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80章 狂骄

  相比起荒漠边缘的鏖战,亟雷关内可谓一片平和。

  蓝祈果真就像他保证的那样,无比乖巧地等着夜雪焕归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窝在帅府中,带着玄蜂在演武场上训练。

  自入冬以来,他就再没和玄蜂做过这种敏捷性的训练。丹麓的冬季冷得厉害,他实在倦懒得不想动弹;年关以后又局势混乱,也没那个心思。几个月不曾好好锻炼,他只觉得自己像只刚从冬眠蛰伏中醒来的小动物,浑身上下都锈得发僵,乃至于在宫中暗探时都被发现了行迹。而今好不容易得了空,又有这么大一片演武场,自然要充分利用。

  玄蜂是夜雪焕的护卫军,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作战军队,故而他出征之时只会带最有经验的一小部分,而留在关内的都是些热血小青年,大多和蓝祈差不多年纪,南巡之后都对他崇敬有加,也乐于接受他的指教。尤其统领和主子都不在,就更加肆无忌惮,全都真刀实枪地和蓝祈打攻防,在整个帅府范围内玩追击;待得天色晚了,甚至还直接在演武场上点篝火,各种烤猪烤羊、饮酒谈笑,添油加醋地给蓝祈讲述夜雪焕的光荣战绩,间或偷偷说些童统领和统领夫人之间的情趣小故事,然后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蓝祈虽然不饮,但这些趣闻逸事也让他听得津津有味。他自小体弱,即便没有练就这一身潜隐的特殊功夫,也不可能像夜雪焕那样驰骋沙场;但内心深处总还是有些男子该有的豪情壮志,在某些时候也会渴望这种营帐之中的友谊。

  诚然无人敢调侃他,但看这些年轻的侍卫们勾肩搭背、相互讲着荤笑话,也颇觉有趣。

  一名小侍卫喝高了,见他支颔微笑,眉眼轻轻弯起,唇边勾着两颗浅浅的梨涡,居然情不自禁地脸红了,口齿不清地说道:“蓝少爷,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场间沉默片刻,程书隽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其他侍卫也纷纷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一面喊着“赶紧闭嘴”、“让王爷听到你就完了”云云。

  蓝祈莞尔,在玄蜂眼中,他始终是夜雪焕一个人的所有物,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真正融入其中。有得必有失,他得了夜雪焕的一份真情,便再无法拥有这种寻常人的笑闹喜乐。

  虽不能说全无遗憾,但他从未后悔。

  他倒是过得潇洒,其他人却都心痒难耐。夜雪焕在时无人敢表露,此时他出了关,便人人都想试探,偏又鼓不起这个勇气。

  林熙泽倒是三天两头往帅府跑,但程书隽大抵是得了夜雪焕的吩咐,总能找到理由把他挡在门外。上午去时说蓝祈在沐浴,下午去时在午憩,晚上去时已经歇了,总之都十分蹩脚,又显得十分矫情,一听就是随口胡扯,故意摆架子不想见,姿态摆得非常高,全然一副目中无人的嘴脸。

  林熙泽一口气憋得简直快要吐血。

  他先前欺负蓝祈不懂军中规矩,抢着给夜雪焕递了助阵酒;而这递酒是有讲究的,上阵前是谁递上去,归来时便也要由同一人再递上归阵酒,取意有始有终、有去有回。

  他如今在军中还是个青头新兵,林远不敢放他去巡边,只能让他在出阵前递递酒过过干瘾。以往夜雪焕出巡,助阵酒都是林熙泽来递;此次夜雪焕也如往常那样接了,并未特地要求蓝祈来递酒,林熙泽就有些飘飘然,觉得夜雪焕似乎也没有多看重蓝祈,说到底不过是个小情人,比不得他们多年的军中情谊。

