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十三章

  他藏身之地十分隐匿,一切举措悄无声息,对方并无所觉。那箭上为他附上一成真气,射中宫墙,必有动静,宫中诸女定可察觉情状有异。只需有一人拆来一阅,必能辨得出笔迹、确认是他亲手所书。

  半晌,雾霾氤氲一动,冷箭咻的一声射了出来。风潇游伸指接过,箭身绑了张宣纸,拆下一看,里头包了粒紫色圆丹,上书寥寥数字:解药,服之防毒、涉瘴无碍,速入。字迹娟秀,乃林宴宴的手笔。

  风潇游弃箭服药,眼见周遭无人瞩目,纵身一跃,冲进毒瘴之中。

  这层屏障不过三四瘴宽,数步即越。穿过毒瘴,眼前便邢宫之后的琉璃瓦墙。风潇游跃上墙头,一声呼啸,墙内立即有人回应,跟着百来名女子陆续踱出。正前方那人,湘妃锦衫,玲珑剔透,秀色可餐,满面喜悦的朝他奔来。

  “你走了多久?怎地如今才回来?是不是在旁的女人怀中流连忘返,等我老了你才回来……外面强敌突然进犯,来势汹汹。你又久久不归,我还道这辈子已经无缘再见你最后一面……”她语出幽怨,声调沙哑哽咽,眼泪竟似夺眶,直愣愣扑向他怀中。凄入肝脾,情凄意切。这么多天以来,满腹辛酸积郁肺腑,此时意中人一到,一腔悲戚便满贯而盈。

  “是我不好,回来得迟了,令你担惊受怕这许多时日。眼下我回来了,待过了今晚,我打发了那批不自量力的宵小,你便不用再提心吊胆。”风潇游将美娥尤物一揽入怀,但觉怀中红粉娇躯孱羸,柔毳似絮弱如水,几乎一触即融,心中大起顾恤,怜惜道:“短短半月不见,你怎地瘦成这样?我不在身边,你便不知如何照料自己是么?”

  林宴宴依偎在他胸膛上,眉目虽疲,却含欣忭。听他这么一说,疑道:“什么短短半月不见?咱们才别半月时光么?”

  风潇游掐指一算,点头道:“嗯,不多不少二十日。”怀中美人肩膀一颤,纳罕道:“唔,原来不过短短几天。我总觉得你像走了很久,日日盼你归来,日日不见君来,实在难熬。”风潇游默然无言,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敢情到了他两个身上,半月不见便若离卅旬载了。

  “恭迎掌门回宫!”一干女弟子异口同声的拜谒敬礼,虽一个个其意笃诚,却甚不合时宜。

  风潇游见诸女头脸憔悴,衣衫褴褛,尽皆负伤,显然皆历过了数场残杀屠戮,能活到而今,只怕都是侥幸。他粗略一点,宫中至今尚存不过一百二十多名女弟子,皆是资历武功较为深湛之辈,其余武功稍差的女流已尽皆沦为亡魂。

  他这个掌门回谷坐镇,先前犹似一盘散沙的诸女蓦地士气高涨,将实情战况一五一十悉数禀来。果真同他之前揣测那般,双峰四宗各派掌门已为墨扬掣肘,现今沦为碧衣教俘虏,不由自主替他卖命。此番七大门派联袂血洗雒圜山,不过是墨扬一手策划。这厮鸿鹄雄心、壮志凌云,对武林至尊四字情有独钟,一生为此抱负可谓机关算尽。

  也不知从何说起,碧衣教前任掌门早在十数年前便于七大门派之其六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插了内应,搜罗关于各宗各派一切机密谍报,数十年呕心沥血,奠定了墨扬武林称霸之基。他继承先师生前遗功,于各派各门内外部署均了如指掌,并暗中研制奇毒“噬心之蛊”,令遣入各门各派中探情勘密的内应将其设法种入每一派领袖体内。此药无色无味,乃特制慢性寒毒,一日蘸水少许入腹,于人无恙无害,可若累月饮食长年不断,终有一日发作起来,直可令人痛不欲生。

  因此毒炼制不易,研毒之材更是旷世难寻,除墨扬独门解法,别无他药可治,各派掌门为其所困,盼求疗疴祛疾之法,如何不以他马首是瞻?

