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79章 功戮

  亟雷关沿线共有大小数十个村落,占据了荒漠边缘最后一点尚有生产力的土地。边民生活困苦,重央曾试图将关外村落迁移进关内,但最终未能实行;一是边民不愿放弃代代生活的土地,二是自西域通商之后,这些西岭沿线的村落都可为往来商队提供住宿和补给。

  西域通商有南北两条路线,北路是从亟雷关沿长隅山往南,绕过荒漠的南部边缘,到达西域诸国;南路则是从云水关出发,借道西越,穿过西岭山区外沿,再向北进入西域。两条路从距离和时间上都差不多,北路有边蛮,南路有沙寇,危险程度也不相上下。但相对而言,异商更喜欢走北路,因为西北百姓淳朴好客,而南境从商人到官员都机敏奸猾,不太好打交道;重央的商队则更喜欢走南路,因为云水关比亟雷关容易通行得多。

  自六月起,西北即将进入为期三个月的暴雨时节,荒漠边缘的干涸土地陡然获得大量水分,立时就会变得松软泥泞,车马难行;而在腊月正月间,北岭袭来的风雪又会使得土地冰封,同样难行。西域路途遥远,车队载货又重,单程就差不多要走上两个多月,而北路一年里倒有五个月难以通行,从这个角度而言,南路的确要畅通得多;但自去年七月的云水关兵乱之后,西南局势天翻地覆,如今又开了战,重央新帝御驾亲征,西南诸国无一幸免,南部商路暂时被切断,只有走亟雷关。

  如今已是五月,天气回暖后出发的商队陆续都要到达,既有异商,也有从西域返回的重央人,整个长隅山沿线比往日里热闹许多,还满载着各种货物,自然都是边蛮眼中的肥羊。

  商队自己都雇有护卫,但按照重央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协定,只要进入长隅山范围内,西北边军就有义务保障其安全,是以长隅山沿线的村落中全都设有烽火台,每三十里就有驻军岗哨,虽然人数不多,但胜在布设密集,一旦出现险情,随时可以驰援。

  这是当年姚老元帅亲自做下的部署,所有的岗哨位置都经过了精准的实地勘测,确保每一处村落都可以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得到支援,而亟雷关内的主力军队也能根据烽烟准确判断敌袭的方位,可以说是一套十分严密而系统的防御网,一度让边蛮无计可施;而在往后几十年的交锋中,边蛮也逐渐摸出了应对之法——只抢不杀。

  边蛮虽然向来都集体出没,但因为生存环境的原因,更强调个人作战能力,有团队协作,但无甚友爱互助可言。在与野兽搏杀的过程中,若是有同伴受伤,绝不会有任何一个边蛮去救,因为这个受伤的同伴会拖累其他人,造成更大的损失。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伤者,各自逃亡,而那些自知无法逃脱的也会毫不犹豫地自尽,以免活活被野兽撕扯至死。这是这个种族千百年来在荒漠中磨练出的、强大而冷酷的心性,但重央人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边蛮早已发现,若是在抢掠之后大肆杀戮,重央边军会奋起追杀;但若留下活口,边军就会为了优先救治伤者而放松追击力度。边蛮没有驯养战马的条件,偶尔从商队中抢些驮马和骆驼,也无法用于作战,只能作为口粮,袭击村落时全靠两条腿,自然跑不过重央的骑兵;杀人是需要时间的,在严密的岗哨网下,边军来援极快,时间拖得久了,反而难以逃脱。

  重央边民也知道边蛮实际上无心恋战,为求保命,也不多做抵抗,更会把最重要、最难获取的米面一类藏入地窖中;而边蛮也不屑抢这些精细的吃食,一般只抢些挂在外头的风干肉类,囫囵一把,拿了就跑。就算是抢掠沿途的商队,也只抢水粮、毛皮一类的实用物资,金银财物一概不要,倒也不会给商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双方虽是世代仇敌,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某种微妙到简直可以说是滑稽的默契;在收成好的年头里,甚至还会有些心软的妇人同情边蛮吃不饱穿不暖,故意在外头多挂些肉干的。

  身为边军统帅,夜雪焕对这些情况一清二楚,对于边民这种变相的纵容很是无奈,但也不能指望他们像军人一样英勇无畏,更不能要求他们豁出性命来护卫物资、拖延时间,只能以安抚为主,间或提供一些补助,以维持边境安稳。

