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36章 期客(下)

  玉无霜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蓝祈自第一天入云雀起就知道这一点。

  初入云雀的幼童大多惊惶无措,但也有少数像蓝祈这样冷静沉稳的。云雀将这些幼童称为“雏鸟”,由各部挑选之后,各自训练。羽部专挑形容姣好的,而玉无霜则更喜欢挑选这些冷静沉稳的。

  照理说这样自小冷静的人并不容易攻心,可偏偏所有潜隐都对玉无霜死心塌地,就连蓝祈也与她十分亲近,不自觉地就想靠近她。

  玉无霜对每一个雏鸟都视如己出,甚至能记得每一个人的喜好。那种关怀过于真诚,哪怕是块磐石都能被她软化,何况是一群心智尚不成熟的幼童。

  这群雏鸟里最终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能成为潜隐,玉无霜却竟然能让每一个人都坦然接受这种残酷的淘汰,通过考核、成为潜隐是莫大的荣耀,是对她悉心培育的回报;无法合格、身死魂消是自己能力不足,是辜负了她的苦心栽培。

  本该是事关生死的选拔和争夺,这些雏鸟却居然不会互相仇视,哪怕每日都要以面具遮挡,相互之间不知姓名、不知长相,却居然能如兄弟姐妹一般亲密;哪怕是人数越来越少也无法浇灭这种近乎于中邪的狂热,那些被淘汰下来、遭到“处理”的失败者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也无人问津。所有的雏鸟眼里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合格的潜隐,回应玉无霜的期待。

  在这种环境之下,蓝祈也多少受了些影响,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依旧以金睛的身份为傲,把羽部和喙部看得一文不值。

  他不是没有动摇过,在玉无霜的教育之下,他也曾产生过这种可怕的狂热,只有每月一次的噬心之苦能够让他清醒和冷静下来。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就是楚后给他种下契蛊的目的,时刻提醒着他,他是早已认过主的人,永远不属于云雀。

  若说楚后是蓝祈第一个敬佩过的人,玉无霜无疑就是第二个。

  和楚后的不苟言笑不同,玉无霜时时刻刻都是微笑着的,虽然她总会为那些死去的雏鸟流泪,但即便是在流泪时,她也能带着一种奇异的、欣慰的微笑,好像这些幼童个个都死得其所。更可怕的是这种笑容真的能感染其他人,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似乎都带着蛊惑的味道,让人会不自觉地向她敞开心扉。

  没有人能判断她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甚至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来。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被骗过,就如她自己所言,每一个潜隐都是她的孩子,她爱她的每一个孩子。这种能力远远高于羽部的魅术,根本已经超脱了蛊惑人心的范畴,是对意志的侵蚀和控制。

  所以睛部根本不需要什么药或者蛊,玉无霜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蛊,牢牢掌握着所有潜隐的忠诚。

  就如同方才的一场交谈,蓝祈明知她是要分化自己和夜雪焕,明知她是在挑拨离间,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掌控了谈话的方向和节奏,被她牵引着所有的注意力,从玉久谈到梁王,再谈到贵胄的无情绝义,一点一点腐蚀着他心里那些风雨飘摇的坚持和信仰。

  就连蓝祈自己也不敢确信,如果玉无霜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另有他主,转而重点进攻,他还能不能守住本心,会不会彻底沦为她的“孩子”。

  听说了玉久的惨剧,想起了她最后那空洞的眼神,他是真的产生了兔死狐悲的共感,真的对夜雪焕产生了怀疑,真的感受到了心灰意冷。

  并非是玉无霜的话语有多么无可反驳,而是她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发自内心的叹惋和悲戚,让人无法克制地沉浸其中。

  如果不是她摆出了那把皇陵钥匙,如果不是想起了自己多年的任务和使命,蓝祈可能就真的要随波逐流、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何其可怕的女人。

  他不敢再和玉无霜多做纠缠, 轻吐了一口气,重复道:“请玉大人给我。”

  玉无霜单手支颔,轻声笑道:“你的主子野心果然大得很。”

  蓝祈沉默以对。

  “你想要,我可以给你。”玉无霜柔声说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你主子要你取的这件东西关乎到天下存亡,莫说是你,就算是你的三殿下也承担不起……你还要么?”

