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最先降临的地方, 就是贫瘠的北方。
斓川结了厚厚的冰,雪又堆积在冰上,凝重的云层压下来, 连灌木丛都是死寂无声的。
整个世界只有黑与白的颜色。
人趴在雪地里,盯着那茫茫无边的黑白,盯久了、神思就开始飞远。
单调的雪白里仿佛浮出了黄金和赤红的纠缠, 威严的龙游走在云间,每一次他跪拜下去的时候,那俯瞰的龙都像在对他呼唤。
司叔衍攥紧了手里的长矛。
便是在这一刹那,枯枝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积雪的厚重, 咔擦一声、有大片的冰雪骤然摔落下来。一道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影子猛地窜过冰面,像一道冰雪团成的闪电。
一瞬的失神,司叔衍便已失去了先机。但他的身体有着本能的反应,在神志还沉浮于王座的幻影时, 他全身的肌肉已然纠集着绷紧, 整个人破出积雪、贲张的力量堪比最精壮的豹子。
手里的长矛划开炽烈的风线, 直直追逐着雪白的影子,流星般没入雪丘后。他听见了一声低低地呜咽, 身边的积雪便被纷纷掀开,侍卫们在飞扬抖落的碎雪里喝彩:
“殿下好身手!”
司叔衍笑了, 他青涩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些得意,却又下意识在一瞬间、将那满满的喜悦压了下去。
他抬手指向雪丘的姿态老成得像个大人, 一点也看不出少年人的雀跃和蓬勃:
“切忌喜功, 咱们先去看看,别落了空。”
旁边的偏将赞赏地点点头:
“殿下如今颇有名将风范,听闻这几日鹰部大军隐有异动、多次挑衅,殿下却能沉着应对、按兵不出, 全军上下皆感震撼、人人称颂。”
名将风范。
这四个字像一根刺,在司叔衍的心底疯狂生长。那血淋淋的伤口溃烂成隐怒的漩涡,夜夜啃噬着他的骨肉。
谁是王,谁是将,难道老天说了就算?
但他只是平静地笑笑,嗓子还是少年稚嫩的沙哑,沉沉压下来的时候,却像极了龙座上那位喜怒无常的帝王:
“阿日斯兰是草原的雄狮,不可小觑。他有任何异动都要禀报我,我要亲自和他交锋。”
偏将望着他的侧影,那威沉的轮廓剪在雪里,和他曾在金銮殿前撇过一眼的模糊影子重叠在一处。
难怪都说,不论模样还是性情,宣王几乎是皇上的拓印。
所有皇上才厌恶他至极吗?
偏将意识到自己窥探得太多,心头一凛,便立刻抱拳领命。
司叔衍信手甩开狐裘,朝雪丘后走去。
然而远天的雪线上骤然升起一道藏青的旗子,金线绣成的烈阳在铁灰色的寒天中烙下夺目的印记。
那是大胤的王旗!
一小队重甲骑兵拱卫着举旗的人朝他们奔来,漫过雪岗的瞬间,像一道破开冰雪的冷铁洪流。
司叔衍有一瞬间的心慌,但他一把攥住了薄甲的边缘,冰冷而锋利的甲片陷进手心,刺痛便让他定住了神志。
他面无波澜地看着骑兵们翻身下马,裹成毛球的人扛着旗子趔趄了一下,被骑兵扶过来的时候,走得歪歪扭扭、甚是艰难。
但他吹得皲裂发红的脸上却挤满了笑容:
“宣王殿下、宣王殿下,太子病重、恪王幽禁,皇上口谕,急召您回京!”