  他此次出关带了三千人马,沿着长隅山一路南行,视察开春时遇袭的村落。边民们远远看到有军队行来,不仅打出了西北边军的击尾雷鱼旗,更有夜雪氏的黑龙王旗,个个喜出望外。

  边境村落穷苦,屋舍简陋,道路狭窄,军队自然进不去,边民就争先恐后地出到村口叩拜迎接;大大小小的商队也都自发献礼,甚至还有西域异商用或流利或蹩脚的重央官话表达崇敬之情。

  夜雪焕倒也不反感这些热情,只是他还在行军途中,不方便带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于是一一微笑婉拒,并嘱咐商队都尽早入关,好让边民做好迎接暴雨季节的准备。

  如此行进了七八日,已接近长隅山与西岭的交界处,再往西就是戈壁荒漠,再无村落了。

  五月已经过半,早就不复出关时那样的好天气,连日来都阴云密布,并且压得越来越低,天尽处已经隐隐能看到黑色的雷云,眼见着暴雨就要来临。

  此时天色已昏,夜雪焕朝着荒漠深处眺望一番,传令就地扎营,次日一早返回亟雷关。

  林远颇觉意外,讶道:“还道你会再往荒漠里行进一些。”

  夜雪焕摇头笑道:“雨季将至,不必冒险。何况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呢。”

  林远深深看了他一眼,先前一直找不到由头详问,此时他自己开了口,便也自然而然地调侃起来:“没想到我家女儿竟然输给了那样一个小家伙。”

  夜雪焕失笑,一想起蓝祈,那双向来锐利的凤目也变得柔和起来,“蓝儿很好,林帅日后多相处就会知道。”

  林远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后,低声道:“我听传闻……他是先楚后的人。”

  “……并非传闻。”夜雪焕淡淡答道,“他为母后做了许多事,也为我、为重央做了许多事,他当得起皇兄赐他的金腰牌。”

  林远挑眉道:“你是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夜雪焕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轻笑道:“两厢情愿之事,谈不上什么亏欠和补偿。”

  他对林远的这番试探并不抵触,毕竟是他自己搞臭了自己的名声,全天下人都以为他寡情凉薄,此生都不可能落入情爱之中,甚至不屑于为名利而选择联姻;哪怕真的动了心,对方也必然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中龙凤,要不就是傲视群芳的国色天香,任谁都无法相信会是蓝祈这样长相清淡、不知来历的“男宠”。

  在得知蓝祈与楚后有关之后,所有人又自发地替他找了个合理的借口,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因楚后而起,而非单纯的、真正的情爱。

  出于对蓝祈的保护,夜雪焕可以默许不相干的外人有这种误解;但在林远这样的亲近之人面前,他不愿作伪,也不想隐瞒自己对蓝祈的爱意。

  他对蓝祈的确有歉疚,但那绝非因亏欠而起;正相反,是因为有情,才会格外疼惜他从前的艰辛隐忍。他想要所有人都知道,蓝祈绝非是只光会撒娇的小猫儿,他纤弱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凌厉的锋芒,他的眼眸足以洞悉任何黑暗,他的利爪足以撕裂任何诡计。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蓝儿更懂我。”夜雪焕望着远处的天际,满足地喟叹,“我此生最该感谢母后之事,就是替我留住了蓝儿。”

  林远轻吐了口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知夜雪焕无意再谈,更不可能听进去任何劝诫,不由得苦笑摇头。他倒不认为夜雪焕会被美色、花言巧语或是床上功夫这类肤浅之物所蒙蔽,能换得堂堂荣亲王一颗真心的,也必然只有真心;但他只看到了夜雪焕的义无反顾,在他眼中,这两者之间的付出并不对等,所以也无法坦然接受。

  他倒并非是个顽固迂腐之人,也愿意尊重夜雪焕的选择;只是如此一来,他对蓝祈越发好奇,越发想要了解,那样清淡的面容之下究竟是怎样鲜活热烈的灵魂,能让夜雪焕都爱不释手。

  入夜,边军整顿营地,安排巡夜和值守,生火造饭喂马,一切都井然有序。

  林远与夜雪焕单独在中帐之内,问了些年前宫变的情况;但事涉皇族秘辛,夜雪焕几乎都避而不答。林远知趣地不再过问,转而与他讨论起了西南战事。

  “没想到陛下一朝起势,竟如此有魄力。”林远笑道,“刚刚封禅就御驾亲征,我朝以来还从未有过。”

  夜雪焕却摇头道:“事涉前朝凤氏,他必须第一时间解决,换做是我也会如此。”

