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十四章

  风潇游展开九九八十一路凌云飘霜剑法,赟凰银辉烁烁,剑气纵横中,舞成一轮圈子,飞扑而来的虫豸一只只皆为剑下齑粉。室内顷刻间噼里啪啦响声大躁,毒血四溅,却无一滴能渗入他剑圈之内。这凌云飘霜剑乃他师尊不传之秘,威力岂同凡响?这些毒虫对方一般酒囊饭袋尚可,却如何能伤得了他?不过将将使上半成功力,护住二人周遭四面八方,诸虫前仆后继来得快,他剑招杀得更快。

  然即使他护住了四面八方,足底却难免疏忽,他自己倒也罢了,稳扎下盘便可规避,林宴宴却是武功有限,虽他护得滴水不漏,足背还是遭了虫啮。既肯用来对付风潇游,必非一般毒虫,定是剧毒,林宴宴惨呼一声,意欲跳足止痛,哪知这毒虫委实厉害,须臾间便使她气力全无,一跤几欲跌倒,这一跌便是摔入万虫堆中。风潇游大骇中腾出手臂相搀,挥掌横劈,门前大批毒虫给他掌风一扫,砰砰而毙。

  他提一口气,足尖掠地,正欲一跃出殿,但丹田中真气尚未运足,后脊正中的至阳穴处突然一锥,犹如遭受尖刺所扎,其觉甚痛,竟未能忍住一声惨哼,只觉奇经八脉中的内息蓦地空空如也,竟半点真气也提不起来。他尚不及详思,四肢顷刻间便感疲软无力。锵啷一响,赟凰拿捏不住,滑落于地,跟着足踝一歪,连带着他与林宴宴二人双双佯跌而倒。

  这样一来,便不了万虫噬身之祸,一只只毒豸争先恐后围靠而拢,林宴宴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连惊惶似也忘了。风潇游竭力运气,非但无济于事,更觉身子愈加虚浮,跟着四肢百骸剧痛齐至,上百只毒豸附在他身上千叮万啮,直痛得死去活来,还没嚎叫出声,已无力高号了。

  林宴宴反应过来,问道:“你没事罢?”风潇游听她嗓音虚弱,有气无力,且蓬头垢面,身上给咬得鲜血淋漓,连带着发髻上也爬上了四只毒虫,显是毒入膏肓,有心挥掌拍落,苦于有心无力,摇头道:“不行,越使力便越不济,究竟是什么毒物……宴宴,你精通毒理,可瞧得出来这些爬虫是何来历?”他无法运气抗毒,只得手脚并用,在地板上翻滚摩挲,以求将爬上身来的毒虫擦离躯体,免受摧残。

  他双足已然麻痹,岂料林宴宴忽然站起,脚踏毒虫,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语气是与瞬息前截然不同的冷漠:“你很想知道么?那我不妨同你说了罢,这些毒虫先贤称为“朐蛸”,可瞬息令人脱力,却无法至人于死地,只消不钻入口鼻,至多不过痛上个十天半月。”语气不疾不徐,平平淡淡,虽身上仍然渗血,却哪有丝毫痛苦之状?

  风潇游一时尚未察觉有异,听她娓娓道来,送了口气:“万幸,我只道这些东西生得凶神恶煞,定是致命的剧毒之物。”林宴宴道:“那倒没有,只是习武之人全身乏劲无力可用,岂非同样致命?倘若此时有人意欲至你于死地,可谓易如反掌。”她语气愈加罩寒,混不似先前的温婉贤淑,风潇游终于发觉异样,奇:“咦?你能站得起来?可是服了灵丹妙药么?”

  林宴宴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晃了两晃:“这便是解药,服之痛苦立消、真气瞬时还原,不过眼下里头仅剩一枚,我留着备用,不能给你解毒,担待则个罢。”风潇游蹙眉道:“一枚?备用?这解药很难炼制……”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凛,强忍痛楚,问道:“宴宴,你早知墨扬有此诡计,故而未雨绸缪,早已提前将解药预备妥善,以便破他奸计是么?你真是聪慧,料敌机先。”

  “呵呵……”林宴宴伸袖一揩臂上鲜血,笑得异常狰狞,她蹲下身来,食指挑起风潇游下颔,摇头道:“谬赞了,我又非神仙,怎知他有什么诡计?这些朐蛸乃出自我手,专门置在此处对付于你。唉,我晓得你现下心中疑点重重,这就简明扼要为你解惑……”

  她说到这里,面上笑靥霎时无影无踪,双目圆睁,愤恨滔天:“你今日遭此横祸,全因一念之差。倘若适才你允了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你偏偏不如我意,说什么忧心莫逆之交,哼,我瞧着多半便是月骨鸢那贱人罢?你这般放她不下,你认为我大度得很?还能容你?”