  目送夜雪焕出关之后,他转头就想去嘲讽两句,却见蓝祈已经转身进了帅府,只留给他一个无比矜持又傲慢的背影;那种感觉很微妙,他似乎知晓林熙泽在耍小聪明,却完全不屑一顾,一股子优越感浑然天成,仿佛林熙泽根本就不配与他相争。

  这场较量根本还没开始,林熙泽就觉得自己已经先输了一回合。

  但他绝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

  蓝祈可以对他避而不见,但总有不得不见的,比如特地从邻郡沧珠郡赶过来的姚烈姚老元帅。

  姚烈自然不是来见蓝祈的,而是为了姚潜的事来找夜雪焕,只是晚了一步,没能赶上。

  他先是收到夜雪焕那封把姚潜夸得天花乱坠的信,后又听闻姚潜加官进爵,挂了金翎,高兴之余又觉十分莫名其妙,连去几封信询问原委,直到五月才收到姚潜的回信,知道他居然连情况都没搞清楚就跟着夜雪焕和莫染闯宫勤王,一口气差点就没提上来。

  他了解姚潜的性子,知道这小子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匆匆赶来亟雷关找夜雪焕询问详情;谁知他新封了亲王还如此尽职尽责,第二日就出关巡边,只能等他回来再谈。

  等待期间,不免也就听说了种种关于蓝祈的传闻,想起姚潜亦曾在信中提及,说他“文武双全”、“深不可测”,只是老元帅当时光顾着生气,未曾关注;既来了亟雷关,少不免就想见见。

  林熙泽一见机会难得,连忙主动要求陪同。

  两人来到帅府时,蓝祈正带着一群玄蜂侍卫训练感官。程书隽领着两人来到演武场,就见三个小侍卫蒙着双眼,手提长剑,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看似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但姚烈数十年带兵训兵,一看就知这三人其实又紧张又茫然。

  蓝祈一身窄袖短靴的轻便装束,手里拿着根长戒尺,脚踝上绑着颗紫铜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煞是好听;三个小侍卫就随着铃铛响动的方位不断转动脑袋,长剑前指,很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另有几名年纪稍大的黑衣侍卫立在演武场边缘,满脸揶揄地围观看戏。

  见了来人,侍卫们当即就想过来行礼;姚烈看着有趣,便抬手示意不必出声。蓝祈自然也看见了,遥遥对老元帅颔首见礼,转头却一尺子往中间那名小侍卫胸口抽去。

  旁边两人听到轻微的破空之声,立时往左右两边躲开;中间那个亦有所觉,回剑护在胸前,同时向后闪避,然而还是慢了半拍,被蓝祈一尺子抽中胸口,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

  旁边几个围观的侍卫很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蓝祈道:“你叫什么?我打得很重么?”

  小侍卫哭丧着脸道:“没有,是我没反应过来……”

  蓝祈屈指在戒尺上轻弹了一下,淡淡道:“我手中的若是刀剑,你可就连叫的机会都没有了。”

  小侍卫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却也不敢反驳,虚心道:“是,我再练。”

  旁边两个幸免于难的亦在偷笑,蓝祈瞥了他们一眼,移步转身,踝上的铃铛竟丝毫未发出响动,一人一下,抽在了侧腰上。虽然下手不重,但这个位置明显比胸口要疼上许多,那两人嘶嘶地抽着凉气,捂着侧腰跳了起来;其中一人直接摘了眼带,忿忿道:“蓝少爷你是不是作弊把铃铛摘了!怎么没……”

  话音未落就看到了蓝祈踝上好端端系着的铃铛,悻悻地噤声了。

  “没声音你就察觉不到了?”蓝祈眉梢微挑,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香球,“刚刚点的香丸,这么重的香气,你闻不出来?”

  侍卫差点哭了:“这也太难了!”

  “是很难,但并非做不到。”蓝祈收了戒尺,让其余两人将眼带摘下,“好好练,以后能救命的。”

  侍卫们齐声称是。

  蓝祈点点头,正准备弯腰把铃铛解下来,一旁看了许久的林熙泽突然嗤道:“这练了有何用?战场上人声嘈杂、血气冲天,光靠躲怎么救命?”