  林远蹙眉,想到从去年夜雪焕南巡到云水关兵乱,从颐国遣使到皇城宫变,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环环相扣;刘、楚、南宫三家、南北两府、甚至还有前朝凤氏都牵扯其中,如此庞大的局,根本已非任何一人可以左右。最终结果虽不能说皆大欢喜,朝局却终还是稳定了下来,甚至没让普通百姓感受到任何动荡;这其中的往来博弈、滚滚暗潮,外人绝难想象。

  而更让林远不寒而栗的是,在此期间,蓝祈一直都陪伴在夜雪焕身边。

  ——他突然有些担心起了一上来就开罪了蓝祈的林熙泽。

  未及细想,帐外忽有探哨来报,荒漠之内隐有人影向外移动,疑似边蛮出没。两人顾不得再聊,立即出了中帐,派遣斥候探查,号令全军警戒,披甲备马,随时迎战。

  夜雪焕登上一处高地,黑夜之中难以视物,却也勉强能看到荒漠深处慢慢靠近的绰绰人影,那种散而不乱的行进方式一看就是边蛮,人数暂时还无法准确判断,但至少也在两百人朝上。

  从军队的角度而言,两百人简直不值一提;可若是要抢掠手无寸铁的边民,这绝对算得上是一支大部队,足以横扫长隅山沿线的大半村落。

  事实上,边蛮这个种族究竟有多少人,至今也不曾被探明。他们潜藏在荒漠深处,只有最骁勇无畏的战士才会来到荒漠边缘,带着硬骨弓和狼牙箭,从重央的铁骑之下抢夺赖以为生的物资。

  直到夜雪焕当年深入荒漠之中,被三万边蛮围困,九死一生地回来,整个重央朝野都震惊无比,才知道边蛮原来竟有那么多人,由蛮王带领,虽无装备马匹,但有一定纪律性和组织性;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那并非一场遭遇战,而是明显的伏击。

  夜雪焕不曾声张,回去之后全军严查,果真揪出了刘家的暗桩,严刑逼供之后获知是刘家派人假扮商队,故意让边蛮劫掠,告诉边蛮军队中有大量粮饷和军备,并泄露了他的行军路线和军队人数。边蛮被这巨大的诱惑所吸引,但或许就连刘霆都没想到,边蛮居然能集结这么多人,而夜雪焕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边蛮在那一战中的确也只是优先抢夺物资,夜雪焕中箭之后,楚长越也发现了这一点,带人固守高地,陆续抛下军粮,甚至驱赶战马下坡,假意示弱,为夜雪焕争取了三日蛇眠假死的时间。边蛮粗鄙,不懂这种缓兵之计,只以为重央人畏死,企图苟延残喘,于是在坡下大肆欢庆,等着边军主动奉上物资,却等来了夜雪焕的疯狂反杀,不仅伤亡惨重,还赔上了蛮王的性命。

  在那之后,夜雪焕就彻底记恨上了刘家,开始与刘霆正面相抗;而边蛮也再不曾有过那般大规模的群体出没,甚至有时还会主动避让边军部队。

  边军此时在荒漠外围扎营,营区灯火通明,边蛮当然不可能傻到主动过来袭营,所以才要趁夜绕开。如今对边蛮来说确实是个好时机,雨季将至,商队密集,巡察的边军又刚刚经过,后方必然松懈,但他们也委实运气不好,碰上了夜雪焕亲自巡边。

  夜雪焕召来亲兵,吩咐道:“不必拔营,按兵不动,待边蛮过去之后再绕后包抄。在此之前,先让斥候探明人数和战力。”

  亲兵领命而去,林远见他眼中锋芒,知道这只怕又是一场全歼战,不由得哑然失笑。他已卸任边帅,除非情况特殊,不会再真正上前线,最多不过坐镇后方,领兵冲阵之事自然由夜雪焕去做。只是每每目送夜雪焕上阵,不免有些怀念那些血染黄沙的燃情岁月;可再看看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的亲王,想到他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又油然而生一股自豪。

  ——没做成女婿,委实有些可惜。

  边蛮的夜视力比重央人好上太多,黑夜之中也行动如常,如同一支警觉而静谧的狼群。夜雪焕恐打草惊蛇,让骑兵反方向慢行,在后方散开成扇形,等候指令。

  这该是入夏之前的最后一波边蛮袭击,必然来势凶猛。狼牙箭威力虽大,却因为箭镞太重而射程偏短,距离一远便无用武之地。边军皆知这一点,所以绝不会在交战最初打白刃战。夜间视线太差,不适合远攻,为求稳妥,还是要等到天明。