  此番碧衣教之所以势如破竹、大获全胜,便是恃众凌寡,依多为胜。无羁派先失地形之利,又失人和之益,而双方一战掀起腥风血雨,谁也难占天时的便宜,雒圜山群女又群龙无首,何况彼时正逢派中徒生变故,骚乱动荡,内忧外患之下,才一败涂地。

  无羁派曾分东西两门,各门自有领袖统筹,西门姜忍,东门里计他二人本是第一代掌门创派祖师座下左右护法,之后掌门撒手人寰,二人均是世间稀罕的美男子,掌门临终前有遗,要他二人以武决出胜败,胜出之人便是第二代掌门,然他二人无论斗智斗力皆势均力敌,谁也赢不来了谁,之后便扯出东西之裂,将无羁派划门户为双,一人统领一门。自风潇游接掌东门领袖之衔,才设法化解此中矛盾,复又将东西两门并双为一。这样一来,无羁派势力一夕倍增,有三云三花六位护法,九云芳菲便是其一且居首位,另有天地双姝,以及姜忍这个资历最高的大长老。

  所谓的内乱,便是在碧衣教来犯之前,门中大量高手离奇失踪,六大护法失迹其五,九云芳菲亦在其内,姜忍亦人间蒸发,唯余六大护法居末的危缇有力抗敌。这样一来,门中势力大打折扣,劣势更显,倘若本派高手未失,齐剧谷中,即使对方人多势众,也未必便一败涂地。迄今为止,诸女亦不知自家长老护法何以突然不知去向,有人猜测大约是他们早知大敌即将来攻,贪生怕死,未免沦为马革裹尸,遂干脆收拾了包袱走为上计。

  可雒圜山女弟子别无他长,唯独忠诚二字诚不我欺,但凡出自无羁之派,绝无二心,从前姜忍与里计之争战也不过光明正大争个掌门之位,其状特殊,也并未闹得有多天翻地覆。无羁派门规世代相传:祖传武学,门人同修;掌门之位,俊者居之,故而并无权柄可争,赤诚之心毋庸置疑,只不知诸老何以无故失踪。

  其实本派掌门之位非英俊公子不能胜任这条规矩十分荒诞,不过是因本派乃祖师为其夫君所创势力,后来其夫夭殇,祖师便依照亡夫遗像绘制丹青一副,说后代传承之事,需寻相貌与她先夫相似之人接管领袖之职。她先夫未能当上一天掌门,便让有缘人当,勉强算是补了生前遗憾。之前允隈便是因相貌出众,与开山祖师之先夫颇为相似,才被九云芳菲寻觅回山,而后风潇游继任掌门时情况虽略有不同,但一样离不开皮相之优。

  兵连祸结、内外交困,不过顽抗了区区两日,无羁派便几乎门殚户尽,幸亏林宴宴在蓝玉邢宫前摆了“危岭高岚”瘴毒之阵,才免去全军覆没之祸。危岭高岚之毒异常诡异,沾身即渗,非内功已臻登峰造极之辈无法抵御。她本可凭此阻敌,因制毒材质不足,仅够护宫,却难以退敌。

  诸女呈言,邢宫屯粮有限,只怕撑不过明天一日,倘若再这般僵持不下,唯恐不待敌人出手,已活活困死,看来只有孤注一掷,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