  他自以为有理,态度很是嚣张;周围几个玄蜂侍卫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只有蓝祈心平气和地给他解释:“玄蜂是容采的护卫军,本就不必上战场,需要躲避的也多是暗箭而非明枪。林小公子虽善战,但若世间诸事都能用打打杀杀来解决,反倒容易得多了。”

  林熙泽自己送上去被怄了一口,不仅没能嘲讽得了蓝祈,还被他变相地嘲讽天真无知,顿时恼羞成怒,冷哼道:“你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自己又有何本事?”

  蓝祈暗暗撇嘴,他如今的小脾气越来越爆,有时连夜雪焕的账都不买,不过是看在林远的面子上才强忍着没给林熙泽一顿收拾;这会儿被人上门挑衅,自然要愉快地接受,于是也不解铃铛了,伸手向一旁的小侍卫要来了眼带,一边对林熙泽道:“林小公子可以自己来试一试。”

  林熙泽喊道:“试就试!”

  当即就要去取兵器。

  姚烈有意要看看蓝祈的手段,是以并不阻止。程书隽更是个不嫌事大的,之前见林熙泽对蓝祈百般针对,早就心怀不满,想找机会杀杀这小子的气焰;最主要是他跟着路遥混久了,满肚子都是咕噜翻泡的坏水,特别热衷于戏耍这种眼高于顶的骄狂少年,于是故作为难道:“蓝少爷,还是别了吧,王爷吩咐了不让您到处惹事的……”

  场间的玄蜂侍卫们纷纷附和,林熙泽不屑道:“这事算我惹的,行了吧?”

  程书隽唯唯诺诺,假装不敢说话。

  林熙泽嗤了一声,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杆长枪。

  他见之前侍卫们都用的真剑,也就不和蓝祈客气;程书隽见状,又赶忙劝道:“林小公子,别用真的啊,万一伤了蓝少爷,我等不好向王爷交代啊。”

  侍卫们又纷纷附和,蓝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们一眼,顺水推舟地接下了这激将法:“无妨,他伤不到我。”

  林熙泽果然冷笑了一声。

  程书隽唉声叹气,退到一边看戏去了。

  蓝祈将眼睛蒙住,负手立于演武场中央,淡淡道:“我先和林小公子说清楚,便是容采想要伤我,至少也要两百招后才有可能找到机会。林小公子先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免得一会儿体力不支。”

  林熙泽气得额角都在跳青筋,趁着蓝祈说话的档口,枪尖倒转,缓缓刺了过去。

  他无意真的伤了蓝祈,亦不知轻匿两术的厉害,以为他不过是五感灵敏,只要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攻,点到即止地碰他一下,能嘲笑他装腔作势即可;谁知枪尖才向前挪了两寸有余,蓝祈就轻巧地向后退了一步,踝上的铃铛随之一响。

  这铃铛先前是用来让侍卫们听声辨位,此时却是在妨碍蓝祈自己的听觉,然而他竟似乎全然不受影响。林熙泽踮起脚绕到他背后,这次刺得更稳更慢,蓝祈却依旧避得轻而易举。

  林熙泽怒了,没耐心再耍小花样,长枪舞得虎虎生风,蓝祈却始终游刃有余,双手一直负在身后,甚至一直都背对着枪尖,活像浑身上下都长了眼睛一般;那颗紫铜铃铛更是响得欢脱,几乎能盖过舞枪的风声,听上去像是某种无言的嘲讽。

  到了两百招开外,林熙泽已经满头大汗,烦躁得几欲爆炸,直接把枪一扔,怒道:“一味躲闪,算什么本事?!”

  蓝祈听他放弃,也就退开几步站定,解下眼带,不咸不淡地回道:“的确算不得本事,但林小公子也奈何不得我。”

  “你……!”

