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风月一场>第65章 宿缘

  离开桃安城后,杨烨又向东寻去,路过江河湖海高山大川,遇见世人千千万万,却始终没寻到段山雪的影子。

  暑往寒来,杨烨终日奔波寻觅,沧桑了很多,明明才二十三岁,看上去倒像临近三十了。

  又是一年初春,杨烨蹒跚着进了一个小县城,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从上一座城出来走错了路,在荒野里穿行两天才终于看到人烟。

  天阴着,窄窄的街道上没多少人,路两旁偶尔能看到几个摆摊的小贩,卖吃食或者卖杂物的。

  杨烨拄着棍子,走路一瘸一拐,是被脚底的血泡磨的太疼了。

  他先靠在墙边歇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的把怀里的画像拿出来,这幅画像还是半年前在一个茶坊里打杂时,借账房的笔墨画的,已经磨损的很严重了。

  杨烨轻轻摸了摸画中人的脸,但立刻又抬起指尖,怕摸花了画,一时半刻他还不知道去哪再画一幅呢。

  他走到街上去,展开手中的画像,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拦着路人问,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他左脸上有道疤。

  天边隐隐有雷声,要下雨了,路人行色匆匆,没人理他,都摇着头说没见过。

  杨烨又拿着画像去问路边的小贩,小贩嫌他身上有味,说不定还有跳蚤,一把将他搡到一边去,他又饿又累的没力气,没站稳摔倒在路边了。

  小贩身前的摊子上摆着一圈油黄黄的饼子,有缕缕的香味飘开。杨烨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饼子咽了咽口水,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

  “看什么看!”小贩凶神恶煞,边收摊边瞄着杨烨嗤骂,“滚远点臭要饭的!”

  杨烨又抿着干裂的嘴唇咽了口唾沫,看了看饼子又看了看骂骂咧咧的小贩,拄着棍子歪歪斜斜的走开了。

  他早没有钱了,在前几个城镇里都没留几天,一路完全是靠乞讨走过来的,幸好上一个城里有大户人家施粥,他挤在一群乞讨的流浪人里,算是难得的吃饱了肚子,不然这两天非晕倒在荒野里不可。

  吧嗒吧嗒的雨点落下来了,街上的人用袖子遮着头急急的跑,小贩们也都收了摊,转眼就瞧不见几个人了。

  杨烨捂着胸口,四处张望着想寻个避雨的地方,他倒不怕挨浇,是怕怀里的画被雨打湿了。

  沿街有几家茶肆饭莊,他就跑到那些门檐下去避雨,可没等站稳呢就被人连骂带打的赶走,本来雨天客人就少,这么个又脏又臭的乞丐站在门口,那更没客人来了!

  对此杨烨已经习惯了,他寻个没人的墙根站着,两手护着衣襟里的画,看着越下越大的雨,不知今晚要去哪里躲一宿,进城的时候也没看到有什么破庙。

  这时斜对面的一家估衣铺里探出个头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对着杨烨喊:“你往西走,山脚下有个云清寺,那里的老和尚总施斋,你去那吧。”

  “谢谢,”杨烨连忙朝那老妇人拱手道:“谢谢您。”

  可算有个去处,杨烨高兴坏了,他抬头看看天,乌云厚重,怕是一时半会儿雨都不能停,想了想,他把画拿出来,顺着衣领子贴身塞进去,然后就捂着前襟跑进了雨里。

  那西边的云清寺可不近,杨烨在大雨里跑的头昏眼花,本来就又饿又累的,脚底还疼,这一路摔了好几跤,脑门都磕破了。

  约摸小半个时辰吧,杨烨眼冒金星的,终于看到那云清寺的匾额了。

  他强撑着走到寺院门口,拼着最后的力气拍了拍大门,然后就瘫倒在门前。

  很快,大门开了,出来个撑伞的小和尚,“呀,”小和尚看见倒地的杨烨吓了一跳,蹲下身拍了拍杨烨的肩膀,“施主?”