  “我要。”蓝祈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我的使命,一日不完成,我一日都不会得到解脱。如果玉大人真的疼我,真的当我是你的孩子……就请玉大人成全我。”

  玉无霜深深地凝视着他,眼中竟似充满了爱怜之色,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带着些怀念和感慨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神情,就连说出来的话,都和玉久当初求我成全她和梁王时一模一样。”

  “玉久是个好孩子,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你也是个好孩子,心中一直都有自己的坚持。”

  “可就是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才会一条路走到黑,只认着自己的死理,非要撞得遍体鳞伤,谁劝也不肯回头。”

  “我很喜欢你们这样的孩子,可有时候……也真的很心疼。”

  蓝祈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站了起来,忍无可忍地低吼:“玉大人若是想要阻止,怎么可能没有手段?你放任玉久与梁王暗通款曲,分明是想让她入主后宫,好巩固你玉氏的地位,彻底侵占颐国!”

  玉无霜见他终于情绪崩溃,脸上笑意更浓,扫了一眼他腰间剧烈晃动的香球,缓声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放任玉久追求心中所爱?是不是连你自己也认为,皇权贵胄给不起真情?”

  “我……”

  蓝祈哑口无言,想要辩驳,却突然觉得心中一片迷茫,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喃喃道:“殿下……殿下他不一样的……”

  “我也很愿意相信他不一样。”玉无霜微笑道,“他如今如日中天,所以才有闲情逸致来疼爱你。可如果有朝一日你的身份暴露,威胁到了他的地位,谁又知道他是不是不一样呢?”

  “你看,你不过跟在三皇子身边半年,思维方式就已经充满了阴谋论,觉得我是在拿玉久的幸福换取玉氏的地位。”

  她的声音越发轻缓柔和,像是要安抚他的情绪,却又看似不经意地挑起了更深层次的恐惧,“可若是玉久和梁王真心相爱,就算我想她入主后宫,也不算是害了她,不是么?连你自己都开始不相信,连你自己都开始觉得权势和真情不可得兼,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

  蓝祈颓然退后两步,默默摇了摇头。明知不能再听她说下去,不能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可那些话语已经如同锋利的铁钉,牢牢楔进了他的心里。

  他很想反驳,很想坚定不移地说他相信夜雪焕,可如今他会一个人躲在这里,就是最无法反驳的事实。他是真的动摇了,那么多年的喜欢似乎都在一夕之间成了虚伪的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甚至觉得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相信过,不过是些无聊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在作祟罢了。强烈的无助感和自我厌弃铺天盖地一般袭来,痛得他几乎要窒息。

  “玉大人……你究竟想要我怎样?”他强行定了定神,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你把皇陵钥匙给我……究竟希望我怎么做?”

  “刘家想要起事,就必须依靠皇陵内的资源,而玉氏不想刘家真的坐大,自然不能交出钥匙。”

  玉无霜也站了起来,微笑着朝他走了两步,蓝祈忍不住又退了两步,后背已经抵在了门上。

  “那群老东西倒是自信,可等我一死,还有谁能守住这把钥匙?”玉无霜摇了摇头,笑得颇有些无奈和嘲讽,“醒祖既然留下了钥匙,便是不介意后人去开其陵寝。横竖是要被开的,至少我可以选择让谁去开。玉氏已经彻底走入末路,但也不能白便宜了刘家。不如给了你,做一个换得宠爱的筹码也好。”

  她从案面上拾起墨玉钥匙,慢慢走到蓝祈面前,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到他掌心里。古朴精致的钥匙上雕刻着象征凤氏皇族的翔凤印记,浓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分明是一直以来都想要得到的东西,然而等真正握在了手中,蓝祈却莫名觉得一阵恍惚,没有半点喜悦感和成就感,反而有一种看不到前路、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机关阵图还记在他脑中,如今机关钥匙也在他手里,夜雪焕要靠他来打开皇陵,留下他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可不知为何,心里竟会如此空虚和落寞。

  玉无霜又取下腰间的白玉小牌,一并递给了他,“如今天下四方之中,幸存的潜隐尚有七十余众,凭睛首玉牌可任意调遣,我也交于你。”

  蓝祈木然地伸手接过。

  “你想要皇陵的另一把钥匙,我也可以给你。”玉无霜看着他,“只是要不要把这把钥匙也交给你的三殿下,要不要打开那最后一道锁,由你自己决定。”