  林熙泽气到语结,程书隽还要火上浇油:“林小公子,您别看蓝少爷躲得轻松,其实真的很难的。”

  林熙泽冲上前去,一把抢过蓝祈手中的眼带,蒙上双眼,寒声道:“我倒要看看有多难!”

  话音未落,就被戒尺直接抽在了屁股上,啪地一声甚是清脆响亮。

  林熙泽:“……”

  接下来的场面可谓惨不忍睹,任凭他枪花挽得多快多滴水不漏,都躲不开蓝祈鬼魅一般从各种刁钻角度抽过来的戒尺;耳朵和手像是分属于两个人一般,明明听得铃声响动,动作却偏偏跟不上,就是慢上一拍。

  视觉本就是人最信赖的感官,其他感官都会在平日里被不自觉地忽略;而一旦失去视觉,其他感官陡然放大,若非刻意训练,会出现很多误判,反而无法协调。

  林熙泽不明就里,不知蓝祈为了这身本事付出了多少代价,自食苦果,浑身都被抽得火辣辣地疼;一群侍卫忍笑忍得都快要内伤,蓝祈还凉嗖嗖地总结:“林小公子,你简直浑身都是破绽,不如今后过来和玄蜂一起练练吧。”

  林熙泽甚至都不记得自己那日是怎么回去的,他当年在书塾时都没挨过那么多戒尺,简直又羞又愤,晚上做了一宿的噩梦,梦里满是啪啪的戒尺声、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和馥郁的龙涎香,怎么跑都甩不脱,可怕极了。

  那日之后,林熙泽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反倒是姚老元帅对蓝祈颇为赞赏,一连几日造访帅府,每日与他长谈,最后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此子可期。”

  他甚至觉得蓝祈手拿戒尺的模样很有几分殷老太傅的风范,还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和老太傅说道说道。

  姚烈未等到夜雪焕凯旋归来就先行离去,估摸着是从蓝祈那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早年受过重伤,临老风湿严重,接下来的阴雨天里十分难熬,不愿久留,更不愿让旁人看到自己病痛发作、风烛残年的狼狈之状。军中知他情况,也就不做挽留。

  蓝祈亲自送到关前,老元帅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调侃夜雪焕“眼光真好”,让他日后去沧珠郡作客。

  一众将士看得心情复杂,林熙泽更是郁闷,他在潜意识里对蓝祈已经有些畏惧了,却又顽固地不愿服软;想找他麻烦,又怕再次砸到自己的脚,一肚子怨气无处可发,光是听到“蓝祈”二字就挠心挠肺地烦,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真的跑去和玄蜂一起训练。

  除了感官,玄蜂还会练平衡;别人晨跑是绕墙,他们却要踩着高窄的墙头跑,掉下来就要吃戒尺。林熙泽每日被抽得哇哇乱叫,但到底憋着一口气,居然也进步神速,很快就灵活协调了起来。

  看到蓝祈神情意外却又不得不点头赞他,他就觉得一阵快意自豪,日日都往帅府跑,被抽得不亦乐乎还不自知。

  蓝祈对他亦有所改观,到底是将门之后,再怎么年少轻狂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天赋,加以时日必能成才,只是被保护得太好,欠缺了点受挫的经验。他倒是不介意做个恶人,若能为夜雪焕减轻一些边关上的负担,他很乐意为这位林小公子的成长提供一份助力。

  又过几日,夜雪焕大败边蛮的消息传回,全军振奋,自然要好生庆祝一番,当晚便开宴摆酒,畅饮达旦。酒局散后便是赌局,这几乎已成了军中的传统;军中之人又都精力旺盛,直到天亮也依旧喧闹不止。

  西北军中最流行的玩法是从西域流传而来的杨牌,因为牌面以胡杨木的树皮所制而得名,传入重央之后改良成竹签,三或四人一局,开局依次抽牌,轮流坐庄,每轮由庄家出牌,玩家跟牌,牌面最大者吃牌,最后以吃牌多少定输赢,庄家翻倍。

