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风月一场>第63章 别离

  杨琼把人背到杨烨自己的小别院里,屋里的摆设还是许久之前杨烨在家时的样子,除了下人来打扫,没人动过。

  段山雪帮杨琼把杨烨放到床里,杨琼没再看段山雪,段山雪也不作声,只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杨烨。

  这时候,外头又匆匆走进来两个人,身量挺直,浓眉紧拧,神色如出一辙,是杨父和杨仪。

  这个时辰杨仪已经歇下了,但忽然听到小厮急惶来报,说三公子病了,就躺在大门外。杨仪着实惊心,赶忙起床穿衣,担心杨烨是生了什么重病,又去通知了杨父。

  刚踏进卧室,杨仪一眼便看到侧身站在床边的段山雪,灰布外衫身量纤长,乌发半挽披在背后,肤色奇白,侧脸姣美。

  想来这就是迷惑了杨烨的那个妓子了,杨仪暗道,怪不得杨烨如此疯魔,这人竟长的妖里妖气,不辨男女。

  段山雪转头看向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个人,前头的发有微白,紧跟其后的约摸比杨烨要长六七岁左右,他猜测着,这两人应该就是杨烨的父亲和大哥了。

  段山雪先作揖行礼,刚欲开口问好便被杨父冷声打断。

  “生病了便知道找家里来,”杨父看着床上昏迷的杨烨,话里有话道:“平日便只知索要钱财,果真是不知廉耻的东西!”

  段山雪抿紧嘴,又看向杨仪,但杨仪看到他的正脸后,神色更加鄙夷憎恶,紧接着就扭过头,仿佛连余光里看到他都会脏了眼睛。

  段山雪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便低下头,站在床边的角落里,默默盼着郎中快些来。

  杨父还在对着昏沉中的杨烨冷声斥骂,要“把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扔出去”,杨琼在一旁劝着,为杨烨说情。可这父子的字字句句,却都是在说给段山雪听。

  不一会儿,小厮带着个老者进来了,杨家父子顿住声,撤开床边,让老郎中为杨烨诊病。

  一番望闻问切,老郎中的说法与段山雪之前请的那个老先生所说不差,对症入药便可无虞。

  杨家父子三人似是松了口气,不过杨父和杨仪的面色倒依旧严厉。

  杨琼吩咐小厮把老郎中送出去,再去按方子把药煎来。杨父和杨仪站在床头又看了看杨烨,然后便气哄哄的甩袖走了,只有杨琼留下来。

  卧室里很静,杨琼坐在床边,段山雪站在一旁,两人都在低头看着杨烨。

  少顷后,杨琼沉声开了口,“我三弟自小温文良善,在家中虽不是多么备受疼爱,却也不曾受过苦。”他给杨烨掖了掖被角,也没抬头,继续道:“杨家的三公子,俊雅卓然,本该是美满无忧的一生,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说到这,他终于抬头看向段山雪,“可你看看他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

  段山雪始终低着头,只看着杨烨,不出声,但袖子里紧握成拳的手却隐隐发抖。

  “堂堂的三公子,竟然沦落为风城里最大的笑话。”杨琼盯着段山雪,语气平静,听着却似咬牙切齿,“他在做苦工是不是?给酒楼送菜,给坊间送货,终日奔波劳苦,病倒了竟然连药都吃不上!”

