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70章 无衣

  夜雪焕这两日的确是累得狠了,几乎是刚闭眼就沉入了深眠,一觉睡到天色大亮,醒来时神清气爽。

  蓝祈比他醒得早,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见他醒了才凑上去,在下颌上亲了一下。夜雪焕伸手探进他后衣襟中,摸了一手的汗,体温却总算正常了。

  “何时醒的?”他支起上身,将蓝祈圈在臂弯里,随手拨弄着他的发丝,“还有没有不舒服?”

  蓝祈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答道:“里面……”

  夜雪焕失笑,一手去取里面的药玉。含了一夜,药汁都吸收干净了,里头又干又紧,也无怪会不舒服了。

  蓝祈有些脸红,夜雪焕本想调笑他两句,但手指刚探进去,他就知道蓝祈为何脸红了。

  昨晚分明埋得很深,如今却已经浅了许多,才进去了一个指节就触到了那根被焐热了的药玉。

  “我家小猫儿真是长本事了。”夜雪焕以两指夹住药玉,往外抽出来半截,又很恶劣地顶了进去,来来回回地玩弄,“我要是再醒晚些,你是不是就自己挤出来了?嗯?”

  “别弄……”蓝祈勾着他的脖子讨饶,“我没力气……”

  软绵绵的嗓音听得夜雪焕心头发痒,但到底顾及着他的病体,稍稍调戏一回便即收手,命内侍端了热水,仔细给他擦过身体、换好衣服,又喂好了早膳和药汤,这才把人重新塞回被窝里。

  殿内伺候的内侍里有一大半都跟着他去了南巡,早就见怪不怪,对待蓝祈也丝毫不敢怠慢,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分寸拿捏得精准无比。

  夜雪焕里里外外地叮嘱了一番,要内侍晚些再去请太医来复诊,最后三令五申地要蓝祈卧床休息,这才出了门。

  他人在宫内,若无特殊情况,按礼制不能带自己的侍卫军,索性就又放了童玄休沐,让他在城中等候消息,一时都没个趁手的人在身边使唤,否则这些事还真不需要他件件都吩咐到嘴上。

  仔细想来,他在宫中的时间其实也并不多。六岁入太学府,十五岁赴边疆,至今为止的人生里几乎只有最懵懂无知的幼年时期是在宫中度过,也无怪他对这全天下最巍峨最奢华的皇城毫无归属感。

  他坐着软舆,先去了皇帝的寝宫,太微殿。

  夜雪极被方敬一刀割喉,虽然他自己很有技巧地避开了气管和声带,但出血严重,如今会昏迷不醒也是因为失血过多。

  为首的老太医向他回报眼下的情况:“陛下本就体虚气弱,此番失血太多,已经伤了根基,这些失去的血气几乎已经无法靠自身来恢复,臣等不敢用猛药,只能慢慢补养。就这两日的情况看来,陛下并无好转,怕是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清醒。但拖得久了,只怕陛下身体日虚,会留下些后遗症……”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意思表达得很委婉,但夜雪焕还是听明白了——不管皇帝还能不能醒,都已经废了。

  “我明白了。”夜雪焕打断了老太医,“该做的准备我自会做好,你们尽力即可。”

  听到这位三皇子如此清明透彻,一群太医都暗松了一口气,纷纷行礼称谢。皇帝如今的情况只会越拖越差,的确该做好最坏的准备,但他们根本也不敢实话实说;夜雪焕给了他们一块定心石,就算皇帝真的不好了,至少也不会牵连他们。

  谁都知道皇城里目前都是这位三皇子在做主,有他这句话在,这群老太医就敢放开胆子,冒险尝试些猛药;毕竟就算皇帝要崩,咽气之前也总得要醒过来,把遗嘱都交代了才行。

  “你、你说什么准备?”

  一旁的小楚妃听他这句话,立时就红了眼睛,神情凄楚又哀婉,甚至还拿帕子抹了抹眼角。

  若论长相,小楚妃其实与楚后还有些相似,只是她常年颦眉垂眼,与人交谈时目光下移,就显得格外胆小娇弱、温驯婉约;此时红着眼角、瑟瑟缩缩地站在那里,倒也当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夜雪焕淡淡道:“母妃不必操心,儿臣自会处置妥当。”

  小楚妃被他噎了一口,悻悻地不说话了。

  她其实比夜雪焕大不了几岁,听得他一口一个“母妃”、“儿臣”,也实在有些绷不住。

  她与夜雪焕同是楚家背景,按母家那边的辈分算,她还是夜雪焕的远房表姐,一直都在积极地想与他打好关系;奈何夜雪焕对她一直是这种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态度,除了礼节性的寒暄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她倒也知趣,一直都低调谦逊,表现得与世无争;然而夜雪焕的眼睛何其毒辣,她的那点想法,岂有看不透的。