  这原是西域异商在漫长枯燥的行商途中聊以解闷的游戏,是以规则简单,一局的时间很短,牌面的花色和数字也不多,但组合起来却千变万化,尤其当中还有两张特殊的大杨牌,可当做任何牌面使用,时常能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使得整局走向峰回路转,不玩到最后根本不知谁会是赢家。

  比起重央那些传统的赌法,杨牌更依赖于头脑而非运气,花样也更多,更有可玩性,与西域通商之后就迅速蔓延全军,并且长盛不衰;据说如今民间也玩得很多,甚至贵族命妇们在深闺之中也以此消遣,可以说是目前为止流传最广的舶来品之一。

  西北人普遍豪爽率直,玩杨牌时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考虑别人的牌路,换言之就是水平普遍很臭,大家都半斤八两,偏偏还特别乐在其中。而林熙泽到底年纪轻脑子活,在一干矮子之中鹤立鸡群,一晚上连战连胜,人就飘了起来,好了伤疤忘了疼,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挑衅蓝祈的由头和底气,于是喊了几个将士,兴冲冲地就去了帅府。

  其时天方大亮,蓝祈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地出来,就见林熙泽端着一脸不怀好意的谄笑,慢条斯理地问道:“小蓝少爷,会玩杨牌吗?”

  蓝祈故意沉默了一下,答道:“略懂。”

  林熙泽一听就来了劲,拉着左右一起盛情邀请他去营中玩几局,美其名曰是为夜雪焕的大捷庆祝,玄蜂营的弟兄本也该参与,却为了护卫蓝祈,只能留守帅府,若是蓝祈不去,未免太不讲人情。

  程书隽也来了劲,又假惺惺地为难道:“还是别了吧,让王爷知道我们带蓝少爷去营里玩,回头该怪罪了。”

  林熙泽果然又上钩了:“都是男人,去营里玩又怎么了?容大哥若是怪罪,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程书隽找好了背黑锅的,这才小心翼翼地征询蓝祈的意见。

  蓝祈哪能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副自己无甚兴趣但为了能让玄蜂尽兴才勉为其难答应的模样,懒懒说道:“既如此,你去把营里的弟兄都集合一下,我换身衣服就去。”

  程书隽和林熙泽各自暗中得意,蓝祈也不点破,慢悠悠吃了早饭,换了一身宽袖长袍,领着一群玄蜂侍卫,施施然进了军营。

  军营之内酒气冲天,地上少说摆着四五十张小矮桌,大大小小的将士席地而坐,一个个眼中都血丝遍布,显然一宿未眠,居然还都玩得精神抖擞的。倒也不全是在玩杨牌,还有些划拳和推牌九的;摇骰掷银、欢呼吆喝、哀嚎怒骂,各种声音汇成一片,好不欢畅。

  蓝祈甫一进门,清雅的龙涎香气立时就将发酵了一夜的难闻酒味冲淡了些。他并不喜欢这样杂乱的环境,却也没在脸上表露出来,让玄蜂们自去玩乐,只有程书隽带着两个小侍卫跟着他。

  林熙泽亲自接待了他,另喊了两个军中好友,取来牌组,重新开了一桌。有些正歇息着的将士见状,三三两两地围上来观局。

  桌前一人正洗着牌,看蓝祈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淡模样,笑嘻嘻地问道:“小蓝少爷想玩多大?”