  夜雪焕不急不躁,按照斥候不断报来的消息,在脑中描绘着敌我双方的阵型部署,一边计算着双方距离,一边驱策着青电,沿着高地缓缓朝边蛮行进的方向移动,不远不近地跟在后方。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雷鸣,伴随着微风拂过矮草的簌簌声,很好地掩盖了沉闷的马蹄踏响;天色逐渐变亮,先前那些黑暗中前行的人影也逐渐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这是只有这个时节的荒漠边缘才能看到的壮丽景象,西北方的尽头是厚重暗沉的雷云,而东方的天际线则被冉冉而起的朝阳染成了绚烂的玫红色,一半肃杀、一半旖旎,强烈的反差使得这画面十分不真实,仿佛是一个奇幻的梦境,让人一时都要忘记自己尚在荒漠边缘。

  夜雪焕勾起了唇角,这是他最爱欣赏的景象之一,曾经想着一定要带蓝祈来看一看;然而此时此刻,这道绝美的朝阳却意味着一场猎杀的开始。熹光映入他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里,竟恍然成了淡淡的血红色,流动着某种兴奋而危险的光芒。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远处的边蛮队伍,他们身上穿着简陋的皮毛和粗麻制衣,粗壮的胳膊和小腿都裸露在外,皮肤呈现出一种沧桑的深褐色,头发为了便于行动而剔得极短,更加显得野蛮张狂。而那些臂上有黑色图腾刺青的,就是边蛮中最剽悍善战的勇士,在各种狩猎和劫掠行动中冲在最前线。

  这支队伍人数众多,其中至少会有五六名这样的勇士,战斗力要远高出一般边蛮。夜雪焕凤目微眯,挽起长弓,镇狱凄厉的弦颤声响起,血羽箭化作一道杀气凛然的白线,疾射向队伍最前方的勇士。他身后的亲兵亦仰面挽弓,射出了一支响箭,给出了发起进攻的信号。

  边蛮陡然遇袭,纷纷发出了怒吼,却也并不惊慌,迅速聚拢,成防御态势;夜雪焕那一箭虽然狠辣刁钻,但毕竟距离太远,无法造成致命伤,只射中了边蛮勇士的一边肩膀,却也足够让他拉不开弓了。

  血羽箭的辨识度太高,被射中的边蛮勇士更加愤怒,一把从肩头拔出了箭矢,狠狠掼在地上。鲜血顺着他手臂上狰狞的刺青蜿蜒而下,他竟似乎浑然不觉疼痛,对着夜雪焕的方向大声嘶吼着蛮语,也不知在吼些什么。

  边蛮崇尚纯粹的力量,夜雪焕斩杀了他们最强大最勇猛的蛮王,自然成为了他们眼中最大的仇敌,但同时却也成了他们心目中最勇猛的重央战士;谁能斩下他的头颅,同样能成为族中的英雄。是以虽然背后马蹄急响,边军骑兵气势汹汹地包抄合围,边蛮却始终恍若不见,只往夜雪焕的方向蜂拥而去。

  双方人数悬殊,边蛮再善战,最终结果也已然注定;然而他们却无一人畏惧退缩,一边发足疾奔,一边从背后解下硬骨弓,一支支狼牙箭离弦飞射,势头强劲。

  夜雪焕露出一个极为挑衅的笑容,拉过马缰,掉头往反方向疾驰。他身边只跟着一支亲兵小队,而在高地另一侧,千余名骑兵正严阵以待。这是一个两头收拢的口袋阵型,而他自己就是诱敌深入的香饵,只要他在阵中,边蛮必会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真不知该说是英勇还是愚笨。

  青电是万里挑一的良驹,走仪仗步时优雅雍容,载着蓝祈漫步时温和平稳,可一旦到了战场上,却能比未被驯服的烈马还要狂野,四蹄之下扬起的尘土几乎把夜雪焕的身形都全然掩盖,逐渐与后方的亲兵拉开了距离。

  这还不是青电的全速,夜雪焕需要游移在狼牙箭的射程之外,却也要处于镇狱的射程之内,不能真的一骑绝尘。他以小腿紧扣马腹,手中接连开弓,百发百中,却少见有边蛮倒下。再是他箭术精湛,也难在双方都高速移动的状况下准确命中要害;何况边蛮皮糙肉厚,箭矢终究无法取其性命,只能尽量让他们先多流点血、多耗点体力,待到他们都筋疲力尽了再短兵相接。这是西北边军多年来总结出的作战经验,单论战斗力,重央人远非边蛮敌手;但若要论战术和作战配合,边蛮实在落后太多。

