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后召集了众妃嫔,在徽音殿商议为皇帝选妃。
靖璇进去送茶的时候,突然想到一首最近流行的乐府诗,‘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有那么苦大仇深吗?这宫里的妃子不说堆山填海,枉死者多,论宠妃的名号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酸的过来吗?
上首左右坐着潘淑妃和路淑媛,然后才是许昭仪、高修仪、殷修华、曹婕妤等众。
其中的许多人,靖璇这还是头一回见,之所以能叫的上名号,是因为这几位都生了皇子。
而潘淑妃却不同,一是这女人宠冠后宫很难不认识,再就是她的儿子刘濬,原是万雪妆的遗腹子,因为皇帝宠爱潘妃,故而赐了皇子傍身。
此刻潘淑妃也正在小心的打量着靖璇,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位大宫女有些眼熟。
然而妾室身份低微,纵使在皇帝面前百般无所不能,到了正宫这里,只要皇后不说话,底下就必须鸦雀无声。
说白了,她们这些女人除了比宫女多个肚子,余下并无差别。甚至在座的阶品,还没乐靖璇这个宫女高。
所以即便她们坐着靖璇站着,那也是在皇后身边站着,况且她本身就隶属太极殿,自然不可同普通宫人般,随便问询。
潘玉奴歇了心思,专心应和皇后的一言一语。
“还望众嫔妃,善修女德,勤勉宫务,以延绵后嗣为己责,以替陛下分忧为重。”
“谨遵皇后教诲。”
众妃嫔很快又散去,靖璇终于松了口气,本是要回侧殿赶快用个早饭,不想又被皇后叫住。
“璇娘且住,陛下的意思,此次选妃意在拉拢群臣,选妃后定要大宴,你快帮我参详则个。”
靖璇本就不耐烦,差点来上几句俗语,奈何这是至尊至重的皇后,只能陪着笑脸斟酌着官话。
“娘娘何须忧虑,此宴意在拉拢,如这后宫中人,有争奇斗艳,才有所谓得宠。
宴上众臣皆在,娘娘只需将众妃嫔抛出献艺,又有看头又有话头,陛下得意之人,自然会得个好彩。
娘娘只需将菜肴醇酒张罗的好,余下的自有旧例,奴婢也会进献厨子来宫里帮忙的。”
袁齐妫闻言露出满意的神情,“是这道理,比我私下猜测陛下的意图,还要准些,只是辛苦了陛下。”
乐靖璇差点没把大白眼翻出来,皇帝一口气娶那么多小妾,都不嫌辛苦。奉承几位重臣两句,嘴还能起泡不成?
靖璇早饭后,将这些日的琐碎共写了六章信纸,趁出宫选厨子的空隙,让人将信发往乐诚驻军所在的汉中。
信件送达那日,汉中已经开始打仗了。
乐诚负了伤,乐蓝五蔫蔫的趴在乐诚肩头,伤兵营里原本的那个大夫战死了,如今是薛彤从外边带回来的一个女军医,叫宁梵净的主事。
小女孩满脑子兼爱非攻,一张嘴就是为国家死而后已,大头兵们倒是很喜欢她,乐诚却觉得她生厌的紧。
偏也巧,这女娃娃就是喜欢缠着乐诚,大抵也是因为乐诚在一众大头兵中长得最好看的缘故。
那日乐伊势火急火燎的将信送至伤兵营,“大哥,来信了。”
不想一进帐就被那女军医劈手夺过,她拿着信跑到乐诚身边,喜笑颜开的,“乐将军,我来给你读信吧。”
乐诚起身欲抢却扯裂了伤口,发出一声痛呼。乐伊势急了,“大哥,大哥?怎么样?”
宁梵净不以为然,“只是扯了一下,无甚大碍,都说了我帮你读信了,你既省神,又不会动了伤口。”
乐诚看她已经开始拆信,示意乐伊势赶快抢下来,乐伊势当真有本事,劈手将信再次夺回,竟还没扯掉一个边角。
乐诚放了心,换下那副吃人的嘴脸,嬉皮笑脸的道,“阿宁啊,乐某还未伤了眼睛,看字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否移步尊驾,去看看其他伤兵啊?”