  蓝祈掏出钱袋,从中抓了一把金豆子,噼里啪啦地撒在了桌面上。

  一时间,桌上桌下,全都目瞪口呆。

  程书隽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替他把金豆子重新装好,一边尴尬圆场:“蓝少爷啊,军中可不是这样玩……”

  他自掏腰包,摆了十枚铜板在蓝祈面前,“这样就差不多了。”

  普通将士的军饷当然没那么丰厚,军中更无甚花钱的机会,多数人都寄回乡里给家眷,自己只留些酒钱,平时玩十个铜板都算是大的了,这一把金豆子撒下去,简直让人大开眼界,感觉满世界都成了金灿灿的一片。

  蓝祈对军中玩多大确实没有概念,这杨牌也是南巡时玄蜂教他玩的,夜雪焕当时给了他一大笔赌资,但当然也没人敢真的和他有金钱往来,一般都是由他给每人发一把金豆子,散场后无论输赢,都是要还给他的,本质上根本就不算是赌。

  这是只有玄蜂才知道的内情,但此时在众将士的眼中,蓝祈已俨然成了一只人傻钱多的待宰肥羊;林熙泽更是心花怒放,认定蓝祈的确是个新手,踌躇满志地要在牌桌上好好扳回一局,最好把他那袋金豆子全都赢来,让他再也无法在自己面前嚣张傲慢。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蓝祈所说的“略懂”只是因为玩得少,所以稍显生疏,牌面组合不甚灵活,但并不代表他玩得差。

  事实上,他玩得少也是因为教会他玩的玄蜂们很快就不愿意和他玩了——旁人都是手上有什么就出什么,先挑大的出,他却会记会算,往往一局还不过半,每个人手里的牌面就全被他看透了,甚至庄家接下来的牌路也能被他算个七七八八,还能扬长避短、丢车保帅,哪怕实在抽了一手烂牌,他也能把别人的牌面全都搅乱,最后就算赢不了,也绝不会是输的那个。

  若是轮到他坐庄,那几乎就是一路吃牌吃到赢,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玄蜂当初与他玩时,一袋金豆子要不了几局就全回到了他手里,一众侍卫输得哭爹喊娘,蓝祈自己也觉得索然无味,新鲜劲还没过就失了兴致。

  此时一群老手卯足了劲要陪他玩,开始时还有输有赢,但很快就让他玩出了门道,牌路大开,组牌方式变化多端、层出不穷,周围人全都看傻了眼。坐庄时更是大杀四方,出牌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刚抽完牌就已经算好了所有路数,无论多烂的牌都能被他打出花来。

  最可怕的是他始终面色平淡,甚至还在不停打呵欠,一副赢得太轻松所以很无趣的模样,简直让人恨得牙痒,却又不得不道一声佩服。

  围观的将士越来越多,不断有人赌性上头,不信邪要自己上阵试一试,无一不是输得眼红脸绿、惨淡离场,只有林熙泽还在苦苦坚持,但也已经满头冷汗。矮桌上甚至都已经堆不下蓝祈赢来的赌资,程书隽和两个小侍卫就替他捧着,满脸的奸计得逞、幸灾乐祸,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

  到了午时,蓝祈主动喊停。肚子饿是一方面,他也并不想把林熙泽的底裤都赢过来。

  他也无意真的赢钱,本想还回去,军中那些赌徒却都不依,非要愿赌服输,他不收就是瞧他们不起,几个脾气暴躁的险些都要急眼。蓝祈无奈,只得让程书隽拿去换了酒菜,晚间又请了一顿,做了个顺水人情。

  第二日都不用林熙泽再提,就有人请了蓝祈去营中继续玩。输赢都在其次,很多人都围着他虚心学习,不断问他为何要如此组牌、如此出牌,如何推算其他人的牌面,完全把林熙泽这个曾经的杨牌高手晾在了一边。蓝祈也只得一一作答,再拿赢得的钱来请酒,陪着玩了整整三日的杨牌,差点都要玩吐了,却也在军中博得了无数好感。“小蓝少爷”这个称呼原是林熙泽带头喊的,充满了戏谑的味道,如今被军中将士挂在嘴上,反而多了几分亲近爱护之意。

  林熙泽再一次自掘坟墓,还赔了几个月的零花钱,气得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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