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冬至遇>第7章

  云迹白感觉自己仿佛置身无尽炼狱之中,要不然浑身怎么那么疼,如同有千百条虫子在不断啃噬他的内脏?

  他想要睁开眼睛却死活睁不开,额头冷汗密布,根根分明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而粘在一起,凌乱而又狼狈,毫无美感可言。

  身上的疼痛好不容易慢慢消停下去,他又陷入了无限的梦魇之中,混乱的意识东碰西撞却找不到清醒的那条路。

  过去的生活片段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好像时不时还有人在叫他。

  “皇儿……”

  “三皇弟……”

  “云哥哥……”

  ……

  这些声音好似无数根丝线将他束缚在梦境里,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他真的好累。

  突然在这众多的声音之中传来一道熟悉的称呼:“迹白哥哥,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长寿面。”

  长寿面……

  冬至……生辰……

  随着这些词的出现,云迹白的意识渐渐回笼,直至清醒。

  眼睛一睁开,辉叔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眼前。

  “主子,你醒了?”辉叔欣喜万分地扑过来,差点喜极而泣。

  云迹白扯了扯自己干涩的嘴唇,想对眼前的人笑一笑,却有点力不从心。

  他想起自己牵挂的那个人,轻声地问道:“冬遇呢?”

  云冬遇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天边的月亮,手里攥着那只白色的荷包,身上披着白色的斗篷。

  她曾经穿着这件斗篷跟云迹白穿梭在码头附近,尾部一直拖着地,特别不方便。

  即便是现在,她一动不动,斗篷就自动贴上了脚踝,她稍一动弹,斗篷就往脚下跑,一不小心就能踩到。

  她在去往梧州的路上,一同随行的还有辉叔派来保护她的人。

  船渐行渐远,她也离家越来越远,远到看不见床上的那个人醒来。

  可她不敢等他醒过来,怕自己忍不住又缩到他的羽翼之下了。

  —

  “小姐她……走了。”辉叔迟疑地说。

  云迹白撑着床想起身,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他:“走了?什么意思?”

  “她去梧州了,临走前给主子留了信,在枕头下面。”辉叔走上前扶住他,从枕头下面拿出折叠的一张纸。

  云迹白捏着那张纸,半天都没有展开,墨迹依稀有点透出来了,可以想象到写信的人用了多大的力度。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还是缓缓展开了。

  “兄长亲启,原谅冬遇不辞而别。有幸识君,实乃李家若晚之福。两年即为归期,定赴长寿面之约,望珍重。”

  云迹白费力地将信纸重新折好,发白的嘴唇轻轻扬了一下。

  小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原来她本名是李若晚,瞒了他那么久,临走前却突然就不瞒了。

  可是他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其实他不姓云。

  “主子,那些刺客我已经派人去追了,暂时还没消息。”辉叔低着头说。

  “不用追了,我知道是谁想杀我。”云迹白声音干涩嘶哑,眸光一转,看向床角矮桌上的蓝色荷包。

  他不禁感慨,时间易逝,人心易变,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变成了心中挂念之人,而真正的亲人终究变成了恨不得他死的仇人。

  “那要不要换个地方住?”辉叔又问。

  云迹白低头看了一眼信纸,淡淡地说:“不用。”

  —

  三个月后,梧州。

  云冬遇扯了扯身上的斗篷,轻轻缩了一下脖子。

  不同于许州,这里冬季漫长而寒冷,风从耳边刮过都带着“呼呼”的声响,吹不来一丝花香,只能吹来破碎的冰晶,擦得人脸生疼。

  “辛苦你们了,回去吧。”云冬遇说话都呵着白气,“如果兄长或辉叔问起,就说我一切都好。”

  “小姐,你要去哪里,我们可以护送你去。”护卫站在她面前不肯走。

  云冬遇拒绝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你们回去吧。”

  送别护卫后,她独自一人去了荟英武馆。

  她还小的时候,听爹爹说过,梧州有个有名的荟英武馆,学成归来的人大都武艺高强。

  荟英武馆地处山顶,周围鲜有人迹,格外萧瑟寂寥,站在门口朝四周望去,只能看见飘散的白雾,如至云端。

  云冬遇目光沉静地站在馆主面前,头发被她紧紧束在脑后,再没有小女儿家的娇态。

  馆主年方四十,身形魁梧,目如烛火,站在那里不怒而威。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问:“多大了?”

  “十三岁。”

  馆主摇了摇头:“练武讲究童子功,你这年龄委实有点大了。”

  云冬遇捏了捏包袱的带子,声音恳切地说:“可我想试试。”

  馆主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说话,最后微微一点头,留下了她。

  练武的日子并不好过,日日未闻鸡鸣便要起床,月挂树梢才能休息。

  十指未沾阳春水的少女开始下河挑水,上山劈柴,蹲马步,绕山跑。

  手上细嫩的皮肤被一遍又一遍地摩擦,血泡横生,一度拿不起毛笔。

  腿脚时常肿胀,一不小心就会因为站不住而摔在地上。

  云冬遇有时看着随身携带的荷包思绪乱飞,等再次见到云迹白的时候,她会不会已经把他教给自己的东西忘光了?