  五皇子夜雪镜从内殿里探出头来,见了夜雪焕,抽了抽鼻子,哒哒地跑了过来。

  他本就年幼,这两日里被他母妃抓在太微殿里,陡然看到皇帝死气沉沉地躺在了床上,看着一群太医围在龙榻边唉声叹气,又看着他母妃焦急忧虑,心里骇得厉害,不敢上去添乱,甚至话都不敢说,之前在太学府时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荡然无存。

  他其实原是有些怵夜雪焕的,此时却只觉得这位皇兄高大沉稳,比那些老太医和他母妃都要可靠得多,就仿佛见了救星一般,小心翼翼地扯住了他的衣角,小声问道:“三皇兄,父皇他……是不是会死啊?”

  也是童言无忌,那样轻易地就把“死”字说了出来。

  小楚妃脸色一变,厉声斥道:“胡说什么!”

  夜雪镜缩着脖子扁着嘴,委屈地躲在夜雪焕身后,敢怒不敢言。

  夜雪焕却道:“但凡是人都免不了一死,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夜雪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听他说道:“方才太医也说了,父皇这几日怕是醒不过来,你也不必耗在这里浪费时间。宫里近日忙乱,你不若去太学府待着,还能让太傅给你开开小灶。”

  夜雪镜眼睛一亮,他显然也很不想耗在这里,奈何这事还得他母妃说了算,只好巴巴地望向小楚妃,活像一只讨肉吃的小奶狗,就差伸条尾巴出来晃晃了。

  小楚妃那张温婉的脸都快绷不住了,却还是勉强笑了笑,点头道:“既如此,下午你便去太学府吧。”

  夜雪镜险些都想欢呼了,碍于这太微殿内沉重的氛围,还是忍住了,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开开心心地跟着几个内侍出去了。

  小楚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几个年长的皇子都态度消极,如今就是这个小皇子最佳的表现机会,她就是想要皇帝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最小的儿子;哪怕皇位不做幻想,至少也能多给他一些疼爱。结果夜雪焕却毫不留情地暗讽她“浪费时间”,夜雪镜这傻小子居然还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被打发走了;她一口气憋在胸口,都不知要向谁发才好。

  夜雪焕并不理她,转头与太医讨论具体的用药情况;恰好夜雪薰也在此时前来请安,两人就一起进了内殿。

  龙榻上的夜雪极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脖子里缠着厚厚的纱布,被那床耀眼的明黄色锦被反衬得愈发落魄凄惨,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真龙天子的威严皇气。

  两人一起假惺惺地说了些“望父皇早日康复”一类的场面话,从表情到语气都极其敷衍。

  从太微殿出来,夜雪薰就很不客气地撇了撇嘴,凑过来低声问道:“三哥,你说父皇是不是不行了?”

  夜雪焕反问:“你看他还像是行的样子吗?”

  “那可说不好,万一是装的呢?”夜雪薰哼了一声,“我到现在都觉得奇怪,方敬怎的就突然反了?”

  夜雪焕淡淡道:“该钓的都已经钓出来了,他现在装伤没有任何意义,更没必要拿方敬的命来做戏。”

  顿了顿,又道:“你不必顾虑,自管逍遥你的去。”

  夜雪薰失笑道:“我从来没顾虑过什么,反倒是三哥你,看着比前两天活泛了些。是小蓝蓝好些了吗?”

  夜雪焕睨了他一眼,却也不禁勾了勾唇角,“退烧了。你若是得闲,就替我照看一下。”

  夜雪薰眯了眯眼,欣然道:“好说。”

  他二人今日本就来得晚,夜雪渊和夜雪权早都来请过安了,到日夕时分再次请安之前,这太微殿里都会是萧索而肃穆的,没有一丝鲜活之机。

  ——堂堂帝王,九五之尊,也不过就是个孤家寡人。

  完成了这场早间的例行公事,夜雪焕去宣政殿议事,夜雪薰则乐滋滋地去荧煌殿调戏蓝祈。

  蓝祈披了件外袍,头发随意地束了束,歪歪斜斜地倚在床沿,手边还摆了一碟蜜饯,捧了本话本小说,读得津津有味。

  夜雪薰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新鲜,坐到床沿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小蓝蓝,你好些没呀?听说你这回又立了大功,母后昨日还在说,要请你去吃点心。”