  段山雪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咬着腮肉,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杨琼越说越恼,恨声问:“我三弟费尽周折把你赎出来了,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段山雪这才抬眼看向杨琼,对视着杨琼愤恨厌恶的目光,指甲扣进了手心,紧抿的嘴里血腥味更浓。

  片刻后,段山雪又垂下眼,只盯着床上的杨烨。

  杨琼叹了口气,像是有几分无奈,“他若是不悔改,我父亲是不会原谅他的。”杨琼站起身,缓步朝门口走,“你要是当真有良心,就别再缠着他,”推开门,杨琼走出去,说了最后一句话,“别害我三弟一辈子。”

  屋里算是彻底静下来了,段山雪动了动僵直的腿,坐到床沿上,仔仔细细的瞧着杨烨。

  杨琼说的没错,杨烨的确是俊雅卓然,也许是身体疼痛,杨烨在昏沉中眉毛也微拧着,唇角紧绷,一看这人就是个倔脾气的。

  段山雪弯起嘴角笑了笑,俯下身,颤颤的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杨烨的脸颊和眉眼。

  门外突然当当当敲了三声,是小厮送药来了。

  段山雪接过药碗,让小厮回去歇着,他喂杨烨吃药就行了。

  药汤闻着就很苦,段山雪用小匙拨了拨,又吹了吹,先抱起杨烨的上身,让人靠在他怀里,然后便一勺一勺的喂药,动作很温柔,像杨烨照顾他时一样。

  杨烨几乎要完全昏厥过去了,吞咽都有些费劲,药汤洒了一点,段山雪喂完药又把人小心的放下,挽着袖口给杨烨轻轻的擦拭下颌和脖颈处的药液。

  这会儿约摸快到子时了,整个杨府都悄无声息。

  段山雪坐在床沿上,俯下身,还像方才一样,仔仔细细的盯着杨烨瞧,像是要把每一处纹理,甚至每一根睫毛都瞧清楚。

  良久,段山雪又把杨烨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轻轻抚摸着杨烨手掌处的茧,还不算厚,却很粗糙。

  床边的烛光跳了跳,照亮了一颗颗无声滑落的泪,啪嗒啪嗒,都掉在了杨烨的胸口。

  段山雪把杨烨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上,杨烨很喜欢这样抚摸他的脸,那样爱怜,那样疼惜。

  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段山雪弯着嘴角,笑意温柔。

  他想起和杨烨初见时,正是春夜细雨,这人在放浪欢脱的包间里,红着一张脸,纯情的不像话。

  起初他以为这人是假正经,后来才知这人是真傻,傻透了。

  段山雪凑上去,在杨烨的脸上亲了又亲,辗转着又贴上杨烨的唇,万般眷恋的吻了又吻。

  从相识到相许,段山雪把两人在一起的每一刻都细细回忆了一遍,他庆幸记忆没有遗漏,那是他要珍藏一生的东西,可不能忘记一丝一毫。

  热烫的泪沾湿了杨烨的脸,段山雪一点一点的擦,低低的念着,傻阿烨,怎么这样傻。

  蜡烛如吐泪一般的溢着蜡油,烛光摇曳,照着床边一动不动的身影,整整一夜。

  段山雪抚摸着杨烨的脸,痴痴的看着人,直到烛火燃尽,天光微亮。

  他低下头,闭上眼睛,贴着杨烨的唇,印下最后一吻。

  “愿阿烨今后,日日安康,长命喜乐。”段山雪抵蹭着杨烨的鼻尖,含着笑,滴着泪,“下辈子,我就在家乡的桃花林里等你,干干净净的等你,只等你。”

  过了晌午,杨烨才彻底的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杨琼。

  “三弟醒了?”杨琼很高兴,又回头叫小厮把药端进来,“正好,再喝遍药。”

  “二哥?”杨烨皱了皱眉,头还有些发沉,“你怎么在这?”他又朝屋里张望,“山雪呢?”

  “你在咱们家呢,”杨琼不提段山雪,“都病傻了吧,自己的卧房都不认得了。”

  杨烨这才注意到,可不就是在他的卧房里么,“我怎么回家来了?”他撑着坐起身,又问:“山雪呢,我怎么回来的?”

  “昨晚他把你送回来的,”杨琼忍着不悦,接过小厮端上来的汤药,用勺子拨了拨便递给杨烨,“快,先把药喝了。”

  杨烨接过药碗,还在想着杨琼的话,“山雪送我回来的,那他呢,他回家了?”

