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云迹白刚刚下了船,踏上了梧州的地界。
冬至过后没几日,京城就派了信使过来,让他回京一趟。
他不知这一回去是福还是祸,想着回京之前再看看那个小姑娘。
只是梧州还处于天寒地冻之时,地广人稀,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更不知道云冬遇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明明这里既没有她喜欢的花木,也没有她喜欢的山水,只有她最不爱的风雪。
云迹白和辉叔在梧州转了几日,一点音信都没有找到,好像这个小姑娘凭空消失了一样。
回京的时日渐渐临近,遍寻无果之下,两人再次登上离开的船。
云迹白将发簪攥在手心里,视线还停在梧州方向,低沉出声道:“辉叔,你说她是不是还平安地活着?”
辉叔看他这样,心里也很难受,不断地后悔自己当初答应让云冬遇离开,现在却连人都找不见了。
他安慰道:“一定是平安的,有缘自会再见的。”
再次踏入京城,云迹白将头发全部束了起来,戴上束髻冠。
他在宫外站了很久,将手里的蓝色荷包放进袖子里,随后和辉叔一起走了进去。
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是记忆里的样子,紫金柱,琉璃瓦,红墙金顶,极尽奢华。
他走得很慢,目光在宫殿间流连,神色如常,步伐稳健,唯一显露他情绪的就是紧握成拳的手。
突然,迎面走来一人,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挺立在原地。
“云哥哥,真是好久不见。”来人冲他熟络地打着招呼。
云迹白扬了扬嘴角,定睛看着他:“是啊,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呢,逸言。”
萧逸言回视他,脸上的笑意微僵,抬手向身后一挥:“父皇派我来接你,走吧。”
“多谢。”云迹白点了点头,刚踏出一步,话锋一转,“看见我回来,你是不是很失望?”
“云哥哥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可是最盼望你回来的人了。”萧逸言先是微微一愣,脸上的笑意渐浓。
云迹白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久,扯了扯唇角,继续朝前走,没有回应他的话。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还真的不敢相信自己从小疼爱的弟弟居然这么会伪装。
从幼时开始,萧逸言就跟着他身后,天天乖巧地叫着他云哥哥,一声又一声,软化了他的心,甘愿为这个弟弟挡刀挡剑。
那时他还是宫里最受宠爱的三皇子——萧逸云。
而不是被贬为庶人的云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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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家的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着风向乱飘,毫无目标。
云冬遇从许州登船北上,走走停停很多回,骑过马,乘过轿,看过高山,见过海浪,吃过斋饭,睡过山洞。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过这样漂若浮萍的生活。
每每到达新的地方,她也会心存希冀,期待着哪一天会和云迹白遇上。
但是并没有,她还是一个人在四处游走,只有来处,没有去向。
随着她渐渐走到最北端,才恍然发现,又是一年过去了,那就停下歇歇吧。
吉州位于最北端,如果说许州是气候宜人的话,那吉州就是气候极端恶劣,全年也见不到几次太阳,空中总是雾蒙蒙的。
在这里生活的大都是打算从军的人或者是士兵家属,民风很淳朴。
云冬遇报名参加了娘子军,既然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那就尽己所能地去保护别人吧。
在名单上写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犹豫着将云字抹掉,只写了冬遇二字。
云宅既空,家已散去,姓自然也要还回去。
吉州说是边境之地,却也没有那么靠边,再北部还有一大片山峦做阻挡,堪称是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地了。
因为没有战争,吉州可以算是一片祥和,云冬遇经常会跟其他人一起训练,以备突如其来的战乱。
在一片广阔的草地上,她手持双刀和别人逐一较量,看着手中的刀不断甩出又飞回,听着兵刃交接时发出的“叮铛”声。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擅长的武器,有的人用长剑,有的人用弓箭,有的人会用长/枪,还有的人会甩一手的好鞭子。
云冬遇是这些人里唯一使用双刀的,而且用得很熟练。
她喜欢双手同时快速转动刀柄,任刀刃在空中旋转数圈再反手握住刀柄,每每如此,双刀就会持续发出“叮叮”的刀鸣声。
这成为了她的一大特色,又因为她总是身穿红衣,导致后来很多人称她为“红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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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迹白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披战甲,奔波于边境之地。
即使这件事曾经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突然召回的原因无非是驻守边境的士兵需要安抚,最好的办法是选一个合适的皇子去做将领,既行抚慰之意,又可身份压制。
那为什么会召回他呢?
自然是因为他尚有可用之处,自幼习武且剑法高超,并且十七岁时曾亲至过边境。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是个被贬的皇子,是生是死都无碍于江山社稷。
云迹白目光平静地看着居于高位的帝王,面不改色地接受了这项使命,同时接过的还有他以前的佩剑。
这位高高在上的人是他的父皇,还是他从小的靠山,更是他曾经抬头仰视的目标。
只是皇宫容不下一个满头银发的皇子作储君,帝王也受不了被世人非议,满腔宠爱一夕之间化为无端猜忌。
圣旨一出,即刻出京,此生不许再归,生死自由他命。
云迹白还记得再次出宫前,父皇对他说的话:“皇儿最近几年实在是受苦了,待你从边境归来,即刻回宫恢复皇子之身。”
他垂眸淡然一笑,受苦?