  她将双手伸向自己腰间,开始一道道解开那层层裹紧的纱布。

  那大概是蓝祈这二十年的人生里最可怕的噩梦。

  纱布解开的瞬间,一股浓郁到刺鼻的腐臭气味扩散开来;玉无霜腹间的伤口足有十来寸长,真真正正的开膛破肚,里头红红白白的肚肠子清晰可见,甚至已经腐烂发黑,相互粘连在一起,分辨不出具体的脏器,看上去就像是全部掉出来、又被胡乱塞了回去一样,其恶心程度简直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她根本已经是一具活尸,身体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却居然还能像常人一样行动交谈,能像她曾经那样蛊惑人心。

  蓝祈看着她一脸淡然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腹内,在那团烂肉中掏来掏去,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可却偏偏像是被定了身一般,挪不动脚步,甚至都移不开视线,死死地盯着她从不知道哪个脏腑里掏出了一枚黄豆大小的吊坠,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萎缩的肉屑,甚至都看不出形状,挂绳也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被她用一根手指勾着,晃晃悠悠地递了过来。

  “我原本是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地狱里的,但既然小蓝你找我要,我便给你。”

  玉无霜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仿佛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有多么狰狞可怖,也不觉得她手里的吊坠有多么肮脏血腥。蓝祈浑身上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下,这才强行镇定了一些,慢慢伸手,让玉无霜把吊坠放在了他掌心里。

  然后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拉开房门,冲进院子里,趴在井户旁边呕吐了起来。这几日饮食清淡,呕了几口清水之后,胃里依旧难受,喉头满是酸苦的味道,却也再吐不出什么。那只小黑猫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在他腿边来回蹭着,似乎是想要给他一点安慰。

  蓝祈伸手把它向外推了推,“乖,别待在这儿。”

  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夜雪焕又何尝不是总和他说“乖”,当他是只乖巧的小猫儿。

  猫当然听不懂人话,反而把脑袋凑到了他手上,完全不分场合地撒起了娇。蓝祈看着它,似乎也稍稍平静了些,扯掉浸透了血污的挂绳,打了水反反复复地清洗那枚吊坠。

  玉无霜倚在门边,慢条斯理地将纱布缠回腰间,一圈又一圈,掩盖住她早已不是个活人的事实。

  谁也没再说话,直至夜色深重。吊坠早已洗得干干净净,恢复了原来的灿金色,这才看清是一只小凤凰,首尾都雕刻在圆溜溜的金珠上,唯有两侧延伸开两羽小翅膀,整体造型还有些滑稽可爱,又似乎有种别样的威严。

  他将墨玉钥匙和吊坠都仔细地收好,心口却还在扑扑直跳,根本不敢回想方才的一切。

  玉无霜道:“三皇子今晚应该回来了,你不去见他么?”

  蓝祈木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没作声,也没有动作。

  “去吧。”玉无霜微笑着,温柔得仿佛是一个母亲在鼓励自己的孩子勇敢迈步,“去见他,把钥匙给他,他必会留下你的。”

  蓝祈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那玉大人你呢?”

  “我不过等死罢了。”玉无霜笑道,“如今我身上什么负担都没了,死在哪里都一样,索性就留在这里好了,也不想动了。”

  “真可惜,你这样的好孩子,却不是我第一个发掘的。”她转身走回房里,缓缓将房门关上,“……永别了,小蓝。”

  蓝祈在院中驻足半晌,转身出了院门。小黑猫以为他只是像平常一样,过不多久就会回来,只乖乖地坐着,歪着脑袋盯着他。

  看着它无辜的模样,他心中也实在不舍,于是招了招手,小东西就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蓝祈将它塞进自己衣衫前襟里,关紧院门,然后取下腰间的香球,拧开成两半,将上半部分挂在了院门上。

  …………

  童玄大半夜听到传召,连衣衫都顾不得穿戴齐整,披了件外衣就匆匆赶去。

  夜雪焕在房内来回踱步,整个人烦躁异常;一见童玄,立时就迎了上去,往他手里丢了样东西。童玄打眼一看,是半枚暗银香球,许是被夜雪焕在手心里捏了很久,下面的红穗子都被汗水洇湿了。

  “去找。”夜雪焕的嗓子哑得厉害,“让所有玄蜂都出去找!”

