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75章 君民

  ——功高震主。

  这的确是古往今来,一个难解的死局。

  一旦到了这种境地,遭了君王妒恨,进则忠义难全,退则任人鱼肉。至于亲王就更容易遭到猜忌,前凤氏朝纲混乱,亲王众多,几乎都不得善终;昔年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后,短短十年间就先后以强加的逆罪抄斩了两名亲王,最终逼得仅剩的那位亲王起兵相向,渡凤洄江而自立。

  自第二任君王献帝以后,一是本就人丁不旺,恐皇室衰微,不好再同室操戈;二来几任皇帝都有过御驾亲征的经历,本就都有战功在身,其余亲王也都有了前车之鉴,乖觉得很,反倒相安无事。

  自两央合并、正式立朝以来,手中有如此权柄的亲王,夜雪焕还是第一个。

  日后会如何,夜雪焕当然也无法预料,但如今重央朝中的格局已经改变,权臣外戚再无威胁,却也不能让皇权毫无限制地扩张。他与夜雪渊的默契也就在这里,凡事不破不立,既然打破了这个百年来的僵局,他们就必须重新建立一条君臣之道,必须互相试探、共同摸索,直到画出一条两相平衡的线,彼此牵制、互利共荣。

  这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其间也免不了有矛盾冲突;但若夜雪渊连这点器量也没有,夜雪焕也不可能帮他。

  至少在现阶段,他们彼此信任。

  夜雪焕并不觉得楚悦之的想法有错,在这方面,他与刘霆有诸多共通之处,对于自己要守护的家族利益太过执着,把可能遭受的损失无限放大,所能看到的结果过于悲观,有些事反而想不通透。

  君臣之间并非无法维持平衡,而是无法维持不变的平衡;但无论是刘霆还是楚悦之,从骨子里就把自己放在了皇权的对立面,而夜雪焕却想寻求一种新的相处模式。帝位象征着至高无上,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反而限制了君王的视野;因为没有了更高的追求,才会变得患得患失、疑神疑鬼,才会觉得有功之臣“功高震主”,反而会催生背离之心。

  他想要不断给夜雪渊“追求”,想成为他的“视野”,为他、也为自己开拓更广阔的天地,造就一片全新的、空前的盛世繁荣。

  未必会成功,也会很坎坷,但他愿意尝试。

  ——这才是他真正的“野心”所在,只可惜楚悦之并不能理解。

  “……我若是不退呢?”

  夜雪焕挑了挑眉尖,“那我今日就派人送舅舅回莒阳,告老之事自有长越代劳。”

  解释不通就不用强求,在这一点上,他完全继承了楚后的风格,不求旁人理解,但始终要按照自己的计划和节奏行事。

  楚悦之怒极反笑:“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玄蜂侍卫闻言,立时就准备拔剑相向;然而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

  正厅里诡异地安静下来,厅外的高迁更是欲哭无泪,他也没想到蓝祈竟会冷不防上前敲门,敲完还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他,要他赶紧履行职责,为他“通报”。

  于是高迁只好硬着头皮,在门外恭声道:“王爷,小少爷回来了。”

  夜雪焕的表情垮了那么一瞬间,没想到堂堂太后,竟连一顿午膳都拖不住蓝祈;但很快就调整过来,挥手让侍卫开门。

  蓝祈泰然自若地走进去,仿佛感觉不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周正地给楚悦之夫妇行了礼。

  被他这么一打岔,双方一时都不好再动作,何况还有个莫名其妙、不知为何会出现的南宫秀人。

  “楚公好,楚夫人好。”

  南宫秀人的嗓音清亮稚软,一张小圆脸上笑容甜腻,何况还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任谁也没法冲他发脾气。

  楚夫人狠瞪了他一眼,又上上下下把蓝祈打量了一遍,目光中满是鄙夷,不阴不阳地嘲讽道:“果如传闻所言,其貌不扬,倒还挺会勾搭。”

  南宫秀人一愣,随即疯狂摇头摆手,斩钉截铁道:“我和蓝酱只是好朋友!没有勾搭!绝对没有!”

  说着还偷偷瞟了夜雪焕一眼,似乎心有戚戚。

  夜雪焕哭笑不得,虽然楚家的问题还未解决干净,可他已经严肃不起来了。无奈只得把蓝祈拉了过去,习惯性地给他捂着手,低声问道:“不是说要用午膳的?太后的鸽子你也敢放?”