  杨琼正欲说话,杨父和杨仪就走进来了,杨琼起身对两人笑道:“来的正好,三弟刚醒。”

  杨烨在这种情况下再见父兄很是窘迫,低着头叫人,“父亲,大哥。”

  杨父哼了一声,“还知道我是你父亲?”

  杨琼赶忙打圆场,“三弟还病着呢,父亲就别训啦。”他又转头对杨烨道:“还不快跟父亲认错,父亲和大哥都很担心你,一早就来看你了。”

  杨烨闻言愧疚不安,“烨儿让父亲和兄长担忧了。”

  杨仪背着手站到杨烨床边,厉声问:“现在你知错了没有?”

  杨烨一时有些不解,转而就反应过来,可父兄毕竟是关心他的,他实在不想顶撞,便低下头,捧着药碗喝药。

  “大哥,”杨琼搬来圆凳让杨父和杨仪坐下,笑嘻嘻的替杨烨解围,“三弟还虚弱着呢,你这般严厉做什么。”说着他就朝杨烨使眼色,“经过这么多事,三弟定然会迷途知返的。”

  杨烨把空了的药碗递给一旁伺候的小厮,看着杨琼低声问:“山雪什么时候回家的,昨晚把我送来就走了么?”

  杨父一听杨烨还在惦记那个妓子,顿时火大,“昨夜你二哥听说你病了,赶忙把你背回来给你请郎中,今天一直在这照顾你,你醒来不思感谢,只想着那个脏东西,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之心?!”

  杨烨没作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离开,他听不得杨父侮辱段山雪,看来这个家终究还是容不下他。

  “三弟,”杨琼拉住了步履虚浮的杨烨,“你要去哪?”

  “谢谢二哥操劳照顾,”杨烨对杨琼作揖道:“我要回去了,山雪还在家等我呢。”

  “你!”杨琼真是气着了,“你说什么傻话,这里才是你的家!”

  杨父啪的拍了下茶桌,“好个孽子,没着落了便回来,身子一好就离开,你把这里当什么了!”

  杨烨惭愧又有点委屈,倔强的低声嘟囔,“我没想回来烦扰父兄的,山雪是急了,才把我送回来,”他抬眼看向杨父,“以后定然不会再如此了。”

  “三弟!”杨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快跟父亲认错吧,别再执迷不悟了!”

  杨烨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要走,杨琼又气又急的拽住他,“你还去哪!他都走了!”

  杨烨像是没大听明白,“谁走了?”

  “那妓子走了!”杨仪黑着脸怒道:“天亮时就走了!”

  杨烨怔了怔,又点点头,“山雪怎么走那么早,我这就回去找他。”说着,他也不顾头还晕着,急急的就往出跑。

  “三弟,”杨琼死拽着杨烨,“你找不到他了,他走了!”

  “我知道,”杨烨使劲儿挣,越来越慌,“山雪回家了,我们在城郊的家,我这就回去找他。”

  “逆子,逆子!”杨父气的拍桌子,“你没银钱了,他就把你送回来,你竟还不知悔悟!”

  杨烨根本听不进杨父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二哥你放开我,山雪在家等我呢!”

  “你怎么就听不明白,他离开你了!”杨琼抓着杨烨愠恼道:“我让小秦跟着他,亲眼看到他出城远远的走了,你回去也找不到他,就让他走吧!”

  “二哥!”杨烨忽然就哭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你让他走去哪啊?!”

  杨琼愣住,看着杨烨的眼泪,不敢相信似的,“三弟,你……”

  杨父和杨仪同样怔愣,但转瞬杨父就更加恼怒,“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就为了那,那个妓子,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我就是没出息,我只想要山雪!”杨烨哽咽着顶撞,哭的像个小孩子,“我就只想和山雪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和那妓子!你们两个男人,”杨仪气的有些语无伦次,“你们的平静日子连郎中都请不起,这一辈子怎么过?!”

