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一齐抬眼望过去, 风雪在门外呼啸,吹得少女斜披的白袍疾飞如湍流。她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里飘舞,像一道淋漓的泼墨。
而那轻薄银甲勾勒出的坚韧腰身却没有一丝晃动, 在她身周,连风雪也为之却步。
姬倾一撩衣摆,大步走上来, 用袖子替她遮挡风雪。司扶风扬起脸看向他:
“我要去抓他,绝不能让他离开大胤的疆土。”
“不仅是为了复仇,更重要的是,有满都拉图的鬼虏、和没有满都拉图的鬼虏, 是截然不同的敌人。”
姬倾点点头,抓紧了她的手,声音沉着:
“这边的事我已交给秘色一一安排,我带人陪你一起去。”
司扶风瞥了一眼他赤红的眼眶, 抬手按住他的胸膛:“不成, 我自己带人去, 但你不行。”
姬倾沉默了片刻,他手上忽然用力, 揽着少女柔韧的腰肢往自己怀里一撞。
司扶风一怔,他的大掌按着她的后腰, 像是被她气笑了:
“凭什么我不行,你试过?”
司扶风脸颊一红, 一把拍开他的手, 她别开眼,只拿指尖戳着姬倾的胸膛,恶声恶气:
“我说得是什么不行你心里没数?你几个晚上没睡了?你给我留在这、坐镇京城,等我回来, 我再与你探探什么行不行的!”
姬倾正接过大档头递来的暗金薄甲,听见她的话,便噙着笑,把那腰带狠狠一勒、勒出个坚挺的线条,他微微扬起下颌,眼梢唇角都勾着艳绝的笑:
“你惯会赖账,我一定要跟去,不然你回来、又要赖账。”
赖账?又赖账?她什么时候赖过账了?
司扶风微微一怔,正想与他争辩,大档头却幽幽叹了口气:
“世风日下,你俩这话、能不能去司摇光面前说?”
司扶风和姬倾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别开脸。
姬倾背上金弓,别上长刀,拍了拍大档头的肩,暗金盔甲铿锵作响:
“京城交给你了。”
大档头按住他的胳膊,沉声道:“两日。最多两日,你们中必须有人回来。若是被那些人知道你们不在京城,只怕会随时发难。”
他说着,又看向司扶风,叮嘱道:
“铁疙瘩,你打架看这些,你若伤了,可有人心疼。”
姬倾在他背后一拍,司扶风却回过脸,扬起的笑容骄傲而坚决:
“狐狸若缩在他的洞窟,我自然玩不赢狐狸。”
“但狐狸暴露在光下……”
她一转枪锋,眉梢挑着的笑意锋利如刀:
“那它绝不是狼的对手。”
……
举着火把的马队宛若闪光的利剑,他们冲破了黑暗、一路消失在京城的巷陌里。
而他们身后,公主府的车架停在提督府前,坠了碎珠的帘子打起来,里头露出柔训的脸,她穿着素白衣裳,眉目间因着哭了几日、有些许憔悴:
“厂公和扶风这是去哪?”
大档头和二档头向她躬身行礼,大档头看向她手里捧着的画卷,轻轻叹了口气:
“辛苦公主,但您和他们恰好错过。”
柔训微微捏紧了画卷,娴雅的眉无可奈何地舒展着苦笑:
“那我便等明日,先拿着去问问宫里的花匠吧。”
大档头知道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暴露线索,正想说请她移步提督府说话,应慎却背着他的药箱、匆匆地出来告辞:
“二位档头,太医院还有急诊,下官先回去,过几个时辰等麻沸散醒了,下官再来为世子换药。”
大档头点点头,朝他抱了抱拳,应慎便与他们几人一一告辞。大档头替他喊了东厂的马车过来,他与柔训擦肩而过,急惶惶上了马车,催促着车夫消失在窄巷里。
大档头回身正要请柔训进来,却看见少女望着应慎离去的方向,抱着卷轴、微微歪着脑袋,露出些迷惑的神色:
“大档头,可否劳您派些人,随我去应太医府上坐一坐?”