  看这香球上的雕花,倒似乎的确是蓝祈的随身之物,残留的气味也是文洛给他配的药香;但夜雪焕当初也不过是随便让人买了一个,并不贵重,也无特殊之处,若真有人别有用心,要仿造也很容易。童玄觉得夜雪焕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眼睛都是通红的,心中暗暗叹息,轻声道:“玄蜂已经找了十余日……”

  “我让你去找这另外半枚香球!”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愣;童玄跟随夜雪焕多年,还从来没被这般歇斯底里地呵斥过。夜雪焕也自觉失态,轻吐了一口气,屈指敲了敲自己发疼的眉心,低声说道:“是玉无霜。蓝儿定是见到她了。”

  童玄心中蓦地一紧,虽不知夜雪焕是如何做出的判断,但若真是如此,事态便可谓极其严峻。

  “玉无霜既已现身,刘家必会有所动作。”夜雪焕喃喃摇头,“蓝儿会有危险,务必要在刘冉察觉之前找到他。”

  童玄道:“可是如此深夜,动静太大,反而打草惊蛇。”

  “……那就小心点找。”

  夜雪焕也已经冷静了些,倾身在案边坐定,扶着额头思忖片刻,吩咐道:“他既然敢给我如此明显的提示,必然不会在人多显眼之处。让玄蜂重点搜寻深巷民居,特别是弃置不用的。”

  童玄应了,出去召集了玄蜂侍卫,做下吩咐,又回来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想要做些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夜雪焕手里握着那半枚香球,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好半晌,突然问道:“路遥可有和你闹过这么大脾气?”

  童玄越发觉得他不对劲,犹豫着答道:“阿遥并非是这般较真的性子。”

  夜雪焕心中更加不是滋味,涩声道:“路遥虽无理取闹了些,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蓝儿在我身边这么久,却根本就没有真正安心过。和他承诺了一辈子他不信,随便说了句气话,他却居然当了真。小白眼狼,我倒还说不得他了。”

  说的倒像是怪罪,语气里却满是自责。童玄更加不知说什么好了,没想到自家主子也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只能劝道:“殿下也不要太担心了,至少蓝公子还在云水关内,也许是真的有什么情况,无法现身相见,这会儿说不定还在等着殿下去找他呢。蓝公子机敏,不会出事的。”

  夜雪焕扯了扯嘴角,算是勉强接受了他这蹩脚的安慰。两人相对无言,直到天色初白,终于有了消息,说是发现了那另外半枚香球,但院内情况不明,不敢贸然探查,只能等候定夺。夜雪焕二话不说,领着童玄就出了门。

  他此次总共只带了五十玄蜂侍卫,先前就全部派了出去,此时已经陆续聚集,暗中把这不起眼的小院团团围住。

  院门上就挂着那另外半只香球,夜雪焕上前取了下来,将两半合在一起,紧紧握在手中,推门走进院内。院子里飘荡着一股奇异的气味,虽然极浅极淡,但他在战场上多年,对这种味道太过熟悉,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那是尸体溃烂之后才会有的腐臭味。

  还未有所动作,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跟进来的玄蜂侍卫全部拔剑出鞘,锵然之音充斥着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一时间杀气凛然。夜雪焕抬手制止,仔细打量面前的女人,从她温婉的面容到腹间的纱布,再越过她看到空落的房内,眼神微冷。

  “久仰三殿下大名。”玉无霜轻笑,“小蓝心中果然向着你,我不过和他说了一句会留在这里,他就把你引来了。”

  她是前朝皇室的嫡系后裔,虽然已经穷途末路,却依然把自己放在与夜雪焕对等的地位上,不屑用敬语,直接以“你”相称。

  夜雪焕也不在意这些小细节,冷声问道:“他人呢?”

  玉无霜的目光在他手心里的香球上扫了扫,柔声道:“殿下不用担心。他身怀契蛊,离不得你身边,总会回去的。比起这个……殿下不想知道刘家与云雀、与颐国合作的具体内容么?”

  夜雪焕心头一突,蹙眉道:“你先说契蛊之事。”

  玉无霜似乎有些意外,摇头笑道:“一个男宠,还能比家国大事更重要?”

  “男宠”二字显然刺痛了夜雪焕,眉梢高高地扬了起来,“孰轻孰重,是由我定,不是你。”

  玉无霜道:“若这两件事,我只能告知一件呢?”

