便无高手坐镇护教。其时此番壁山之行实乃机密,教中也仅当事要司心知肚明,然即使境君夫人缄口锁讯,这则大秘却不知为何仍然泄露于外,给正道一方知情,趁虚而入,才招架无力。若非如此,正道中人即使步步为营,又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取胜?

  唏嘘片刻,境君夫人蓦地话锋一转,做高深状问道:“将大护法,小女子听闻前些日子你与贵派掌门微生嫌隙,似乎因风月情场中事较量了一番,你败得颇为难看,不知可否属实?”

  她问得突兀,正道之师不知虚实,均想兹事涉及旁人清誉,事不关己,不便多口,一概不为所动,也未免一启齿便开罪了人,太半人皆如没听见一般默不作声。亦有太半小帮小派意欲攀附巨擘以图裨益,眼下机会来了,立即溜须拍马,把将楚武功夸得如何如何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并纷纷痛斥境君夫人,指摘她出言诽谤。

  将楚谈此色变,数月前他的确以下犯上、同自家掌门操戈一场,因武功不如而一败涂地。虽说门徒败于掌门之手乃派别常事,然他委实自觉丢脸,颜面无存,提起来便怒从心上起。境君夫人断无虚言,他却万万不可当众自承其事,鼻腔一哼:“你既自称听闻,也该晓得不过是道听途说。武林宵小大有人在,有些鼠辈存心造谣,杜撰流言蜚语,境君夫人竟也信得?忒也荒唐。”

  “想来也是,名门正派一向同气连枝,怎会徒生歧义?呵,那便姑且抛开这一层不去理论,只是……”境君夫人笑靥依然,拖了半晌,续道:“只是依小女子拙见,将大护法武学造诣不及贵派掌门,十有八九多半是真了。”

  将楚忿然道:“掌门之位,能者居之,唯有独冠门生之人方可受任。鄙派掌门既然身负此职,真才实学自然远胜于我,有何可容置喙?”他顿了片刻,猛的忆起眼下是在除魔卫道而非谈顾一己之私,而今这女人不畏生死,出来东拉西扯,多半在行缓兵之计,以待外出未归的教中高手快马驰援,遂眉目一凛,厉声道:“休得玩弄鬼蜮,即使你眼下苟延一时半刻,也切莫妄想左右大局,识相的自去开启殿门,押解千秋高寒出殿,或可赐你一个痛快!”

  他一语中的,正道群豪抖擞精神,各自附和。

  境君夫人笑容骤敛,环顾周遭情景,蔑道:“你们要杀我丈夫?那是为了什么?”

  “恶寇之首,人人得而诛之。惩奸除恶乃我辈习武之人应尽之任!”群雄异口同声,说得慷慨万分,惊震寰宇。

  境君夫人暗自冷笑,故作高深道:“惩奸除恶?只怕不见得……”她一人当关,虽临千万强敌亦面不改色,岿然自若,这份气魄着实难能可贵,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派势,此情此景,尤其显著。

  “明人不说暗话,尔等出师有名,高风亮节,我无话可说,但醉翁之意究竟如何,大家心照不宣,也无须多费唇舌。”她语拢寒霜,再不去觑窥旁人,朝将楚一字一句道:“上明渊经双手相赠又有何难?可你也需奉上些许物资,方显实诚。否则一贯索取,总是说不过去,你掂在手中大约也受之有愧。”

  众人一听“上明渊经”四字,心头如遭棒舂,武林中登峰造极的武学秘典,天下何人能忍觊觎?自是百般梦寐而求之不得。

  她知光明神域乃武林第一大派,掌门人零毅更是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敬仰其德其才,眼下他本人并未在场,便只得退而求其次,与将楚直言不讳、交涉谈判。