大档头望向消失在风雪里的马车,慢慢挑起了长眉:
“公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柔训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怀里的卷轴上,她清婉的眉微微蹙起,轻缓的声音落在风雪里,像一缕烟、眨眼就弥散开来:
“他身上的味道……”
“应太医,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大家?”
……
枪刃刺破胸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满都拉图踩在番子的肩膀上,将枪刃缓缓从他炽热的胸膛里拔了出来。
番子捂着胸口,无力的摔落在满地尸体中央。其余的鬼虏侍卫将满都拉图围拢在中心,刀尖纷纷朝向剩余的十数名番子和锦衣卫。
年轻的锦衣卫小旗用手背在脸上一抹,口鼻上的血糊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他手中转着两把银光湛湛的短刀,狠狠朝脚下鬼虏侍卫的尸体啐了一口,鬼虏侍卫们的脸色便更沉了。
无声的杀意水一样在雪夜漫开。
满都拉图缓缓调转着枪锋,淅淅沥沥的暗色顺着放血用的凹槽淌下来,在冰面上摊开一道腥浓。他勾起一个冷漠的笑:
“你们很聪明,居然在驿站外也派了人看守,我应当想到的。”
千户捂着肩膀上的断刀,声音朗朗回荡在冰河之上:
“你足够狡猾,但我们东厂和锦衣卫见过的死尸中,还有比你更加狡猾的。”
“你们来的一路上,都有我们和番子盯着。你说水土不服要提前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禀报了上级。我们厂公最擅识破轨迹,他和援兵肯定就在来得路上,我劝你们尽早跪降,上头还能留你们一条命。”
他的话音未落,远处的森林里骤然腾起了漆黑的夜鸟,它们发出幽长的哀鸣,逡巡着飞向夜云的裂缝。千户冷笑起来,他朝飞鸟腾起的方向挑挑眉:
“你们用来当诱饵的那一队士兵,恐怕已经被我们另外的小队剿灭了。”
满都拉图的脸色先是沉了沉,而后、缓缓浮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战场只有胜与败、生与死,他们死了又有何妨?重要的是……”
他架起了长枪,矮身的刹那,全身绷紧起来、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虎:
“你们既然决定替你们的厂公拖住我,那就要做好的赴死的准备。”
小旗“唰”一声撇开两片银光闪亮的长刀,飞身而上的刹那,他年轻而畅快的大笑回响着、连落雪也为之摇曳:
“死了做鬼,也要断了你逃跑的腿!”
冰面上激荡着刀冰的交响,冷铁在凉月白雪之中碰撞,迸溅出的火花却比泼溅的热血还要炽烈。
不断有滚烫的血珠和断裂的肢体滚落在冰面上,番子和锦衣卫的人数远少于鬼虏的士兵,但他们厮杀时的狠劲,连这些在沙场上长大的鬼虏男人也肃然起敬。
他们是捕猎的刀齿,宁可折断在猎物的血肉里、折磨着它直到海角天涯,也不肯松开骨节、放猎物和自己一条生路。
又一具鬼虏汉子的尸体和番子的一同倒下,他们手里的刀扎在彼此的胸口,那深深没入骨血的恨,让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一名侍卫试图格挡下锦衣卫小旗的双刀,却被侧面切来的千户一刀斩断了手臂。血液喷泉般从他的断臂中涌出来,他一边死死掐住断口,一边青筋暴起地朝满都拉图狂喊:
“将军!将军走啊!”
“他们想拖住我们,您快走!”
小旗手中飞转的刀光如同夺命的蝴蝶,他听见侍卫的呐喊,于是冷笑一下,扭身翻转着掠过冰面,自满都拉图头顶飞身而过时,他抛出了手里的短刀,刀刃呼啸着扑向敌人的后心。
然而满都拉图并没有闪避,他仿佛有一双生在身后的警觉眼睛,刀刃飞旋着划破空气的刹那,他的长枪猛地调转了方向,自腰侧斜挑着飞刺而出、撞开了背袭的刀刃。
火星爆开的一瞬,枪锋噗一声刺穿了小旗的身体。冰凉的锋刃啃食着年轻的肉体,将他狠狠于冰面挑了起来。
小旗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了枪杆,他咬紧了牙关不肯痛呼出声,只有额头的青筋在起伏。
千户大喊着他的名字朝他冲过来,满都拉图看着千户的眼睛,缓缓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他拔出了匕首,朝着年轻儿郎的咽喉划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空气里划开了隐秘的破风声。
那凛厉的声音精准的掠过一对对纠缠的宿敌,直直朝着满都拉图的后脑飞刺。
满都拉图不得不收回了匕首,反身挡下了致命的箭镞。
而侧边的崖壁上骤然破开了一道银白的影子,那人披着九天倾泻的月光,手里扬起的长枪朝他狠狠劈下时,宛若俯冲的龙!