他这么说,自然就有伤兵应和,“对啊梵净军医,来看看我,好像又疼了。”
宁梵净却不为所动,指着乐伊势怀里的信问乐诚,“我看那里边明明是胭脂色的字,定是位女郎所写,是谁啊?”
乐伊势笑的贱极了,“自然是大哥的夫人所写的,阿宁你吃醋啊?”
宁梵净还不信,“我才不信他有夫人呢,将军的夫人皆可随军,就如檀夫人那样,其他将军不带女眷,自然是因为没有女眷。”
乐伊势当然要反驳她,“唉,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我大哥的夫人乃是宫中的教引姑姑,那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宁梵净一副你吹牛的样子,“别以为,你吹的有模有样我就会信你……”
这时,薛彤正巧来找她,“阿宁,新收药材到了,将军叫你去点收。”
“好嘞,就来。”
宁军医走了,乐诚这才容出空来,从乐伊势怀里拿过那封久违的家书。
乐伊势却不肯让他消停,“大哥,不如你纳了阿宁做小妾啊,气死薛彤那厮,嘿嘿嘿。”
“纳她做什么?气死我啊?入营第二日,偷了一车军粮想去赈济灾民。
第一次上战场,自己顶着盾牌去射程内救人,人刚救活就被弩.箭叉死了。”
乐伊势虽然对这些事都是亲眼所见,但是再听人道来,还是忍不住发笑。
所以乐伊势也不得不承认,“人呢,是天真了点,自然比不上大嫂,但好歹是个漂亮女人,还懂医术,算不错了。”
乐诚嫌他烦,认真的看着他,“她那么好,你怎么不娶啊?”
乐伊势一脸遗憾的嬉笑道,“大哥你娶她,算是她一厢情愿,我这幅德行,那叫强取豪夺啊。到时候薛彤发了怒,把我撕成两半儿,你当大哥的也不忍心是不是?”
乐诚奸笑着一巴掌将他推远,“我要不是有伤在身,现在就将你撕成两半儿。”
又压低声音问他道,“我以前是不是教过你,做人不利己,不如投井死。这种满口仁义心怀天下的女人,没准身后自带一副大棺材!
你为什么说她不如你大嫂?你觉得她脑子长得不够大,还是力气不如你大嫂多啊?”
乐伊势实话实说,“大嫂当然是好的没话说,既有本事辅佐你在朝中立足,又能把得住那么一大摊生意,一心向着你,还能为百姓谋福祉。这种女人真的不多。”
乐诚又问,“如果你大嫂心怀天下,满口仁义,押解军粮的路上就将粮草分发给了百姓,你我可能活到今天?刘宋江山可还稳固?
如果她忠君爱国,克己奉公,皇帝的银库一片荒芜,让乐记和群臣年年纳贡,百姓赋税,贫民饿死,到时壮丁不只要砍手还要砍脚。
把朝中的贪官佞臣,全部拉到菜市口处死,只留下一些,心中条条框框的忠直耿介之辈。
皇帝想造船打仗,要先种十年的树、育二十年的马。皇帝招待别国使臣,好处捞不来还要搭些救济。励精图治一生,史册上记载的全是忠直劝谏与不妥当之处,天下百姓如何看待刘宋存亡?”