  杨烨颤颤的睁开眼,几乎都看不清眼前人,只含糊的说了句,“请,给我口水喝吧。”然后就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杨烨入目就是一尊铜黄的半人高佛像,但在昏暗的烛光里有些看不清面目,佛像前的三炷高香已经燃了一半。

  杨烨揉了揉还有点发晕的额头,发现额头上被缠了布,这才想起自己的脑门在路上磕破了。

  他缓了缓坐起身,床头就是一扇小窗,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也黑了。

  “阿弥陀佛,”门开了,走进来一位面慈目蔼的老和尚,对杨烨施礼道:“施主醒了?”

  杨烨赶忙点头回礼,“谢谢大师收留。”

  老和尚和缓的笑了笑,“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施主不必挂心。”他指了指床尾的小木桌,“施主的衣衫物品都放在那了,只因施主满身湿泞,小徒担心施主感染风寒才为施主换了衣衫,请施主莫要怪罪。”

  杨烨闻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件干净的粗布衣,他刚要对老和尚道谢,却立刻扑向床尾,“我的画呢?”

  “阿弥陀佛,”老和尚走近了些,缓声道:“施主的物品惧在,只怕那画已经湿透了。”

  确实是湿透了,杨烨轻轻的展开画卷,上头墨迹氤氲,全都模糊了。

  “请问大师,可否借笔墨和纸张给我?”杨烨捧着湿糟的画,又心疼又懊恼的,“我需要再画一副画,这画很重要,我用来寻人呢。”

  老和尚慈蔼的点点头,“我这就为施主取来,不知施主是否要用些斋饭,我叫小徒送来?”

  听到斋饭,杨烨的肚子随之就是一阵咕噜声,他早饿的前胸贴后背,当下也不再客套,立即点头道:“多谢,多谢大师。”

  斋饭是清粥青菜,倒也正适合两天没吃饭的人,杨烨足足喝了三大碗,这才感觉有了些力气。

  吃饱了肚子,杨烨在屋里走了走,这是间小佛堂,前后都有门,通着两头的佛殿,隐约还能听见敲木鱼和诵经的声音。

  少顷后,老和尚就给杨烨送来了纸笔,“阿弥陀佛,施主,这纸轴是城中善男信女施赠的,施主作画寻人,想来合适。”

  那纸轴很是精致,正是作画题字专用的,杨烨感激不已,连连行礼道:“多谢大师!”

  “施主不必多礼,这纸轴用到该用的地方才是善缘。”老和尚和善的笑着,“愿施主早日与所寻之人相聚。”

  三年来,这话倒是有不少人对杨烨说过,杨烨长长的叹息一声,难过道:“我也盼着能早日与他相聚。”

  老和尚目光悲悯,像是见多了世人的贪嗔痴念,颔首道:“若有宿缘,定能相见。”

  “宿缘……”杨烨低声念着,又回头看了看那尊拈花微笑的佛像,忽的百感交集。

  以前他是从不信神佛的,而此刻他却想,他与段山雪之间,不是宿缘又是什么呢,芸芸众生人海万千,他们偏偏就遇着了彼此!

  “大师,“杨烨悲戚的问:“若我求佛,佛真的会圆我心愿吗?”

  “阿弥陀佛,”老和尚道:“我佛慈悲,心诚则灵。”

  杨烨茫然的点了点头,老和尚施了一礼,温声道:“阿弥陀佛,明日施主尽可随意在寺院里走走,时辰已晚,贫僧就不打扰施主休息了,施主请便。”

  杨烨赶忙还礼,“多谢大师,大师请便。”

  第二日,寺院里的晨钟响起时,杨烨醒了。

  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到了桃安城的那片桃花林,桃花盛放,飘飞如雨,段山雪就站在漫天的花瓣中,笑着叫他阿烨,可他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抱住人,就被钟声给惊醒了。

  杨烨心里一阵阵的拧着疼,缓了好一会儿才好点。

  吃过斋饭,杨烨走出小佛堂,这才看清寺院的大致情形,正殿居中,前后还有不少的小殿,是个挺大的寺院呢。

  大雄宝殿里传出阵阵诵经声,杨烨不敢打扰,便缓步走着,去了后边的一排小殿。

  小殿的门都开着,每尊佛像前都燃着香火,庄严又悲悯的佛像立于高台之上俯视着众生,仿佛一切都已了然。

  杨烨想起了昨晚大师的话,心诚则灵,可要如何才算心诚呢?