  杨烨抽噎了一声,又忍住,抹了把脸,“生死由命。”他直视着杨仪道:“没有山雪,我现在就没有一辈子了。”

  杨父的胸膛起伏着,表情却平静,显然已经怒到极致,失望透顶,“今日你要是走出杨家的大门,”他盯着杨烨的眼睛,让杨烨知道这次当真是绝无后路,“今后你就算是死,我也绝不会再让你进杨家的大门。”

  杨烨与杨父对视片刻,缓缓跪下身,重重的磕了个头,“孩儿不孝,今后不能侍奉父亲左右了。”他把怀里的一块玉牌掏出来,与杨仪杨琼的一样,“大哥二哥,往后就只有请你们代我尽孝了。”他把玉牌恭敬的放到地上,额头触地,“愿父亲松柏常健,大哥二哥安泰永年,杨家的不肖子孙杨烨,就此拜别。”

  话音方落,杨烨便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春寒料峭,天上乌云遮日,冷风阵阵,不知是要下雪还是下雨。

  杨烨衣衫单薄,迈出的步子还虚的很,阵阵眩晕,但此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一心急着赶回城郊,也许杨琼是骗他呢,山雪只是回他们的家了,正在家里等着他呢。

  不过走出杨府没多远,杨琼就在后头喊他,跑着追上来。

  “三弟,”杨琼把手里的一提药包塞给杨烨,“你身子还没好,别断了汤药。”

  杨烨强忍苦楚,涩着嗓子低声道:“谢谢,谢谢二哥。”

  杨琼目光复杂的看着杨烨,“你,”他顿住,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声,拍了拍杨烨的肩膀,“今后保重吧。”

  杨烨点点头,再无一言。

  尽管他千般万般的不愿,可这事注定不得两全。

  杨烨一路不停的奔回城郊,远远的,刚看见小院子,他就开始喊人,一声声的喊着山雪。

  往常他从外边回来,段山雪要么倚在门口等他,要么听到他的声音便迎出来,笑眼弯弯的叫阿烨。

  可这次他喊了这么多声,没有人迎出来,也没有人应了。

  杨烨推开柴门,慌里慌张的跑进屋里,就两间小室,他里里外外的找,像得了失心疯,不停的喊山雪。

  也许是身体过于虚弱,又急奔了一路太累了,他头晕脑胀的,扑坐在桌边,小木桌上的茶杯差点滚落到地上。

  “山雪……”杨烨喃喃的念着,环视着这个几乎一目了然的小屋,眼前模模糊糊,被泪浸的有些看不清东西。

  一切都还是往日的样子,段山雪的桃木梳还放在桌子上,梳齿上还缠着几根发丝。

  屋里没有梳洗台,每天俩人都在这个吃饭喝茶的小木桌边梳头绾发。

  段山雪的头发又黑又滑,他每次为段山雪梳头的时候都把玩好一会儿,有几次他还笨笨的给段山雪编了个小辫子,段山雪由着他,一天都没拆开,他抱着人亲来亲去,看着那条歪歪曲曲的小辫子,喜爱的不得了。

  杨烨抓着桃木梳,把上面的发丝小心的拉下来,攥在手心里,贴到唇边,哽咽不止。

  发丝的余香隐约仍在,可心爱的人却不在怀。

  “山雪!”杨烨跑到院子里,对着茫然的天地,声嘶力竭的哭喊,“山雪!你回来!”

  回应他的,只有阵阵凄冷的风,吹的人身心都凉了。去年的春风那样和暖,而今年竟这般萧然。

  挂在晾衣绳上的衣服被风吹的荡来荡去,拂到了杨烨的脸上,让他有一种被抚摸脸颊的错觉。

  他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是他的外袍,应该是段山雪昨天洗的,还有些潮。

  “山雪……”杨烨抱住那件潮湿的外袍,心肝惧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