  蓝祈道:“我和太后吵架,太后吵不过我,就不想留我了。”

  他说话的神态无比平常,乖乖巧巧、老老实实的,看上去就像是在汇报他早上吃了什么早饭,完全不像是在炫耀他吵赢了架,而且对象还是太后。

  楚夫人面露不屑,然而夜雪焕却似乎真的信了,装模作样地叹道:“你说你,这般会惹事。改日少不得还要带你去给雅母妃赔不是。”

  蓝祈诚恳道:“我错了。”

  “也罢。”夜雪焕捏了捏他的鼻尖,“雅母妃执掌后宫十年,吵架也没个对手,你多陪陪她也好。”

  楚夫人的脸一下子就青了。

  她在诰命之中尤其以凶悍出名,早年时仗着兄嫂的身份,连楚后都要让她三分,却偏偏在南宫雅瑜面前抬不起头。往年按照惯例,每年上元节,皇后要在宫里宴请各家诰命以作抚恤,楚夫人每年赴宴都被南宫雅瑜花式嘲讽,宫宴之上也不好发作,回家之后都要气到浑身发抖。夜雪焕说南宫雅瑜十年皇后,吵架都没对手,楚夫人就是头号手下败将。现在他让蓝祈多去陪太后“吵架”,等同于是一巴掌甩在了她脸上。

  夜雪焕也就罢了,一个男宠都敢在她面前如此嚣张。但她也确实不敢动蓝祈,不能再给夜雪焕任何发难的借口,又不甘就此忍气吞声,只能在口头上泄一泄愤:“牙尖嘴利的东西。这么有本事,何不去报效朝廷,倒在这里勾引权贵。”

  南宫秀人偷偷扮了个鬼脸,楚夫人大概还不清楚,若真要论言辩之道,蓝祈才是这场间最凶残的一个。

  “我若不曾报效朝廷,陛下为何赐我金腰牌?”蓝祈微微挑起眉梢,“何况就算要说勾引,那也是容采先勾引我的,楚将军可以作证。”

  楚长越:“……”

  虽然事实好像的确如此,但他一点也不想做这个证。他没有夜雪焕这么好本事,前一刻还差点和楚悦之刀兵相向,后一刻就可以和蓝祈打情骂俏。他本是鼓足了勇气和家中决裂,但此时这口气泄了,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他一时很迷茫,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一僵局,但潜意识里却并不如何担心,知道蓝祈挑着此时进来必然不是为了耀武扬威,而是有应对之策。

  不知何时起,他竟对蓝祈如此放心了。

  楚悦之忍无可忍,衣袖一甩,竟都抽出了响亮的破空之声,怒喝道:“闹够了没有!”

  夜雪焕的脸色冷了下来,揽着蓝祈的腰把他护在身边,周围的玄蜂侍卫不动声色地逼近,包围圈疏而不散,把楚悦之和楚夫人堵在厅内。

  南宫秀人一看气氛不对,但有蓝祈在场,估计夜雪焕也无暇顾他,只好转而躲在楚长越身后,扒着他的肩膀,露出一双贼溜溜的圆眼。

  楚长越似乎有些嫌弃他,僵硬地撇开头,但这种时候也无法计较,右手扣着腰间佩剑,沉声道:“爹,你别再固执了!”

  楚悦之冷冷道:“逆子,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楚长越也终于火了,正要反驳,忽听蓝祈淡淡说道:“楚公退或不退,其实都影响不了大局。”

  楚悦之乜斜他一眼,许是觉得他身份低贱,不配与自己说话,所以充耳不闻。

  蓝祈对他的态度显然比对楚夫人尊重得多,挣开了夜雪焕的手臂,在他身侧站得笔直,吐字清晰地说道:“蓝祈有幸,幼时曾在先楚后膝下受过教诲。当年先楚后曾有一问,蓝祈至今也不能明白,不若请楚公指点。”

  楚悦之夫妇均面露异色,蓝祈的出身早已在深宫之内传遍,但宫里的保密工作显然厉害,该漏的漏出去了,不该漏的一点不漏,无论刘霆还是楚悦之,都不知他曾是楚后的人。

  楚悦之依旧没有接话,但神情凝重了不少;蓝祈迎上他狐疑的目光,郑重说道:“先楚后曾问,这天下之主究竟是谁?是君……还是民?”

  这话若让路遥听到,定要感慨楚后真乃时代先驱,在封建体制下,作为封建统治阶级,居然产生了早期民主思想萌芽;但这种想法对于眼下的所有人而言都太过超前,无法接受。

  “什么……?”