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打在了司叔衍脸上,他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睁大的眼睛,耳边回荡着那句话:
太子病重,恪王幽禁……
皇上,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司叔衍的心重重撞在胸膛上,剧烈的震颤让他的心口都膨胀地发疼。那一声声震彻天地的巨响激荡在他耳边,宛若征伐的战鼓、催促着他浑身的血一瞬间炽烈奔涌。
挣扎着要破出这冰雪天地的桎梏,一口气淹没远山后的锦绣平原。
那俯瞰的巨龙又浮在眼前,近得一抬手,就能按着它高傲的头颅、让它俯首称臣。
司叔衍感觉自己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灵魂在叫嚣,但说话的声音却还是那样沉缓:
“劳烦公公了,我即刻启程。”
偏将下意识禀报:“殿下,阿日斯兰近日有异动,您是否待军中稳定再走……”
司叔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冰冷淡漠的眼神,宛若来自吞天巨兽的藐视,只一眼,偏将全身的骨血都在冻结着战栗。
那是将他视为死物的一眼,是他从未在少年眼中见过的轻蔑。
没有任何一场恶战,能像这个十六岁少年方才的眼神一般,让他毛骨悚然。
偏将闭上了嘴,司叔衍微微勾了勾唇,朝着传话的太监拱手:“事出紧急,公公辛劳了,我带人先行一步,公公慢些吧。”
他翻身上马,点了一队侍卫,青嫩的声音回荡在雪原上,竟也磅礴威严:
“你们三十人,随我即刻启程回京!路上到了驿站再补充粮草,所有人轻装简行、务求三日内到京城!”
偏将望着他的影子飞驰着消失在雪线后,那薄甲泛着刺目的冷光,几乎要烫穿人的眼眸。
老太监见他不说话,只是皱起皲裂的老脸咧开一个笑。他晃了晃手里金线璀璨的王旗,悠悠一声叹:
“哎呀,这天和人呐,向来说变就变……”
偏将不语拍,只走向雪丘后,那里孤零零伫立着冷青色的长矛。
长矛下空无一物,只有一缕残碎的狐毛,随着寒风隐隐摇晃。
……
马蹄下飞溅着雪沫,枯草被踏平在冰渣里,染出一片褐黄的污渍。
漆黑的铁蒺藜从残雪中暴起的瞬间,司叔衍来不及反应,骏马嘶鸣着撞向地面,而他只能护着脑袋就地一滚。骏马的腿骨喷涌着鲜血,那钉了铁掌的蹄子高高扬起来,像两颗千钧的陨星,朝他狠狠砸下。
侍卫们有的和他一样摔下马,有的正急于勒马来不及援护。眼看马蹄就要踏向司叔衍的脊梁,寒风里却撕开了锋利的呼啸。
拇指粗的铁箭飞旋而来,电光火石间精准的扎进了骏马的眼睛,对穿而出的刹那、喷溅的血花宛若凄艳的泼墨,在雪上甩下一道滚烫的猩色。
撞击的力量裹挟着悲鸣的骏马向雪中歪倒,砸开满地冰屑雪沫、堪堪避开了抬手挡在面前的司叔衍。
两旁白雪皑皑的灌木丛里响起刀兵出鞘的冷铁声,周遭的积雪颤动着摇落,白茫茫天地间便骤然窜出披甲带刀的骑士们。他们或挽着弓、或举着矛、或架着长刀,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将司叔衍和侍卫们围困在雪中。
司叔衍一惊,翻身抽出长刀,和侍卫们背靠背形成了铁桶似的防御。他看向高鼻深目、肤色比雪色更白的敌人们,胸膛里撕裂着暴怒地呐喊:
“是鹰部!是鹰部的轻骑兵!”
侍卫们纷纷握紧了手里的马刀,刀尖对准了敌人的眉心,寒光洒落在雪地里,摇晃着凛冽的杀气。
那个爽朗而满不在乎的笑声,便是在此刻飘摇而至的。
“哦哟……若是要宣王殿下的命,我还杀了刚才那匹好马干嘛?”