  夜雪焕冷笑道:“我惯常不喜做选择,更不喜旁人逼我做选择。你识相就一件一件地说,若非要作态拿乔,就干脆一件也别说。横竖皇陵钥匙已在我手上,你已毫无价值可言,不若转手送给刘家,让你和刘霆好好谈谈去。”

  玉无霜莞尔失笑,“真不愧是三殿下,无怪小蓝对你这般死心塌地。”

  她退后两步,让开一个身位,“请殿下进来谈。”

  “你的目的呢?”夜雪焕没动,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她的脸,似乎想从那笑容之下看出些蛛丝马迹,“听你的意思,倒似乎是故意诱蓝儿引我过来的。”

  “殿下果真明察。”玉无霜笑道,“但殿下不必多虑,我的目的很简单。刘家千方百计要杀我,我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好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么?”

  夜雪焕依旧不为所动:“你若想要与我相谈,没必要绕这么大弯子。”

  “殿下的疑心真够重的。”玉无霜看着他,似乎越来越饶有兴致,“同样的事,我也与小蓝解释过。无论如何,他到底是我一手养育栽培,我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想看看他是否托付了良人。若在红颜枯骨的药效消失之前,殿下还是一如之前那般对他好,我也只能姑且相信你是个长情之人,自会出来相见。只是现如今……”

  夜雪焕心知蓝祈多半已经受了她的挑拨,眼中杀机顿现,咬牙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能和他说什么呢?”玉无霜怡然不惧,依旧是一脸如沐春风的微笑,“不过劝他好自为之罢了。他甘愿作茧自缚,把性命都绑在你身上,一辈子离不得你身边;我当然只能将皇陵钥匙给他,让他转交给你,希望你能看在他此次功劳的份上,哪怕不复宠爱,也莫要弃他不顾,让他生不如死。”

  她这话说得倒像是一心向着蓝祈,事实上却句句暗指夜雪焕薄情寡义、始乱终弃;若她当真也是这般灌输给蓝祈,若蓝祈当真信了她,该要难过成什么样?

  她就是挑着这个时机出现的。潜伏许久,就为了等蓝祈和夜雪焕之间出现裂缝。她也许会如同自己所言,终究会把皇陵钥匙交出来,会把刘家与云雀的合作和盘托出,但那不过是她对刘家的报复,为此不惜以自己祖先的皇陵为代价。她嘴上说着心疼蓝祈,心里却不可能不恨他——她是世上最擅长蛊惑人心的人,却被蓝祈欺瞒了整整十四年。

  如果到了红颜枯骨的药效结束,蓝祈与夜雪焕依旧亲密如初,她也无可奈何;但一旦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她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若是换在往常,夜雪焕大概又会气恼蓝祈轻易听信谗言、轻易产生动摇,但这一次却是他的错。是他亲手在蓝祈心上划了一道口子,才给了玉无霜可乘之机。他甚至不知道玉无霜这一剂毒下得有多猛、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才让蓝祈分明都潜入帅府给他送了东西,却不愿与他相见。

  昨晚的梦境根本就不是梦境,蓝祈是真的出现过,真的吻过他,真的把眼泪落在了他脸上,可笑他居然会因为那一点酒而昏睡不醒,任由着蓝祈又再次消失不见。

  他浑身发冷,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道:“何谓生不如死?”

  玉无霜难得收敛了笑意,脸上满是哀戚之色,叹道:“……就像玉久那样。”

  那一瞬间,一整个院子的玄蜂侍卫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夜雪焕脑中一片混乱,恍然想起在婺州城时,处理过玉久之后,蓝祈问过他的那个问题。他反问过蓝祈,会不会变成玉久那样,蓝祈回答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就不在他自己身上。

  “……你说清楚。”

  夜雪焕攥紧了手心里的香球,声音里都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玉无霜依旧淡然,又往屋内退了几步,显然是邀他进屋。夜雪焕毫不犹豫地向内走去,一群侍卫连忙跟上。

  玉无霜微笑道:“屋内狭窄,容不下这么多人。”

  夜雪焕知她言下之意,也知事涉国祚,不宜让太多人听,便只带了童玄一人,命其余玄蜂将这处小院看守妥当。

  此时早该是一日中最好的时候,天色却依旧晦暗阴沉。低飞的蜻蜓绕着井口不住打转,闷热潮湿的空气让站在院内的侍卫都止不住地流汗。

  看起来,又即将有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