  蓝祈放下了手中的话本,微讶道:“我听说娘娘也病着。”

  “她一向体弱,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夜雪薰耸了耸肩,神情极为不屑,“对外是称病,其实还不是懒得去父皇那里应付。”

  蓝祈忍俊不禁,这倒的确像是南宫雅瑜做得出来的事。

  他老老实实、一本正经地答道:“容采不让我下床。”

  夜雪薰:“……”

  这世上能让夜雪薰绷不住笑脸的,莫染是第一个,蓝祈大概就是第二个。

  “……那等三哥让你下床了我再来。”

  调戏不成反被怄,夜雪薰白眼一翻扭头就走。

  他分明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蓝祈时的模样,记得他不过听自己说了两句床笫之事就面红耳赤,如今竟都能轻飘飘地口吐虎狼之辞了,也不知是被夜雪焕带坏了还是本性毕露。

  蓝祈微微挑着眉毛,捧起书继续读。

  ——这小话本是路遥给他送来的,讲的是落难的小狐仙跌入凡间,被某暴躁小王爷包养,不甘沦为凡人的玩物而对其各种调戏勾引以图反制,结果一不小心骗来了一颗真心,情意太深不堪重负,屡屡落荒而逃又被抓回去惩罚调教……也不知是哪路鬼才编的故事,着实生动有趣,看得他都放不下来。

  …………

  夜雪焕脚不沾地地忙了两日,将皇城内的乱象都梳理平整,恢复秩序之后,今日倒反而轻松多了。皇帝未醒,暂时还无法论赏罚,除了日常运作之外,主要就是对刘家余党的处置问题。

  此事是夜雪渊亲自在负责,没人会和他抢。

  刘家只跑了几个最核心的嫡系子弟,剩余的大多都已被羁押,但刘家的势力毕竟都在南境,想要镇压并不容易,只能抢在消息传到南境之前,先把军中的几根硬刺拔了,才好慢慢清算。夜雪焕给南府发了急信,请定南王暗中协助,南北夹击,彻底击垮刘家。

  这道催命符尚在路途之中,丹麓这边也都沉着气,等待最佳时机。

  刘家之事,夜雪焕并不想过多插手,未及日夕就早早回了荧煌殿。倒不是他就无事可做,只是宫中之乱平息之后,那些朝臣们有了闲心思,纷纷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他藏在荧煌殿的那位。

  以往他藏在自己府中,谁也管不到;可如今居然都带进了宫里,生个病还要请太医去照料,就委实有些越线了。委婉些的劝他大局当前不可意气行事,直白些的更是满口“大统”、“子嗣”,听得他不胜其烦,干脆将剩下的折子都搬回了荧煌殿处理。

  文洛早些时候来了一趟,说蓝祈已无大碍,只是鼻塞和咽痛一时还无法大好,这两日注意些保暖即可。左手也已经拆了包扎,但仍是叮嘱了不能沾水、不能用力,还调了些生肌祛疤的药膏。之前南巡时条件有限,蓝祈膝上的伤疤一直让夜雪焕耿耿于怀;如今在宫里,用着最好的药,可不能再让这小祖宗留疤了。

  所以夜雪焕回来时,见蓝祈当真听话地在床上窝了一天,左手也规规矩矩地摆在身侧,甚觉满意,抱着人亲了两口,终于放他下床了。

  蓝祈陪着他批阅昨日剩下的折子,手里却仍捧着那套话本小说,看得极其入迷。夜雪焕不禁好奇,问道:“在看什么?”

  蓝祈莞尔道:“莫世子和四殿下的话本。”

  夜雪焕眉梢挑起,劈手夺过来,恶俗的玫红色封面上写着更加恶俗的书名——《我和我的小狐狸精》。

  “……”

  他眼角抽搐,随手翻了翻就远远丢开,笑骂:“满篇污言秽语,不准看!”

  蓝祈不依,还想翻身去捡,又被摁着打了一顿屁股。正笑闹间,内侍忽然来报,太子来访。

  夜雪渊进去时,就见这两人一本正经地并肩坐着,然而蓝祈脸上红晕犹在,一看就知道方才在做些什么勾当。

  他心中微觉恼怒,这百忙之中偷闲回来调戏情人的无耻行径倒还在其次,主要是他心中还有根刺,半点都看不得旁人亲热。

  他冷冷地在夜雪焕对面坐下,不多废话,开门见山:“父皇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吧。”

  他有孝在身,穿了一身缟素,脸上也毫无血色,整个人都苍白得十分突兀,眉间那道剑纹仿佛已经刻在了皮肤上,即便是眉眼舒展时也能看到一道浅浅的痕迹。

  “你我早有约定,我自然不会食言。”夜雪焕沉声答道,“刘家之事,你自行处理,我也会处理好楚家。”