  好半晌,楚悦之才艰涩开口:“……民?”

  ——天下自然是夜雪氏的天下,万民只配瞻仰膜拜,何谈“做主”?

  这是绝对的大逆之辞,是在赤裸裸地挑衅皇权,夜雪焕身为皇族,本该最恨这种大不敬,该要把这些危险的想法统统消灭;可这偏偏是楚后的言论,再由蓝祈转述,他心中惊怒之余,又本能地有所忌惮,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蓝祈道:“国无民不立。但民多愚鲁,需要有人引导。因为无知,他们不需要理解政令律法,只需要遵守和服从,所以才要有至高无上的皇权来震慑万民,令他们有所信仰、有所畏惧,甘愿俯首。但君王亦是凡人,只不过比万民更早一步地明晓了世理;可若是有朝一日,民智开化,不再需要引导呢?到那时,天下又该由谁来做主?”

  一时间,整个厅内鸦雀无声。

  前半句倒毫无问题,重央朝也一直强调民生,要求地方官员察民情、听民意,即便是在当初划江而治的时期,两边君王也都善待百姓,以国泰民安为荣;但那始终不过是收拢人心、巩固统治的一环,是历代君王想要青史留名、万世称颂所必须做的建设。重央朝的君王关心民生,是因为他们都亲自上过战场,目睹过万千生杀,所以格外珍惜每一条性命;然而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真正能把“民”摆在第一位、把民生看得比自己的功绩声名还重的,又有几个?

  千年以前,这片土地上群雄割据、烽烟四起,前凤氏醒祖定鼎江山之后,世上才有了唯一的帝王,万民皆在其脚下,无人能撼其权威。

  皇帝是天子,是奉天命统治万民,谁有疑议,便是质疑天理,会遭天道唾弃,受灭顶之罚,乃至万劫不复——这是千年以来,历任帝王于万民心中种下的观念,根深蒂固、牢不可摧;就连夜雪氏先祖得天下后,也要改姓以示自己乃天命所归。而楚后这个曾经立于顶点、连先帝都隐隐被她盖过一头的女人却轻描淡写地评价说,君王亦是凡人,终有一日会走下神坛,而万民终有一日会开化觉醒,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夜雪焕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先是觉得荒唐至极,重央朝两千余万人口,其中读书习字者不足百之一二,还都集中在权贵、官宦、富商之中,绝大多数民众都目不识丁,懂什么国事、开什么化?权贵阶层为了维护统治,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开化?然而转念一想,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昔年宸帝平定东洋南洋之后,曾向海外诸国派遣常驻军队、使节,一度导致朝中职位大量空缺,连续三年科举纳贤,各地也涌现出大量书塾,以响应朝廷号召。到了英帝执政时期,西域商路开启,又是一批使臣外出,又是连续三年科举。

  撇开这两次大规模扩张不论,尽管历代都兵戈不断,重央的人口数量还是一直在涨,官员数量也随之增多,除开外派的遣使,较之百年前立朝之时,已然增加了一成有余;虽然增速不快,官员里也多是平庸之辈,但有识之人的确是在越来越多,书塾的门槛也低了不少。

  能识字就能读书明理,对世间诸事产生自己的想法,对已存之理产生质疑;这样的人多了,难免会动摇到统治者的地位,但矛盾之处就在于,这些人又是发展所需。只要重央还在继续壮大,这样的人就必然会越来越多;或许终有一日,他们会对世界形成清醒而成熟的认知,会发现帝王也只是凡人而非天命,质疑并试图推翻皇权的统治,希望能做自己的主人——这便是启蒙开化,是自我觉醒。

  这些变化太细微、太缓慢,被极好地隐藏在繁荣昌盛的外表之下,若非听蓝祈说起,夜雪焕根本就不会留意;但他无法否认,这样的趋势的确是存在的,只是过程实在过于漫长,很可能要百年、千年、甚至数千年,无人会关心那样遥远的未来,也根本就看不到那么远——但楚后看到了。

  他忽然隐约明白了一些她的意图,顿时毛骨悚然,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蓝祈继续道:“先楚后曾言,一旦民智开化,开始向往自立自主,帝王的存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再也不能是天下的拥有者,而只能是民意的领导者和执行者。帝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一旦发现这种苗头,就必会设法扼杀,唯一的办法就是集权于皇室,不让任何人有力量反对和威胁皇权。而当集权到达一定程度,皇权彻底失去制约……便是失控、颠覆和革新的开始。”

  “一派胡言。”楚夫人嗤笑,仿佛是听了一个类似鱼能飞天鸟能遁地的妄言一般,“缃绮岂能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我重央如今国泰民安,必能万世不衰,何来的失控、颠覆?你这般妖言惑众,已是大逆之罪,若是传出去,御赐金腰牌也保不住你!”