乐伊势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大哥你今日所言,倒是为国为民的很。”
乐诚却听了笑话一般,讥讽意味十足,“皇帝欲杀我,欲囚檀道济,若你大嫂忠君爱国,我恐怕活不到今日。”
乐伊势闻言,心头蒙上了深深的阴影,表情也变得严肃,“大哥放心,仲恩会一直追随你左右。”
乐诚却道,“出去吃茶,别打扰我看信。”
“哦哦哦。”
……
选妃当日,皇帝只略坐了坐,心目中的人选都齐了以后,皇帝就离场了。
剩下好几百人,都是皇后和太后一个个挑的。选好了人,就统一交由金箐儿磋磨教导。
金姑姑心狠手辣,几天半个月的别人没怎么样,把她自己活活累瘦了两圈。
大宴群臣当日,靖璇不用安顿小皇子们,被皇后派去太极殿请皇帝入席。
太极殿后殿一眼望去,只章君良一人 ,靖璇还纳闷呢,“君良,陛下在何处?大宴快开始了。”
章君良道:“陛下说自己散散心,不让跟着,哎呦,这得有半个时辰了,我随你出去找找。”
又叫来一个小太监,“陛下若回来,即刻来报我知晓。”
“是。”
出去找了一圈都不见,还是刚才那小太监机灵,找了过来,“章公公,陛下在太极殿耳房呢,没出来。”
三人又急匆匆赶回去,刚入后殿时还纳闷呢,陛下在耳房干嘛?等到了耳房近前一听,好嘛,陛下您真行。
章君良清了清嗓子,如每夜那般提醒道:“陛下快着些,大宴快开始了。”
几息间,那房中跑出个衣衫不整的玉灵儿,还没等靖璇细思索,人就拐到后院不见了。
章君良赶忙进耳房伺候,不久刘义隆走了出来,看见靖璇还愣了一下。
靖璇行了礼自然跟在皇帝身后,一同前往赴宴。
献艺的时候,章君良突然拉着靖璇往远处去。“姑姑,我怎么觉着不对啊,方才玉灵儿穿的那件衣裳,不是你的宫服吗?”
靖璇否认,“瞎说,我的宫服如今都在徽音殿,但我也觉得极像我黑色那件。”
“乐姑姑,皇后叫你。”
两人只能把这事暂放下,回到宴上。
皇后指着潘淑妃对靖璇道,“淑妃想与你说些二皇子的事,你去为淑妃甄酒吧。”
“是。”
潘玉奴明显感觉到,皇帝的视线直直落在自己这侧,仔细去看时,又见皇帝正与大臣相谈甚欢。
于是她拉着靖璇问,“前些日在徽音殿见到你,觉得甚是面善,你家乡是哪里?”
靖璇没想到她要问这个,只能据实回答,“奴婢原是荆州人,从王府一直跟随陛下入京的。”
潘玉奴心中咯噔一声,再细打量靖璇,只觉这行动做派,倒是像极了自己。
不,或许是自己像极了她?
面上却不显,一直斟酌着措辞,与靖璇说着二皇子刘濬的事。
靖璇亦小心应答,越答越觉得这倒像是自己在和自己对话,小心着应承,又让人心中愉悦,又显着卑微恭谨。
虽然她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却让外人看着如沐春风般,形同姊妹般亲昵。
靖璇借着盛酒的功夫细想,这事不对啊,皇帝找了个那么像自己的妃子,专门用来说奉承话?
再一想潘淑妃的得宠,和乐诚之前那些不经意间,隐约告诫自己的话,不禁心下大骇。
怕是乐诚猜测了种种皇帝的意图,且想到了最坏的那种。
“干嘛呢?”章君良突然拍了她一下子,吓得靖璇一激灵。
“想四皇子的事情呢,那孩子太小,估计坐不住许久,我等下就带他回去了。”
章君良恍然大悟,“还是姑姑想的周到,你自去,这有我呢。”
靖璇一笑,“嗯。”
宴饮一直持续到初更时分,群臣们一个个拜别了皇帝,皇帝送走众大臣,醉的伏案不起。
皇后来扶陛下回宫,皇帝却一口一个“奴儿”,叫的皇后心口拔凉,只能叫来潘淑妃,然后自己拂袖而去。
潘淑妃再听这称呼时,心下已经了然,皇帝清醒时从来只叫她玉儿,这奴儿说不定,就真的只是某位奴婢呢。
潘淑妃不以为然,反而笑的更加明媚,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如今皇帝把这么大个把柄送到自己手里,她怎么能不好好把握住呢?毕竟她才是最像那个人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