  夜雪渊却似乎并不想要他这样的答复,只是叹道:“容采……我很累了。”

  夜雪焕也轻吐了一口气,淡淡道:“你若当真做了决定,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要想清楚,我不做皇帝,也依旧是西北边帅,无人能奈我何。而你若是不做皇帝,就只能是个无依无靠、仅有头衔的亲王。朝中那些人的嘴脸,你还能不清楚?非把你踩到土里去不可。如今没了刘家,才正是你证明自己的时候。”

  “证明?”夜雪渊咧了咧嘴角,像是听了个笑话一般,“我还能证明什么?”

  夜雪焕一字一句道:“证明你是我夜雪氏的血脉,你无愧于祖宗遗训,有能力誓守河山。”

  夜雪渊愣了愣,眼神有片刻闪烁,随即又瞥到了蓝祈身上,嗤笑道:“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罢了。”

  夜雪焕了然笑道:“你可以这样想,我不否认;但我至少也不算是利用你,不是么?”

  顿了顿,又道:“你今日来找我,也不是为了和我说些丧气话吧。”

  夜雪渊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澄明而深沉,“我要你帮我。”

  夜雪焕也看着他:“你要我怎么帮?”

  夜雪渊道:“我需要人手。”

  夜雪焕颇有兴致地问道:“我的人,你可敢用?”

  “我如今还有何可惧?”夜雪渊昂首,神情倨傲,却又有几分深藏的无奈和悲凉,“除了你的人,我又有何人可借?”

  这话说得有些自暴自弃,但夜雪焕也懒得安慰他,只问道:“你想要多少人手?”

  夜雪渊显然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只要一个路遥。”

  夜雪焕有些意外,随即又释然。路遥所掌握的不仅是他的情报网,更是他在丹麓所有的人脉;情报未必需要共享,但人脉对如今的夜雪渊来说,的确极为重要,他这请求提得倒也算聪明。

  “可以。”夜雪焕点头,“你只要让那小子有钱赚,他会帮你的。”

  夜雪渊也点了点头,他似乎很是疲惫,达成目的之后便不愿再多谈一句,起身便要离去,蓝祈却突然叫住了他。

  “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玉恬?”

  夜雪渊动作一滞,随即回过头来,哂笑道:“原来她叫玉恬。”

  他看向夜雪焕,目光灼灼:“你也早就清楚,是不是?”

  夜雪焕坦然道:“那是你们夫妻之间的问题。”

  “夫妻”二字听上去讽刺至极,夜雪渊的唇角霎时就变得锋利起来。

  “太子殿下若有这个决心,就该继续和她做夫妻。”蓝祈淡淡说道,“真正的郁斐华已经死了,玉恬就是你的太子妃。她的身份若是揭露开来,整个夜雪氏都要颜面扫地,无法收拾。”

  夜雪渊冷笑道:“那你倒是和我说说,她究竟是何身份?”

  “你可以自己回去问她。”夜雪焕替蓝祈接话,“你若能信她、接纳她,她自会愿意与你和盘托出。”

  他似是有所触动,神情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柔软,把蓝祈的手抓在掌心里,意有所指地问他:“蓝儿,你说是不是?”

  “她骗我骗得还不够吗?我凭什么信她?!”

  夜雪渊被激怒了,眼前似乎又闪过了当日那血流成河的惨状,刘霆的嘲讽、刘妃的哀泣都还萦绕在耳畔,无情地宣判着他是多么的无知无能。自以为两心相悦、相依为命的妻子居然是个冒牌货,五年的夫妻感情不过是一场骗局,还要他如何相信、如何接纳?

  “凭她是你可以依靠之人。”蓝祈不惧他骤然冰冷下来的眼神,直直迎了上去,“容采的人终究都是借给你的,但她才是真正属于你的。”

  他说得十分不客气,很不给太子殿下面子;但更令人气馁的是,他也并没有说错。

  夜雪渊深吸一口气,待到缓缓吐尽之后,怒气已经消弭于无形,转而变得有些颓靡。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刻究竟转过了多少心思,袖中的双手几次握紧又松开,最终自嘲地一笑,喃喃自语道:“她又凭什么属于我?”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时的神情有多么落寞迷茫。

  他又如何能不喜欢那样一个聪慧的女子。即便她当着自己的面暴露了本性,可那本性也是高贵而从容的,是光彩而耀眼的;即便他不愿承认,可那样不可一世、生杀予夺的玉恬却反而更教他着迷。