  他走进了一间小殿,殿里有点暗,除了正中的一尊大佛像,左右的墙边还有一排排略小些的佛像,瞧着很是威严,让人不敢渎视。

  杨烨仰头看着大佛像,好一会儿才缓缓跪了下去,生平第一次,拜佛求神。

  他虔诚的祈祷,如果神佛真的有灵,就请赐给他一点慈悲怜悯吧。

  若有若无的诵经声随风传进来,杨烨始终额头触地,久久的跪拜在佛前。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由远及近传来扫帚轻扫在地的动静,片刻后就有人踏进了门里。

  杨烨以为是寺院里的师傅,并未在意,也没抬头,依旧端正的跪拜在地,可身后那人开口了。

  “请这位施主让让,”身后那人轻声说:“这里需要打扫一遍。”

  杨烨瞬间血液逆流!

  这个声音,他颤抖着想,天底下会有一模一样的声音吗?!

  身后那人似乎很有耐心,并不催促,只安静的在门口等着。

  杨烨双眼盈泪,对着佛像重重的磕了个头,颤着心祈祷,求求佛祖,求求满天神佛,赐他一点慈悲吧!

  杨烨在心中苦求着,慢慢转过身,那人看到他的脸后瞬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般的呆立当场!

  虽然那人用粗布遮着半张脸,可杨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真的是他的山雪!

  半晌后段山雪回过神,慌张的转身就要跑,杨烨一把扑过去,痛断肝肠的叫了声,“山雪!”

  “不是,”段山雪挣着,低头慌乱的说:“你认错了。”

  杨烨死死抱着人,一边流泪一边笑。

  他怎么会认错,那双眼睛世无其二,他曾日日夜夜的看着,怎么可能认错!

  杨烨探着脖子痴痴的看着段山雪,一眼都不敢眨,抖着嗓子低声道:“山雪永相从,你忘了么,啊?”

  段山雪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的看向杨烨,这个傻人,三年不见,竟然憔悴成这般样子!

  当初离开的时候,他想过杨烨会找他,只是茫茫人海大千世界,寻个人如同大海捞针,时日一久便都放弃了。可这头犟驴,居然找到了他,他不敢想象杨烨是怎么找过来的,他们竟然还能再相见!

  两年前他一路流浪,误打误撞到了这个寺院,之后就再也没离开。他没什么能再为杨烨做的,只想夜夜跪于佛前,为杨烨祈祷,即便他不能在杨烨身边,可只要杨烨平安喜乐就好。

  他怎么会忘,每一天他都要细细的回忆着他们的过往,不然他又如何熬过这漫长的一天又一天!

  “山雪,”杨烨抖着手,轻轻拉下段山雪脸上的面巾,“我找到你的家乡了,那里真的有好大一片桃花林,”他抹了把眼睛,好让模糊的视线清晰一些,可哽咽却压不住,“我们去你的家乡好不好?春天了,桃花就要开了。”

  段山雪紧紧的抱住了人,肝肠寸断的哭道:“我的傻阿烨!”

  “山雪!”杨烨放声哭了出来,这三年里的相思与苦痛尽化泪水,流都流不完。

  两人站在佛前,抱头痛哭,涕泗横流。

  佛像依旧微笑看着世人,这红尘因果,皆为宿缘,痴执本性,都是注定。

  那年的一场风月宴,这两人终究没有错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