  她面目骤然扭曲,已无半分温婉之态:“这些东西我老早便布置妥了,就是为了在此恭候你的大驾。我为何忽起歹心你大约也明白,那日墨扬逮了我与那贱人去,你虽救了我,可回来后心心念念都在忧心她的安危。还有那个笑岸峰的小丫头,管你称什么?未婚夫?潇游,你既染指了我,怎能再去勾三搭四牵扯旁的女人?你既早有倾心之媛,何以又来招惹于我?你知道罢,我一向心胸狭隘得紧,且格外自私。既认定了你,绝不容你三心二意。是我的便只能属于我一人,更不允许他人窥测,即使我难以收获,也不许落入别人囊中。”

  见风潇游目瞪口呆,她沉重一叹:“你怎地便如此滥情呢?只要是个女人对你投怀送抱,都能却之不恭。见一个爱一个,自个儿乐在其中,逍遥快活,可有想过旁人感受?你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是否令人发指!”

  风潇游见她适才目眦欲裂,如换了一个人般,心头也骇得怦怦乱跳,愧疚中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宴宴,你知我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品行不良德行不端,不值得哪个姑娘托付终身,所以从前你提及媒妁成婚之事,我一直不允,便是怕辜负于你。”。

  “怕辜负我?”林宴宴怒不可遏:“你岂非早已辜负了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让你说尽了,而今才来补这些马后炮又有何用?”咆哮过后,语气稍软,续道:“潇游,你满嘴花言巧语,骗得我一颗心为你牵肠挂肚这么久,眼下却救不了你性命啦。”寒茫一闪,她手中已多了把匕首,往他颈中一横:“你负我在先,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但你虽对不起我,总是待我不薄,我也惜你如命,自然舍不得让你蒙受苦楚。且不必惊慌,只需一刀,痛痛快快的便结果了。”

  风潇游只觉颈中冷冰冰凉嗖嗖,她每说一句,他便心惊肉跳一遭,只是四肢气力渐虚,要稍微挪一挪臂膀亦不得从心,生死不由自主,但凭任人宰割。这朐蛸与七鳏六寡的遗孀泪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虽可催命,但生效颇缓,倘若内功较身,周遭无人相扰,还可运转真气逼出体外;后者却于顷刻间使人半身不遂,损元瘫痪,即使敌人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半分抗御之能。厉害之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须臾之间,林宴宴面上已精彩纷呈更迭了数番神色,眼下兀自变换不止,竟莫名悲戚,语出辛酸:“你放心,你给人杀了,我必当替你报此大仇。”风潇游蓦地一愣,不明此话何意,她又道:“咱们相逢之初便出生入死,离世之时依然同生共死。你先行一步,我稍后便随你去。”语毕,手腕一动,就要发劲落刀。

  但觉脖颈一痛,风潇游惊恐中神思疾转,忽然想起一事,高叫:“且慢!”刀刃入肌渗血,几已夺命,林宴宴到底还是悬崖勒马住了手,暂不刺入,问他:“还有什么遗言要交待?”

  众朐蛸未得主人号令,纷纷列在她身畔按兵不动。风潇游瞥了一眼,肃然道:“姜忍、宁簌、芳菲、隼芸、甄莲、晚许这些长老失踪是否同你有关?”

  林宴宴一怔,微感诧异,随即淡定道:“不错,看来你已猜出来了,我在你寝殿布置朐蛸,这几人居然都看见了,万一传书告密,我这番精心策划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当然要杀人灭口。哼,他们自诩武功高强,未将我放在眼里,我只需装模作样诉一诉苦,顺带敬两杯酒,轻而易举便逐个击破,连带尸首也化成了一滩脓血。”风潇游恍然大悟,跟着痛心疾首,忏道:“果真如此,原是我累得他们死于非命。”

  若非他之风流,林宴宴不以为愤,也就不至于布局杀他,诸老无所撞破,也就能幸免于难。可世事无常,他秉性与生俱来,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恋色亦然,而世间既无如果,也没有若非一词,再如何悔不当初他也终究成了罪魁祸首。

  “非但如斯,这雒圜山各峰地形脉络、大道小径,各处机关铺排、陈设部署,哪里是连弩车,哪里是火焰枪我都摸得一清二楚,尽数绘了草图托人送去了碧衣教。你负心薄幸,仅仅一条命如何使我息怒?当然连命带产一赔俱赔,还要那许多姑娘陪葬,方可消我心头之恨。只是墨扬动作委实太快,我尚未见你最后一面,他便急不可待了,我只好权且出计护你无羁至此。”

  林宴宴将困惑风潇游心坎的疑团悉数解忧,最后眼神有刹那朦胧,悲从中来,吟道:“江湖翻浪玉雨关、远洋渡舲安枕。逍遥同舟红尘晚,岁岁宴宴双人欢。这是你曾经亲口允我的承诺,你这人说一套是一套,大约忘记得差不多了罢。可我还记忆犹新,仿佛那日就在昨日。”

  她想起彼时的柔情蜜意,明明满身戾气,杀意盎然,却兀自娇弱扶风,一派可怜巴巴的清瘦形容:“你说要同我共历江湖风雨,逍遥红尘,岁岁年年也只我两个人,可你做得到么?吃一堑长一智,权当教训罢,下辈子请务必牢记,许了承诺便需实践,倘若做不到,便不要轻易许诺,否则明明是你一人言而无信,却连累旁人也付出代价。”