其实不然,他此时回想起来,离京头三年竟是他此生最愉悦的时光。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个让他时时牵挂的人了。
边境条件艰苦,战乱随时可能发生,一旦碰上,真可称之为生死由命了。
云迹白穿着战甲,披着战袍行走于边境之地,时而东,时而西,时而南,一年多的时间竟转遍了大片疆土。
“主子,只剩北境吉州了。”辉叔一直跟着他。
云迹白点点头,重拾行李:“恩,走吧,我也很多年没去了。上次还是十七岁的时候。”
那次他们三个皇子为了历练同行至吉州,只是最后的结果是二皇兄死于意外,他自己为护萧逸言而受伤,唯一毫发无伤的人趁机下了毒。
不过是皇位罢了,竟叫人完全变了性子。
只是这次再去,不知是否能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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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州的夜晚一直都很漫长,无所事事的姑娘们便会在草地扎上火堆,每人手边放上一壶热酒,或闲聊,或嬉戏,或切磋。
云冬遇很喜欢这样的氛围,热闹而不厌烦,即使她不怎么说话,周围也不会太过安静。
“听说,最近会新来一个将军,好像是皇子出身。”
“皇子?不会吧?自从前几年二皇子三皇子接连出事,已经很多年没有皇子愿意过来了。”
“这消息千真万确,听说就是那位三皇子过来,你若不信,我们打赌如何?”
听到这里,云冬遇来了兴趣,对着闲聊的两人问道:“真的是三皇子?他不是犯错被贬了么?”
“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反正听那边营帐的人说的。”
云冬遇听后,微微摇了摇头,裹了裹身上的白色斗篷,不再搭话了。
早在幼时,她就时常听人议论这位三皇子,传闻他相貌非凡,武艺高超,人品贵重,心系百姓,实乃天之骄子,未来的国之储君。
只是后来,一道圣旨莫名将他贬为庶人,从此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
圣旨下发的时候,云冬遇已经在跟爹爹四处躲避了,也没有精力再去关心这只落入凡间的凤鸟了。
两人约好了赌注,也不再进行刚才的话题了,转而将注意力转移到沉默寡言的人身上。
“冬遇,你怎么总披着这件斗篷啊?我就没见你换过其他的。”
云冬遇抬手摸了摸颈上的带子,笑着回:“亲人给的,不舍得换。”
“你还有亲人啊?那你家是哪里的?”
云冬遇沉默了片刻,答:“许州,只是现在已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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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迹白再次踏上吉州的地界,已是冬日,再过几日又是冬至之时。
他低头思索了一下,这样算来,当初的小姑娘如若还在,应该年满十七岁了。
“让三皇子久等了,属下来晚了。”吉州当地的军营副将前来迎接他。
云迹白扫了他一眼,说:“不用这么称呼我,称我云将军便好。”
副将点头应下,迎着他们几人前往营帐。
听说云迹白今日过来,一路上格外热闹,时不时会冒出人来偷偷打量他,有男有女,神情不一,有的好奇,有的慕名而来。
途径训练场地的时候,草地上正在进行一场切磋,围观者众多,叫好声不断,让人一听就知道很精彩。
“那边是在做什么?日常训练?私人切磋?”云迹白好奇地问。
副使向训练场随便望了一眼,了然地答:“切磋,不过也可以当成训练,因为那姑娘实在是厉害,跟她切磋一场与训练无异。”
云迹白点点头,远远瞥了一眼,只能看见一袭红衣闪过,却看不清面容。
“这么厉害么?”
“是啊,她那一对双刀耍得极好,人称‘红双鸣’。”
云迹白轻笑出声,觉得这称呼实在特别,脚步一转:“真是有趣,我去看看,你先带着他们回吧。”
训练场内,云冬遇挥动着双刀,与对面的长鞭打成一片。
长鞭挟风而来,直逼她腰间,气势如虹,仿佛下一刻就将她整个人卷起甩出。
云冬遇转身躲过,同时挥动刀柄,向着对方的手腕处挥了过去,白光频频闪过,刀鸣声宛如铃铛,传入耳中。
对手慌忙后退躲避,长鞭随之偏了方向,朝观众甩了过去,吓到不少人。
云冬遇神色一禀,疾驰向前,反手接过飞回的刀柄,冲着长鞭尾端斜切了过去,将长鞭压于地面,避免了一次意外伤人事件。
云迹白站于人群之外,从头观到尾,握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眸色深邃,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身上,神色变了又变,对自己所见的景象实在难以置信。
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红衣飞扬两手持刀的女子,就是曾经那个围着他撒娇耍赖皮的小姑娘。
那个遇事惊慌下意识躲在他羽翼下的少女,已经成长为身手敏捷须臾间便可护人的女侠了。
周围的人逐渐散去,云迹白呆立在原地,看着尚处中央的女子动作轻缓地擦拭着手中的双刀,目光那般专注。
云冬遇低头擦着自己的双刀,猛然之间觉得有人在打量她,抬头望去,双刀顿时滑脱了手,“咣当”两声落了地。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男人缓缓朝她走来,身穿铠甲,肩披黑袍,步伐沉稳。
那个神情淡然,犹如玉石般的男人已然是位将军了。
云迹白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低头看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冬遇,三年多不见,就不记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