司叔衍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有人策马而来,铁灰的天光洒在他身上,那砂金似的长发和冷白的皮肤便泛起迫人的冷光。
连司叔衍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银甲严丝合缝地勾勒出那人的身形,宽肩、窄腰、修长的腿,全身的线条都舒张着极具美感的力量。
他用长弓拨开金发上散落的雪,那洒脱地姿态,让人想起午后睡醒的雄狮,优雅独步在它的王国里,抖一抖纯金的皮毛、浑身都在闪着骄傲的荣光。
厚重的狐裘披在他开阔的肩背上,竟也压不碎那轻盈又轩昂的俊美。
司叔衍的呼吸顿住了,他慢慢瞪大了眼睛,对上一双碧莹莹的眸子,那沉璧似的眼睛弯着笑意,跳荡着幽酽又透澈的飞光。
司叔衍的唇齿间咬出一个高傲的名字:“阿日斯兰……”
被称为阿日斯兰的青年偏了偏头,天光吻着他的脸,那深刻俊美的轮廓简直要烙进每个人脑海里。
深邃眉目、挺拔鼻梁,连唇线起伏的弧度都诱人得恰到好处。
他闪耀在苍白的天地间,仿若一颗完美无瑕的金绿宝石。
而他说起胤人的语言,也像敲打玉璧般爽快流畅:“呵,我们可好等了。宣王殿下也太小心了,我让人叫阵多少次,你都不肯冒个脑袋,我不过是有个小小的请求罢了,你可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
他说着,眯了眯碧琉璃似的眼睛,俊美如雕刻的脸上浮出了仿佛单纯的迷惑:
“今天怎么倒急急忙忙让我钻到了空子?这么火急火燎要去哪呢,看着是有喜事啊,不会是死了老爹或者兄弟吧?”
他话音未落,司叔衍“唰”一声横架长刀,眉目里沉下森冷的杀意:“本王同你这种蛮人无话可说,你既然埋伏于此,那就动手吧,看看谁先咽下最后一口气!”
鹰部的骑士们看见他不善的举动,纷纷怒目着绷紧了肌肉。而司叔衍的侍卫们更是如临大敌,豆大的汗珠攀在他们额头,却迟迟不敢落下。
剑拔弩张的寒冷里,只有阿日斯兰笑着放下了长弓,他大剌剌地朝部下们挥手,像是在热情洋溢地招呼:
“都跟你们说了,今天是来求人的,别这么喊打喊杀,省得人家编排我是蛮人。”
司叔衍的侍卫们惊疑地看向他,而鹰部的骑士们却没有片刻的迟疑,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齐展展放下了武器。
阿日斯兰绽开一个灿烂得叫人眩目的笑容,他大方地张开双臂,朝司叔衍挑挑眉:
“要是你爹没死,我想跟你去见见他,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司叔衍冷笑一声,眸光从剑锋后扫过去:“跟我去京城?你怕不是疯了?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阿日斯兰展开胸怀,笑得畅快奔放:“没事没事,我老爹反正儿子多,他死了有我,我死了有我弟弟,我弟弟死了还有弟弟。我若是死了,他们就跟虎部结盟,反正不管谁当小汗,仗都有得打。”
司叔衍沉下眸子,思忖了片刻。
阿日斯兰说得没错,战争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终结,不论是苦苦挣扎的平民、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而且他是桀骜的狮子,他既然敢随敌人的儿子进京,那必然有拿得出手的交易。
若能促成,以眼下的情势,那王座……
司叔衍深深吸了口冷气,再睁眼的瞬间,便威然放下了手里的刀。侍卫大惊,正要说话,却被他一挥手打断。
阿日斯兰挑挑眉,笑眯眯的眼睛里仿佛写满了称赞,但那轻快的语气却并不因谁而动摇:
“宣王好胆色,我极有诚意,你带我见你老爹,以后便多个朋友。”
司叔衍淡淡望向他,不动声色:“你到底要进京做什么?”
阿日斯兰绽开一个笑容,他摸了摸金灿灿的后脑勺,似乎有些尴尬羞赧:
“害,你看看,我们鹰部的男人,像我这么大小伙儿,谁不是儿女成群。”
“我还孤零零一个人呢,哎……晚上真是又冷又寂寞。”
司叔衍被他不着边际的散漫勾起了恼怒,他沉着脸皱起了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日斯兰扬起个灿烂的笑,一脸的憧憬和甜蜜:
“也没什么。”
“就是想去你们家,讨个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