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这集会上,青离看出了两件事:

  第一,达延的权威还不够稳定,这也难怪,黄金家族的内讧不是一两天了,篡弑的事时有发生,达延号称是蒙古大汗,但个个部落其实都呈现半独立的状态,远有强敌瓦剌,近有右翼势力,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今天可能还是高高在上的大汗,明天也许就变成他人脚下的头颅。

  第二,达延希望,很希望,她是蒙古公主。他的轻信与急切甚至让青离感到意外,但人之所以被骗,都是因为他们自己选择相信,不是么?

  

  奔·逃

  

  (她在心里大骂自己,这辈子要是再多管一次闲事我就不姓柳!这一刻的她好像忘了,她本来就不姓柳……)

  冰蓝色的天空飘过几分轻纱似的云气,淡淡的早春阳光洒下,几只草原雕在缓缓盘旋。无边无际的苍穹笼盖着同样无边无际的青野,残雪化处,遥遥看得一片新碧的草色,近瞧却又似有似无。远方,洁白的羊群片片云朵般飘动,九曲回肠的高亢“花儿”出自少女们的喉咙;近处,剪不断的炊烟直上天际,牧人们开始为接羔而忙碌,因为羊羔在春季出生,才最容易存活。同时,母马也开始产下马驹,新酿马奶酒的清香在空气中不绝浮动。天地有大美不言,古人诚不我欺矣!

  青离咳了两声,收回眼睛,提醒自己可别忘了,自己是在侦测地形。

  披着狼皮的小绵羊心怀鬼胎地在狼群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达延每天下午来看看她,话不多,至多问问吃住习惯之类,但眼睛总是弯得月牙一样。另外说是保护也好,服侍也好,监督也好……他还派了七八名随从给她。

  不过青离当然没有放弃逃跑,只是因为现在情况缓和,她想谨慎些,尽量让成功的把握再大一点,因此见天地带着七八个拖油瓶在外头晃,推说观赏风物,实则侦查路线。

  “那是什么?”青离看到路上一个男子牵着马,马背上一块洁白晶莹的石头状物事,中间有一小孔,以细牛皮绳贯穿,便好奇地问侍女其其格。

  其其格这名字在蒙语是鲜花的意思,她因汉话说得好,而被指派给青离,是回汉蒙多族的混血儿,面貌上回鹘人的特征多些,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不符合蒙古的传统审美。

  “是盐。”她答道。没对青离称敬称,是因为不知该称呼什么。“盐?”青离惊愕,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盐。

  “咸水泡子。”其其格边说边比划,“盐湖有的地方干了,就露出来,用斧子砍下来,就是一大块盐,采回去不用再熬了。”

  青离讶异而快活地笑起来。她见过海边晒盐,白花花的一片。可原来,世界是可以很不一样的。

  在这边,已经看过不少新鲜而美丽的东西,她甚至想,如果那狼牙真是她的,做个蒙古公主似乎也不错。不过就在下一刻,她又见到令人齿冷的情景。老天爷就是如此,仿佛开玩笑般,完全不顾人感受的落差。

  那是一间石头垒成的大羊圈,厚重的木门上落了大锁。不过里头关的并不是羊,而是人,嘤嘤的哭泣声从里面传出来,引得青离不由下马,趴到缝隙上看去。

  这一看,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里面是三四十个女人,年纪大的约三十多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六岁,皆赤裸上身,直接披着破旧的羊裘,拥聚在一盆小小的炭火前,低声啜泣。 青离看清,正对着的她的一人正是来时在她旁边的微胖女人,胸部像两只白面口袋般耷拉着,上面有许多新鲜的伤痕,打绺的头发散乱蓬松,正眼神空洞地看着火盆。

  她一下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无语地退回马上,面上装得视若无睹,心里却不禁气血翻涌。但她能怎样呢?自己此刻没坐在里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这时节,一骑飞驰过来,跟其其格说了些什么。其其格再转述给青离:“满都海可敦要见你。”

  “可敦?”青离知道可敦是可汗妻子的称号,类似于汉族的皇后,不由心下一紧,暗想阿弥陀佛,我只想赶紧跑路而已,对你们家公狼完全没兴趣……事情可万万不要变得太复杂啊。

  可敦的帐子建在湖畔,银顶反射着白色的阳光。进去后,青离见到的正是那天集会时坐在达延左手、有了些年纪的女人。

  在路上,青离向其其格打听了可敦的事,已经吃惊过了:她,满都海赛音,曾经是达延的婶婶,不过现在是他的可敦。她在三十多岁时把自己嫁给一个六岁的孩子,并扶助他这个黄金家族唯一所剩的幼子,登上汗位。形成了这一桩荣耀却又有些难以想象的婚姻。

  帐子里,满都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听不出情绪,但汉话可以称得上标准:“你是不是巴图的妹妹?”青离稍愣了一下,达延其实只是个音译的称号,巴图蒙可才是名字,不过她还是习惯叫达延。

  “回可敦的话,是可汗说的,我自己记不得了。”她尽量让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那你想不想呢?”可敦的话还是淡淡的。

  “可敦见笑了。这个福分,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又不是我想不想就能决定的。”青离脸上赔笑,心里一团狐疑: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福分啊?”满都海的目光落向稍远处,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青离说话,“你觉得一个孩子六岁登上大汗之位,是不是福分呢?”

  “自然是天大的福分。”青离客套。

  “那一个孩子四岁设了阿爸和额吉,又怎样?”

  “……”

  “将我的见面礼呈上吧。”满都海又开了口,倒省去了青离不知如何回答的尴尬。

  侍女立即捧上一个牛皮的酒袋,拎在手里约有两三斤重,清冽的香气从盖口不绝溢出。

  “这是上好的奶酒。巴特尔总说,有这个,命都能不要。”满都海继续絮絮说道。

  青离的脑子飞速运转,听其其格说过,巴特尔是此处最好的马倌,选马驯马、骑术箭法都属一流,常常被姑娘们谈起,唯一的最大弱点就是好酒。那么,满都海难道是在暗示着什么?

  这个疑问似乎在晚上便得到了解答,平时围着青离绕来绕去的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地都被“凑巧”安排去做其他事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青离从远处瞧着巴特尔盯着面前无主的上好奶酒,理性逼迫着他远远地转圈,感官却又诱惑着他每次都转了回来,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酒塞,片刻后醉倒在地……

  于是青离野兔一样从草窝里跳出,从他身上搜出令牌和短刀,本来也想拿走弓箭的,因为他仰面醉倒,压在背后,青离怕动作太大会弄醒他,急切间便没有取,而是蹑手蹑脚靠近马群,争取逃亡的重要工具。

  蒙古人对马的感情极深,凡马具,不放在人走路时需要跨过的地方,以免亵渎。选取良马,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将母马拴在高山绝顶之上,令其嘶鸣,马驹在山下听到母亲的叫声,自然奔腾向上,最先登至山顶者,便是蒙人眼中的璞玉浑金,被交由最好的马倌精心打磨。上了战场,即使在水草不足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七八天仍能不惧山岭险峻,驮载主人奔驰,如此在历史上留下了乌珠穆沁马令人生畏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