  她像是捉住了蓝祈的把柄一般得意洋洋,而蓝祈只是用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转头问楚悦之:“楚公明白先楚后的意思么?”

  楚悦之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嘴唇发白、双手发抖,用同样的眼神看了看楚夫人,只是其中的意味更加复杂,除了失望惋惜,竟还有些羡慕。

  楚长越目瞪口呆,南宫秀人也完全懵了,两人都用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目光看着蓝祈;夜雪焕陷入了深思,凤目中甚至有了些惧意,唯有楚夫人还能笑得出来——这种时候,唯无知方才无畏。

  楚悦之自然明白楚后的意思——皇族也好,门阀也罢,都不过是时代的产物,是最早一批开化的人,所以才掌握了最多、最好的资源,成为了征服者和统治者;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脱离愚蒙,开始追寻本真,上位者为了自身利益,也会开始互相吞并蚕食,原有的制衡逐渐被打破,权力集中于越来越小的范围之内,最终失控爆发,再重新分割。而曾经的上位者失去了优势,最终要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

  凤氏于群雄割据时统一天下,自此开启了一代盛世,这便是集权。千年后朝纲混乱,皇权失去制约,各地义军四起,这便是失控。夜雪氏最终定鼎,这便是重新分割。

  历史已经证明过这条规律,谁能断言未来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一条会耗时成百上千年的觉醒之路,是一个跨越历史和未来的局,他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其中渺小的一粒砂砾;无论他退或不退,哪怕是要与夜雪氏斗到底,哪怕最终他赢了,也不过是成为那个集权的中心,最终逃不过衰亡的末路。

  说得故弄玄虚一些,这才是天命和大势,无论他们在其中如何挣扎、如何自相残杀,都逃不出这个既定的框架;身为当下的上位者,他们或许能拖慢这个进程,但永远不可能阻止,因为这是天地之理,是世界自身发展和进化的需求。

  这才是蓝祈那句“影响不了大局”的真正含义。

  ——楚后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楚家,甚至也没有夜雪氏、没有重央;她眼中所见的,竟是千百年后的未来。

  但这个未来太遥远,遥远到对当下之人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影响和意义,比如楚夫人就不能理解,比如场间的侍卫都一脸茫然、面面相觑,绝大多数人都只会当做无稽之谈;但夜雪焕能懂,楚悦之也能懂,所以才会觉得无比恐怖。

  楚悦之突然间就觉得好生无趣,一下子就没了斗志,自以为已经看得极为深远,自以为能为楚家谋取长存;可陡然就被告知,一切的算计都只是在把楚家往无法逃离的末路上推,那他还有什么可执着的?

  精神上一松懈,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就老了好几岁,颓然地摇了摇头,涩声道:“缃绮……不愧是缃绮啊……”

  “从小她就与常人不同,把一切都看得透透彻彻,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他喃喃地说着,像是忆起了什么久远之事,“我一直都觉得她是不是来错了世界,所以才去得那么早,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配不上她。”

  他看向蓝祈,“你说你在缃绮身边受过教诲,我信,你身上确实有她的影子。”

  “原来缃绮她……竟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长叹一声,双手负于身后,毫不留恋地扭头走了。

  “你疯了吗?!”楚夫人难以置信地尖叫,“这种鬼话你也信?你走什么?!”