  包围圈逐渐成型,后方的骑兵亦在不断开弓,边蛮不胜其扰,无法再盯着夜雪焕一个人喊打喊杀,也对骑兵发起攻击。双方之间箭矢纷飞,不断有边军将士坠马,也有战马哀鸣着倒下,边蛮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真正的厮杀尚未开始,整片战场上已然鲜血飞溅,最先倒下的尸体被后方赶上来的马蹄踩踏得不成形状,连敌我都分辨不出,却也无人能够理会。

  夜雪焕十年戍边,这样残酷而血腥的场面已不足以动摇他,依旧目沉手稳,箭矢连发;然而胸腔下的心脏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怦动,哪怕是在震天的杀声之中,他也仿佛能听到自己体内血液奔涌的汩汩声响。在朝堂上手握生杀固然也能给他睥睨天下的快感和豪情,但这种热血澎湃的紧张和兴奋,却只有在冲阵拼杀之时才能感受得到。

  他是天生的征服者,喜欢在权谋之中掌控一切,更喜欢在战场之上大杀四方。

  很快,边蛮杀上了高地,但狼牙箭告罄,失去了远攻手段。后方骑兵伤亡巨大,但并不影响包围圈的合拢,边蛮再无退路,势必要发起最后一波垂死挣扎,那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眼见时机成熟,夜雪焕勒马回身,朝天放出了箭袋中的最后一支箭——那并非是他的血羽箭,而是绑着烟筒的信号箭。

  混战之中,响箭起不了太大作用,唯有升到空中的信烟能发号施令。

  见到信烟升起,高地另一侧立时战鼓齐擂,激烈的鼓点像是直接敲击在心脏之上,形成了低沉有力的共鸣,将本就昂扬的战意激化到了不可阻挡的地步,坡上坡下的骑兵再无顾忌,将边蛮围堵在了这片高地上。

  双方终于正式接触,瞬间就杀得难解难分。边蛮虽然武器简陋,多以兽骨和兽牙所制,但力大无穷,一击就足以刺穿盔甲、敲断骨头。若单纯以步兵战,平均四五名边军才能换得一个边蛮的性命,但好在此时,尚有完全战力的边蛮也不多了。

  夜雪焕提着长枪,在交锋的最前端杀进杀出,亲兵护卫在他左右,不让边蛮袭击到他的侧面和后方。沧星的枪芒不断收割着敌人的生命,周围也不断有边军战士殒落,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但身在其中的敌我双方都已经毫无所觉。鲜血映红了每个人的双眼,不杀到一方全军覆灭,就绝不会停止。

  一场对战从日出直杀到午后,两百七十余名边蛮尽数被歼,边军亦损失了近五百人;此外还有大量不同程度的伤残人员,在战事结束之后,幸存的将士得以安歇,军医和后勤则开始了忙碌。

  夜雪焕有亲兵护卫,只受了些轻伤,但因为长时间引弓挥枪,右臂脱力,酸疼得几乎抬不起来,此时已回到中帐内,一名小医官正在给他上药推拿,林远则带人清理战场。

  牺牲者的遗骸自然无法带走,可若掩埋不当,又极易引发疫病,唯有就地焚烧;能够随军带回去的只有一块块胸牌,上面记录了烈士们的姓名、生辰和所属军队,留给家属,以寄哀思。边蛮的尸首也是一样,只会割下一只耳朵以记战功,剩下的一律焚烧。

  收拾完战场时已将近深夜,数百具尸身被整齐地码放在高坡之上,泼上了助燃用的油脂;夜雪焕的右臂暂时无法开弓,由林远在坡下射出一支火箭,将遗体引燃。

  熊熊火光映亮了整片夜空,夜雪焕带着幸存的将士们站在坡下注目默哀。无论是边军将士还是边蛮,都同样是为自己的族人力战而亡,同样值得尊重。生前是敌对的立场,死后皆焚为灰烬,化作这荒漠中一抔飞散的黄土,再被即将到来的雨水冲刷到土壤深处,成为萋草野花的养分,加入到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环之中。

  火光逐渐平息,晨曦又缓缓亮起。这些牺牲换来的,将是往后三个多月的太平。

  这笔战功最终又会记录到夜雪焕的身上,但在这些功勋背后,是数不清的尸山血海。

  他站得越高,走得越远,身后的道路就越是触目惊心。每一场胜利之后,这焚烧尸首的火光都在提醒着他,他如今的荣耀是由无数森森白骨堆叠而成,他必要对得起成就了他的那些牺牲,要对得起他夜雪的姓氏,要安邦护民、誓守河山。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他身为王侯的宿命。

  夜雪焕转过身去,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望着一张张战后余生的坚毅面孔,振臂高呼:“凯旋而归!”

  百千将士齐声应和,声震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