  后来手上的茧子日益增多,她又想起那年在河边意外看见男人手上的厚茧,原来那是云迹白曾经日日苦练的结果。

  她不由得心生佩服,给她遮风挡雨的这个人还真是文武全才,好像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时间一晃而过,当馆主带她去挑兵器的时候,云冬遇还有一丝恍惚,她竟然真的坚持下来了。

  “就是这些,你看着选吧。”馆主指了指背后的兵器库。

  云冬遇走了过去,视线在各式武器上一一扫过,看到长剑时目光停留了片刻,最后她选了双刀。

  “怎么选了这个?双刀可不好练。”馆主有点惊讶。

  她握紧刀柄,说:“可是双刀一旦练好,威力更大。”

  —

  又一年春天,云宅的桃花依旧掉了满地,后院的红鲤游得很活跃。

  “辉叔,冬遇走了多久了?”云迹白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黑色的长发被微风吹散。

  “一年多了。”

  云迹白笑了笑:“恩,那快了,就是不知道她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会不会被吓到。”

  “应该不会,主子还是那么俊朗,只不过是发色恢复了而已。”辉叔笑着回应。

  云迹白想起自己伤好不久,头发就渐渐由白变黑,以往遍览医书都找不到医治的方法,却因为那次受伤而恢复如初。

  后来百般探究才得知,他以为的怪病不过是中了奇毒罢了,箭伤让他失血过度,却也减轻了体内的毒素。

  他那时才明白所谓的被诅咒的命运是有人蓄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将他驱逐。

  驱逐不够又生杀意。

  中毒是因他,解毒也是因他,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因此气得发疯。

  云迹白收了飘远的思绪,回头跟辉叔说:“其实离京的生活也不错,是吧?”

  辉叔想开口说点什么,最后也没说出来,只冲他点了点头。

  有盼头的日子总是过得那般快,桃花落尽,艳阳滚烫,秋风萧瑟,一年四季过了其中之三,冬至就悄悄临近了。

  这一年里,云迹白重新拾起剑法,白天练剑,晚上画像,多番练习之后,终是将唯一不足的地方补上了。

  他时常看着挂在书房里的那副画出神,想着画里那个天真的小姑娘又长高了多少。

  等云冬遇再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再重新给她画副像,弥补上次的不完美。

  他转眸又看向另一副画里的自己,心中升起不少疑惑,明明云冬遇在琴棋书三项上费时更多,怎么偏偏在画上格外出众?

  冬至之日终于到了,云迹白专门提前让人打了个发簪,想着自己可以代替云冬遇的母亲为她行及笄礼。

  厨房里早就准备好了云冬遇喜欢的菜式,只等着晚上给云宅的主子煮长寿面了。

  然而一天过去,云宅的门都没有被人从外推开。

  云迹白一直在书房里呆着,手里把玩着那只簪子,猜测云冬遇晚归的原因。

  夜幕降临又被日光驱散,书房的烛光一直未灭,然而那碗约定好的长寿面终究是没吃上。

  云迹白站在桌前,低头看着展开的信纸,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竟会说话不算数了。

  也或者,她已经不需要这个家了吧?

  —

  云冬遇早在半年之前就下了山,身着红衣背负双刀,跟着商船一路向南而行。

  一路上经过许多地方,有时会主动逗留几日,将所见所闻记在心里,等见到云迹白的时候,可以告诉他自己过去这些日子过得很好。

  有时又是被迫停留在某地,为了赚取路费。

  云冬遇幼时家境不错,许州几年也衣食无忧,在梧州山上更是避世不出,不想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了银钱发愁。

  她在陌生的街上徘徊,考虑着自己以什么为生比较好。

  突然看见街边有人摆着书写摊位,桌前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代人执笔,家书信件皆可。”

  云冬遇看着牌子直乐,瞬间有了谋生之道,人家可以靠帮人写字赚钱,她可以靠帮人画像啊!

  她购置了摆摊相应的物件,放在路边,也挂了个牌子:“帮人画像,男女老少皆可。”

  过了不久,还真的有个男子走过来,让她帮忙画像。

  “我这画像可是为了讨媳妇,你可要帮我画得好些啊。”

  云冬遇一口应下,铺平画纸,磨墨润笔,摆好颜料。

  一切准备就绪,她手里拿着笔,仔细端详着对面的人,想着如何下笔,却恍然走了神。

  等回过神,纸上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再定睛一看,她竟然无意识中把云迹白的眉眼画了上去。

  画中的人还是她印象中的那样,面容俊逸非凡,神情却清淡如水,让人看一眼就能想到霁月清风。

  云冬遇紧了紧手指,换了张画纸,重新下笔。

  可惜她太久未画,画技退步不少,最终还是没能让男子满意,想靠为人画像为生的计划只好泡汤。

  以前学的东西用不上,只好依靠武艺了。

  云冬遇找了家镖局,临时帮忙押送镖车,一来一去正好能赶上回许州的船。

  但可惜的是,这只是她预估的时间,因为意外,原本不过月余的路程硬是延长至半年,而一起押镖的人也因为意外伤亡过半。

  等云冬遇再次出现在云宅门口的时候,空中四处可见被风吹落的桃花。

  又是一年的春天了,家里的人是否还在等她归来?

  云冬遇在门前久久地站立着,手指紧攥着衣角,迟疑着不敢去敲门,犹豫之情一如当初,只是这次门口没有人再叫她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叩响了大门,只盼着家里能有人。

  但迟迟未有人应她,从门缝望进去,云宅已然空了。

  也就是说,她没有家了。

  只是不知道,云迹白是不是在怨她当初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