  风潇游劝诸女稍安勿躁,力敌无异于以卵击石,并不是明智之举,待他思虑个法子,许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虽口头上大言宴宴,但他也知眼下情势,若非力敌,困于邢宫之中便是坐以待毙,苦于冥想无计、束手无策,实在令人抓狂。他抑郁半晌,忽然转念一想,如欲不战而屈人之兵又有何难?墨扬终归是想称霸武林,并非杀无忌惮,存心覆灭无羁一派不可,他只需效仿七大门派那六位,暂且识时务者为俊杰,缴一缴械、投一投降、忍一忍辱、负一负重,佯装诚服效忠,先保一时之命,日后再图东山再起,此举虽有悖武林正道公规,但事急从权,即使日后落人话柄也顾不得那许多。

  说到贪生怕死,天下本无人不贪生不怕死,只不过有些人偏激倔强,认为有些东西比死来得重要罢了,需要以死维护。譬如耿介之名、坦荡之风。

  风潇游自诩非具君子之名便难行江湖的光明磊落之辈,旁人如何蜚短流长他不在乎,只需扪心自问无愧那便成了。他与墨扬之间数段冤仇说来也是因机缘巧合而生,说不说熟对熟错,可而今大肆来犯,便算不仁,日后他即使无义,同理无可厚非。

  想通此节,他登时如释重负,告之诸女不必忧心,他已有转圜之法,明日定可保得邢宫不倒。诸女欢天喜地,他将自己的转圜之法说了,诸女顿时不约而同的一默。风潇游自忖未能尽妥掌门之职,不能违和门派尊严,愧对诸署,左右降服之后七大门派一致归并于碧衣麾下,墨扬便是唯一的领袖,他也无法再以掌门自居,其实不必介怀。

  诸女面面相觑,虽觉此举忒失骨气也忒折威风,但七大门派都是一个样子,便即释然,她们亦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遂体谅风潇游身为掌门之不易。

  宫外堆尸如山、血流成河,宫内却因一瘴之隔,景象安详宁定,风平浪静。

  宸下长廊,金菊并蒂;璧人依窗,花前月下,正各自端着斛樽小酌。

  其实九霄虽皓月当空,却无一丝银辉能穿过灰蒙蒙的瘴幕洒入邢宫。他二人虽手擎酒盏,却不约而同均未送入口中。

  林宴宴青黛锁颦,却不饮酒。风潇游觉到她心神恍惚、愁上眉梢,观察许久仍看不出端倪,唤了她两声。林宴宴大梦初醒,酝酿半晌,娇声细语的问他:“你可记得我两个缘起之初?”风潇游一愣,神思迷离,浮现出几幅诙谐的画面,笑道:“不过短短数月时光,我怎会忘了?你何以忽有此问?”林宴宴垂首低眉道:“从前墨扬几度提及要同我缔结连理,我并未允他,后来跟了你来,他自然不甘心了。前几日他率群雄攻入谷中,扬言这一趟非但要将雒圜山一举铲平,还要将我掳去纳为姬妾……”她断断续续的说来,结语道:“你与他素有冤仇,而他又言之凿凿,看来你即使投诚纳降他也非占了我去,以便辱你。”

  风潇游大惊失色,脱口而呼:“那可如何是好?”墨扬若是足可寄托终生的良人,倒也罢了,他总是希望她能觅个如意郎君,下半辈子余生圆满,可墨扬为人乖戾,秉性横暴,绝不可能善待于人,林宴宴怎能委身于他?

  林宴宴幽怨道:“从前我一而再再而三提议早日将八抬大轿迎我为掌门夫人,你总是推三阻四,各自借口理由搪塞我,眼下我转瞬之间沦为旁人贱妾,心慌了罢,不事到临头你总是不着急……”她生来矜持,这番主动催婚之言一说出口,只赧得面红耳赤,双袖捂颊以遮娇羞。

  确实,眼下尚有时辰,从简拜了天地,待名分一定,墨扬便不能肆意妄为。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圆宏图大志非机关算尽不能办到,手段再如何鬼蜮卑劣均无可非议,总之大功告成便是枭雄,但即使称霸称雄,也不能觊觎他人家眷妻,否则道德犯忌,声名狼藉,岂非遗臭万年?旁人又如何心悦诚服?说难听些许,他一代豪杰,怎能食用旁人的残羹冷炙?