满都拉图一把撤回了他的长枪,双手架在枪杆上,生生接下了这洪□□霆般暴烈的一击。
霹雳般震彻天地的铿锵声里,气浪以二人为圆心、激荡着奔涌向冰面的四方。所有人都被震得一凛,回身望向他们的刹那,只见满都拉图的脚步微微踉跄,无法自制的后退了几步。
而那人借力在冰面上滑旋,她像一只轻盈的飞鸢,手中的刃尖划过冰面,迸溅开璀璨的火星。
冰面上燃烧着她的星轨。
被高高挑起的小旗因为失去了支撑,整个人朝着冰面砸落下来,黑暗里却奔出了暗金的影子。他飞身而来,一把接住了小旗、手里的金弓狠狠在冰面上破开滑动的痕迹,精准的于战场边缘止住了身形。
小旗望向那将他挡在身后的人,那人的长发全部束起,额头眉宇皆是凛冽的利落。
他睁大了眼睛:“厂公……”
姬倾扬起了他的金弓,周围的森林里骤然亮起了整圈炽热的火焰。举着火把的锦衣卫们身后,架着弓弦的番子们飞身踩在岩石上,箭镞对准了每一个鬼虏人的眉心,冰冷的光在箭尖上跳荡,足以刺破任何人的胆气和决心。
满都拉图的脸在这一瞬间彻底冰冷下来,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姬倾,眸光最终落在面前那银甲白袍的少女脸上。
少女的枪刃利落地划过冰面,擦出炫目的火花:
“你们撤!”
锦衣卫千户一招手,还能支撑的人便纷纷拖着地上尚有呼吸的同僚退回了崖壁下。火光的包围圈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鬼虏侍卫。
“大将军你……”
断臂的侍卫刚开口,一道箭镞便唰一声没入了他的后脑,从他大张的嘴中穿了出来。
满都拉图回过身,姬倾缓缓放下了他的金弓,眉尾眼梢飞扬的锐气、令月色也黯淡下来。
他微笑,眸光艳烈又冰冷,红唇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放箭!”
呼啸的箭雨扑向了鬼虏的侍卫们,他们挥动着武器,最终纷纷倒下。箭雨与血色归于宁静之后,月轮垂落在冰面尽头,那巨大而冰冷的天体中,只篆刻着三个人的影子。
司扶风、姬倾,和他们的猎物。
满都拉图缓缓转动着手里的枪锋,沉身架起长枪的刹那,露出了恨意与怒意交织的冷笑:
“弘王郡主是吧?你也有这样以多欺少的时候。”
司扶风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笑话,她勾着唇、上下扫视着满都拉图的脸,那眸光冰冷又轻蔑:
“人老了多忘事是吗?这不过是从您那里学来的。”
“对待敌人,公平、就是给自己找死。”
满都拉图冷冷瞥了一眼拔出长刀的姬倾,低声地笑:
“你父王的匕首在我这里,就让他看着,自己的女儿是如何同阉人同流合污。”
司扶风挑了挑眉毛,一双眼迎着月光,看向姬倾的时候,全是亮闪闪的笑意:
“他不是阉人,他在我眼里,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没错,从他说携手却敌的时候,我就看上他了,所以还要多谢你把我父王的匕首带回来。”
“正好让我父王,做个见证!”
她朝姬倾打了个呼哨,一转手里的长枪,枪刃泛着漆黑的光、直直对准满都拉图的眼睛:
“姬倾,月亮落下之前,我们联手杀了他。”
“鬼虏先锋大将军的脑袋,就是我司扶风、给你下的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