  他在潜意识里认同玉恬的有勇有谋,可也正是因此,他才无法相信那样一个万里挑一的女子会真的心向着他。这种不信任源自于他的不自信,所以才会是一个难解的死结;他这二十余年活得太过艰辛,所以才愈发杯弓蛇影、患得患失,总是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无法相信身边试图展现善意的任何人。

  “……凭她是你的妻。”

  蓝祈的声音很轻,可夜雪渊却听得陡然一震。

  同样一句话,玉恬也曾强调过很多遍。

  他想起了那日昏迷之前,玉恬在他耳边的那句低语。

  ——“我是你的妻……永远都是。”

  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烙印在他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轻缓而平和的语调似是在诉说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又带着几分隐晦的不甘和酸楚。尽管他这几日忙得无暇去想,可只要稍有间隙,这句话总会冷不防地回响起来,每每都让他心如刀割。

  相貌可以易容,身份可以伪造,可这情之一字又如何轻易作假?

  大婚之前,他也并不认识真正的郁斐华,这五年里与他朝夕相伴的始终都是玉恬。若说她是有意欺瞒,可这些年里帮他出谋划策、提防着刘家的也的确是她,若是换了真正的郁斐华,只怕还未必能有她的机敏睿智。可若说她有意相帮,这么多年的伪装欺瞒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玉恬对他也同样并非全然信任,也还有着她自己的私心。

  他不愿再想,更无力与蓝祈争辩,又深深叹了口气,沉默地转身离去。

  直到负责相送的内侍返回殿内,夜雪焕才摇了摇头,对蓝祈道:“你近来愈发心软了。”

  他是真没想到蓝祈会为玉恬说话,虽然她的确是夜雪渊目前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但这种借口在那个“妻”字面前,始终还是太过苍白无力。

  玉恬与夜雪渊之间有着太多的欺瞒与隔阂,和他们二人当初的情况不尽相同,却也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蓝祈会因此而心生感慨,甚至是对玉恬产生了些同病相怜的怜悯之意,夜雪焕都觉得情有可原。

  蓝祈嘴硬道:“都是让你惯的。”

  “小白眼狼。”夜雪焕失笑,又把他抓过来打了一顿屁股,“我宠你倒是错了。”

  毫无力道的掌掴很快变成了肆意的揉捏,蓝祈一应乖乖受着,浑身的骨头都被揉软了,嘴里哼哼唧唧的,黏糊糊地凑上去索吻,腻歪了好半天才分开。

  “……容采。”蓝祈用双手攀着他的后肩,手指不自觉地摸到了他后心口,“如此……算不算得是好结果了?”

  夜雪焕抚着他的发顶,淡声道:“我早说过,此次的成败只能由天定,谁也控制不了。刘霆拼着同归于尽才给刘家保全了一点根基,父皇满以为能一石二鸟,结果砸了自己的脚,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醒,你说这算谁输谁赢?”

  顿了顿,又笑道:“至少我们都尽力了,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

  蓝祈抿了抿唇,依旧不能释怀。刘霆固然罪有应得,夜雪极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然而夜雪渊何其无辜,却偏偏受伤最深。刘霆拿他当个工具,夜雪极调羽林军去东宫,为的也是在必要之时取他性命,以击溃刘霆的图谋。外公要利用他,父亲要他死,母亲死在他眼前,发妻还面不改色地当着他的面杀人毁容,他竟还能保持着冷静来和夜雪焕谈日后的条件,不得不说也的确非常人能及了。

  夜雪焕曾说夜雪氏无庸人,确实不假。

  “不破不立,于大皇兄而言也非坏事。”夜雪焕轻笑,“这种境地……我也不是没经历过。”

  当年他远赴西北时也不过十五岁,举目无亲,瞒下了皇子身份,在林远帐下从最普通的小卒做起,等到军功加身、崭露头角才公开了身份,因此西北军中才格外敬他,那都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拼出来的名声。

  “大皇兄其实比我坚强沉稳,心胸也开阔得多。”夜雪焕用指腹抚着蓝祈的脸颊,“我心眼很小,私心很重,管不了天下人,但大皇兄可以。”

  蓝祈歪了歪脑袋,“怎么说?”

  夜雪焕叹道:“刘霆为保虚名,这么多年来不知给他灌输了多少苍生大义,他也始终以此为己任。不像我,看多了人心险恶、人命脆弱,早已没什么同理心了,自然也无法体会什么民间疾苦。”

  他声音低缓,沉沉地在胸腔间震鸣,“这皇位不是我让给他,而是我真的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