  风潇游面如死灰,头脑中紊乱如似,早已理不清头尾,百般愧疚纠缠于心,再也顾不得其他,闭目道:“希望我下辈子真记得住,汲取教训罢。可你大好年华,韶光正盛,何苦因我而贻误终生?你若果然不能原宥我,那便一刀送我归西,那些爱恨情仇也都让它随我烟消云散,莫再沉溺莫再纠结,往后另觅良人,下半辈子圆满些,如意些,便弥补了今朝之憾。你过得美满了,我死也瞑目。”

  赘述之言到此为止,林宴宴见他死到临头仍满腔真诚的关怀自己,有片刻踟蹰,但稍纵即逝,一咬牙,手腕力道一增,眼见银辉烁烁的匕首便要穿肉而过,一声高喝霎时响在殿门旁:“放肆!”林宴宴做贼心虚,给这么毫无预兆的一吼,手中利刃抖落于地,颤声问:“是谁?”转过身去,门口赫然站了一女,竟是本派长老皴魅。

  林宴宴胆敢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因本派祖规,遑论长老弟子未经传召,不得僭越擅闯掌门寝殿,风潇游早先便已传下令去,她在谷中殊无禁足之忌,见皴魅迈步入内,学着她的口吻大喝:“大胆,胆敢擅闯……”她尚未擅闯如何,便给皴魅点穴封喉,动弹不得、有苦难言了。

  皴魅从她袖中摸出适才那只瓷瓶,瞪了一眼林宴宴,快步走到风潇游面前,揖礼道:“弟子救驾来迟,掌门恕罪。”说着抖开瓶塞,倒出药丸喂给风潇游服下。她知掌门心有疑窦,不待风潇游出言相询,已言简意赅将来龙去脉大致呈上。

  原来那数位长老无故失踪时皴魅便起始狐疑,循着蛛丝马迹查到林宴宴头上,并暗中监视,但林宴宴既已将知情人杀干戮尽,便不再犯案,老老实实研制毒经,她观察数日无果,不敢贸然定罪,只遣属下艾薇前往笑岸峰通风报信,劝掌门早日回谷。今夜她见林宴宴与风潇游独处一室,心下不安,甘涉违背门规之险越界而入,也幸亏她顾全大局,才免了风潇游一死。只是她亦知自家掌门于风月情事有欠妥当,故意要待他命在须臾时方才出手,以便反省悔悟。

  总算有惊无险,风潇游顾念往昔情谊,又是自己理亏,并未为难林宴宴,只封了她软筋无法再图不轨。

  眼下当务之急,是保无羁安危。拟毕降书,风潇游往枼外一觑,危岭高岚已逐渐药尽雾散,隐约可见东方苍穹,似有晨曦朝阳。

  墨扬驻扎宫外,时时刻刻都在留心蓝玉邢宫的动静,见阻了他这许多时日的毒霾雾瘴隐有消弭之状,立即遣人团团包抄,以免有鱼漏网。只待毒气散尽,立马长驱直入,捣至黄龙。

  碧衣教擅于制毒,是名正言顺的邪魔外道,然武林中家喻户晓,碧衣教主墨扬却在早年便已出家入道,青袍玉冠,一柄麈尾傲立江湖,不知横扫了多少名门正派,那支金铸拂尘为人血所染,呈赤红之色,曙光一照,更增鲜艳,仿佛才自血缸浸濡一般。

  风潇游将降书拢于袖中,踱出蓝玉邢宫,同十几丈外的宿敌面面相觑,良久,终于仰天长叹:“苍穹黎明破晓、旦晞晨露,可我无羁一派却是日暮途穷、大势已去,又何必负隅到底?”

  他仔细端详墨扬半晌,瞄了一眼陈列在他身后一干党羽,由衷称赞:“先辈有云:气吞山河非枭雄无外乎焉,宏图霸业奉能者为尊。自古称王称霸者什么人都有,不想一个制毒使毒的假道士亦具不世之姿,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溜须拍马一番谬赞,跟着违心道:“左右是英雄不问出处、英雄豪杰亦无种乎。旁人如何看待我不得而知,但此番我却是自愧不如、心服口服了。”

  墨扬只道自己将他逼得走投无路,他狗急跳墙,要做困兽犹斗,岂知竟这般长他人志气,委实出乎意料。愣了片刻,冷笑道:“你倒是颇识时务,今日只怕是头一回对旁人阿谀罢,却不知堂堂雒圜山无羁派一代掌门,从前的傲骨尊容哪里去了?嗯,你说得格外中听,甭论是口服还是心服我都挺受用,不妨再大展文采诵两句听上几听,没准我便息事宁人了。”

  风潇游裁决断定拟降书时,已料到必受屈辱,虽心头恚愤,面上却蠖屈鼠伏,乞怜折腰。他悲壮一叹,一咬牙,掏出降书就要递出,身旁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来,快捷迅敏,将白纸黑字夺了过去,跟着刺啦一响,白屑翻飞,已撕为碎纸。月骨鸢的声音阴恻恻道:“哼,孬种,懦夫!不过一堆跳梁小丑同流合污,这便怕成这样,山穷水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