  周围的玄蜂侍卫默默收回兵刃,给他让出一条道路,门外候着的高迁便引着他往外走。

  外面天光正好,融了一半的积雪映着早春里灿烂的阳光,大大小小的水塘都解了冻,生命力旺盛的浮藻水荇悄然发了绿芽;可就在这样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兴盛景象之中,他的背影却显得格外寂寞萧索。

  楚长越看得眼眶泛酸,忙追了几步,跟在楚悦之身后。楚悦之并不理会,似乎暂时对外界失去了兴趣。

  楚后既然看清了这条遥远的路,就不会悖逆规律;所以她要做的,是替皇族集权,打压楚家这样的门阀世家,用“皇权至上”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做掩护,不动声色地推动着那个巨大的、无形的齿轮,要把这个世界推向那个她所描绘的必然结果。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权贵阶级都只是推动力,最终只能成为孕育新世界的土壤和养分。

  他无法想象一个由万民做主的天下会是何模样,有生之年里也根本不可能看到,但他不愿做一个跳梁小丑,在后世留下一个“千辛万苦求一水中月”的可笑名声。

  他的确已经老了,若是年轻二十岁,即便是认同楚后的这番言论,他也必会不甘不服,非要与那所谓的“天道”斗上一斗;但如今他是真的没了这股子心气,也没有了做赌注的筹码。他其实早已有了退意,一切的强硬都只是待价而沽;但他此刻已然心灰意冷,不想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

  楚夫人急得直跺脚,咬牙切齿地剜了蓝祈一眼,这才追了出去。

  南宫秀人一边偷偷往外挪,一边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三哥,我先走了……”

  他年纪小,对楚后印象不深,但看蓝祈方才侃侃而谈,身上隐隐散发出了一丝当年楚后的威势,一下子唤起了他心底的童年阴影,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夜雪焕知他受惊不小,也不计较他非要挤过来看热闹,挥挥手让他走了。

  蓝祈似是耗光了所有气力一般,直接栽进了夜雪焕怀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夜雪焕能从贴在一起的胸膛处感觉到他急速的心跳,伸手到他后襟里一摸,果然全是冷汗,无奈道:“你这小脑袋里头,究竟被母后塞了多少东西?”

  他实在想不通,若蓝祈当真只是一枚弃子,楚后何必与他说这些?何况他当时才不过六岁,怎么可能懂?她把自己这些过于超前的想法灌输在蓝祈脑海里,究竟想要他怎样?

  “……我觉得楚公说得有些道理。”蓝祈闷声说道,“楚后超脱于世间太多,无人亲近、无人理解,或许当真是来错了世界。”

  夜雪焕沉默片刻,叹道:“听闻西域有一宗教,其教义中说,他们所信仰的神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化身凡人,以先知大能的身份指引信众。以往我觉得可笑,如今却觉也并非空穴来风。每个时代都会有这样先知般的人物,前凤氏醒祖惊才绝艳,终成千古一帝,后世万民皆得其惠;而我母后……她的一生所为,怕是只有后世才能评说了。”

  蓝祈又道:“我能明白其中道理,但却无法想象她所描绘的未来。你怎么看?千百年后……真的会再无帝王、万民做主么?”

  夜雪焕已经冷静下来,淡淡道:“有可能,但毕竟只是预测,其正误无法验证,所以我也无法断言。但人始终会有三六九等,即便千年过后,万民开化,上位者依然会是上位者,换一种形式和称呼,本质上不会有太大区别。舅舅方才只是太过震撼,一时钻了牛角尖,等他缓过神来,怕就没那么好唬了。回头得让长越盯着些,千万拖到后日朝会,让他主动告老,此事才算成了,我也好给皇兄一个交代,早日回西北去。”

  蓝祈撇撇嘴,没想到他竟全然不受影响;夜雪焕在他鼻尖捏了一下,笑道:“母后目光长远,能看到千秋万世之后,可这千秋万世也总要慢慢地过。舅母堂堂一品诰命,也不过这个德性;万民开化?那是什么沧海桑田的事?你唬唬舅舅也就罢了,还想唬我?”

  蓝祈哦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装乖;夜雪焕却不上当,拉下脸道:“说,和太后吵架是怎么回事?”

  蓝祈见避不过,也只得一五一十说了。

  夜雪焕听得直皱眉头,哼道:“你胆子不小,还敢瞒着我放血给暖闻。回头我非从莫染身上讹回来不可。”

  蓝祈知他心中不悦,赶紧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软绵绵地撒娇:“我饿了。”

  夜雪焕拿他没辙,此时确实已经过午,想到他险些和南宫雅瑜翻脸,饭也没吃就跑回来,冒着暴露身世的风险,甚至把楚后都搬了出来,不费一兵一卒地又替他解决了一桩大事,不忍再责备,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下人传膳,牵着他去小花厅。

  高迁送完楚悦之回来,见他二人已经卿卿我我地坐在了小花厅里,顿生感慨——也不知他家小少爷究竟是怎么把堂堂昌国公诓得失去人生理想、黯然离去,自己还能神色如常地吃午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