  将楚自也为之动容,他虽艺高人胆大,但心知兹事体大,不敢于众目睽睽之下显露贪念,只佯装不解:“人有正邪善恶之分,武学秘籍却不限于此,无论何种功夫,只消用之得当,匡扶正义,那便是人人为之赞誉的神功,其出处根源又何足道哉?上明渊经乃尊夫毕生心血,威力无穷,习武之人无不敬仰。鄙人才疏学浅,如何能免俗?自也钦佩万分。但夫人说话含糊其辞,请恕在下愚昧,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一番话同样含糊其辞,却也表面了他的确歆羡这门神功,欲收入囊中,但大家都是一丘之貉,怀揣了同样的心思,谁也不必鄙夷了谁。只消有朝一日神功大成,扶危济困树立了声名,旁人歌功颂德,谁还来追究他获功之源练功之径卑劣与否?同时也是在问她所谓“物资”究竟为何物,要讨何许条件才肯奉上经撰,毕竟强取豪夺未必能成,只得随机应变,走一步算一步。

  境君夫人倒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赶紧阐明:“若要渊经,先立公契。立即准备一辆马车,送我夫妇俩平安出谷,此隐退江湖,匿迹武林,有生之年绝不踏入凫灵仙境半步,你们正道中人也不可再与我夫妇为难。倘若办到,经书便是你的了。”事已至此,她也知悉大局无可挽回,不求东山再起,但求苟延残喘保得自己与丈夫一命。

  她的这个提议虽有欠妥当,却不失为一个折中公允之法。眼下双方僵持,正道群雄攻不破这一殿之墙,如若严戍宫外以耗粮之法以逸待劳,凫灵仙境一干人等势必饥渴而死,这条策略虽万无一失,可时日一拖再拖,待教中高手回返,难免节外生枝。她与千秋高寒退隐江湖,也相当于就此武林绝迹,于旁人而言,与陨无异,允之未尝不可。

  这厢却换将楚两番为难了,适才他侃侃而谈,说在场列位皆属一丘之貉,倘若此刻与境君夫人同处无人之地,提出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必心花怒放,爽爽快快便应承了她,然则如今大众广挺,众目睽睽,他若贸然允诺,千百人窥伺在侧,自当有人眼红,日后是否会于武林中蜚短流长,实难预料,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上明渊经即使入手,他立成公敌,未必能安然无恙走出墨夜檀宫,即使旁人不敢明目张胆与他为难,背后阴谋却在所难免,就算性命得保,然渊经给人夺去,到头来依然空手而归、得不偿失。

  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均等他做出裁决。

  正迟疑间,人从中忽然电光火石般掠出三件兵刃,跟着是挥舞利刃的呼呼风响,三道人影紧随兵刃其后,成圈往境君夫人围了上去。

  那三件兵刃分别是一支赤金长矛、一把弯柄蛇斧、以及两截连尾长锏,三般兵刃形态各异,出手方位大相径庭,只不约而同其往境君夫人疾攻而去,显非一派之人。

  再瞧那使兵刃的三人,却是洛筱谷掌门人横王中、子午流霞岛领袖抱香妃,以及万鬼窟渠魁青眉真人。他三人同时出手,攻招狠辣,齐往境君夫人周身要害抢近,身法迅猛、快捷无匹。只听三人高声大喝:“妖妇魔头,休得妖言惑众!”原来他三人见境君夫人同将楚交易,上明渊经转瞬即落旁人之手,一旦光明神域得去,他们如何分羹?为今之计只需觅个由头将这女人擒住,严刑威逼,不怕她不乖乖奉上经书,虽知如此作为极其风险,可一旦得逞,那就飞黄腾达了。三人事先倒未预谟,但心思目的不谋而合,遂一齐出手。

  境君夫人这些年独揽灭神峦大权,多年掌管数万教众,恁的是千秋高寒结发之妻这个身份,旁人敬尊其位,唯命是从,她本身武功却并不如何了得,眼下横王中、抱香妃、青眉道人出其不意,出手毫无征兆,她手中虽握利器,却无法拆解三人递过来的攻招。

  将楚叫道:“住手!”身随念出,一袖化三拂,分往突起出招那三人身后击出,去势猛不可当,他身距境君夫人约摸三余来丈,而横王中三人却已欺近其身不逾半丈,要后发制人相救为时已晚,只得围魏救赵,以拂袖之功击那三人要害,逼其撤招自保,境君夫人便可幸免于难。

  他手法凌厉,真气淳厚,若对方一意孤行不肯回掌抵挡,非受重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