  虽说没无媒无聘无婚庆,只拜一拜天地,实在简陋,但未免错负终生,将就委屈一回并无何妨,缺憾之处日后可图再补。

  此计不失一条妙策。风潇游几乎便要脱口称赞,但话到口边,忽然想到此时此刻月骨鸢还以身试险,正深处敌营与人拼命,自己却在此处闲情逸致的风花雪月,心头顿时五味杂陈,却哪里还说得出口?

  可若反对不允,林宴宴为墨扬掳去惨受屈辱,又对她不起,岂非追悔莫及、抱憾终身?

  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眼下陷入两难之境,二女于他而言皆属一视同仁,无偏爱无深浅,不论哪方都割舍不下。他无法双管齐下,亦做不到独善其身。

  林宴宴见他默不作声,眼眶一酸,却并未勉强,涩然一笑:“唉,是我妇人之见了,此时此刻你应当以大局为重。我一介女流,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拿烦心事添堵,墨扬虽说口口声声要掳我为妾,但他目前日理万机,自顾不暇,应无空闲顾及理会此等鸡毛蒜皮,此事不必急于一时,是我多虑了。”

  她一番话自然是宽慰之言,墨扬既然大言不惭,必将实践,哪有无暇之理?她的善解人意更令风潇游不知所措,只道:“你切莫多心,此次我从笑岸峰归来,有位刎颈之交一路同行,她为替我谋取入谷之机,眼下给对方困在谷外,我忧心于她,实无别意。”风潇游不敢明说这位刎颈之交实乃情场红颜,遂谎言相慰。

  林宴宴静了片刻,语气勿喜勿忧:“嗯,人家不惜生死慷慨相助,你确实不该在此说这些烟花风月。”她也并未咨询这个所谓的莫逆究竟是何方神圣,顿了顿,续道:“而今过去了这些时辰,不知他眼下情况如何,未免有何不测,咱们还是早些将降书写好交于墨扬,否则耽搁久了,你那位刎颈之交只怕凶多吉少。”

  风潇游寻思此话言之有理,弃了酒壶,踱入寝殿,从案架上取下文房四宝。林宴宴随侍案旁,摆砚磨墨,红袖添香。

  尚未提笔蘸墨,风潇游忽感足背略痒,垂目一觑,不禁骇然心惊。

  只见足底地板上密密麻麻爬满毒虫,似赪蟞似蚍蜉又似金蝎,甲壳浇油,个头却较之为庞,均呈赤红之色,成千上万只四处扩散,竟将他二人围困于央,仍有更多自衾褥榻榫下源源不断的爬将出来,只看得人头皮发麻。

  林宴宴吓得花容失色,高声尖叫,扑在风潇游怀中,颤声道:“这……这些是什么物事?怎……怎地这般多?”风潇游将林宴宴拥护于怀,拔剑抽出赟凰,眼观群虫越聚越多,窸窸窣窣的爬个不停,却不往殿门而去,反而以他二人为中心一只只缓缓靠近,竟仿佛受人之召一般。

  “碧衣教善于玩弄这些蛇虫鼠蚁,躯控之术无出其右,看来墨扬多日难以攻破壁垒,便辟此蹊径来杀我。危岭高岚阻得住人,只怕于这些东西却是无效,故而方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我寝殿之中。”没有他解,风潇游便如此大约揣测。

  忽然,数声极其尖锐刺耳的虫啼过后,红影一闪,三只血一般红艳艳的毒虫径直高跃丈许,迅疾无匹的往他面门扑来。一夫当先开道,万夫以附骥尾,无数只毒虫刹那间同时齐窜,横冲直击,尖啼此起彼伏,煞是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