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丑妻难追>第69章 绝境生情2

  山道陡峭, 夜冷露重。天上繁星明灿,夜空倒是深秋的高阔澄澈。

  她一路攀着老树枯枝朝山下走,脚下艰涩,心里头也渐渐不安疑惑起来。

  二刻前, 她见段征被几个神色凝重的将领请去, 外头又喧嚣正起, 连犹豫都不曾,翻身而起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军服套在身上。

  此时隐隐瞧见山下人家灯火, 倒是愈发觉着出来的太容易了些。

  心口砰砰乱跳着,脚下步子也有些乱起来。

  不过同前两回到底不一样,她已经知道,段征再不会舍得对自己下狠手了。

  人的言辞固然善变,可那日提到她躺在冰湖旁的身子时, 他的神色骗不了人。

  那般绝望伤痛的眼眸, 她平生从未见过。

  或者说, 在那夜之前,她从未想过, 一个人会有这样叫人不忍卒睹的眼神, 竟然还是他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的。

  星辉月芒为一片密林遮蔽了, 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脚下一个踏空, 曳住一丛荆棘喘息。

  指尖刺痛传来, 霎时叫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那双眼睛, 侵略戏虐的、悲痛赤红的、还有言笑晏晏的, 比阳春三月枝头的嫩芽更多几分春色明艳。

  他说,他喜欢她。

  她差点害的他被安上谋逆的重罪, 可他却用那样认真温柔的眼睛告诉她, 他喜欢她, 从前不懂,错待了她。

  似是不惧痛一般,赵冉冉下意识地捏紧了荆棘,仰头望了眼被遮蔽到漆黑的夜空。

  她忽然想着了一种可能。

  到头来,在这世上,或许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令她惧怕厌倦的人,会对她动真情了。

  何其无奈讽刺。

  年岁尚小之时,她就因半面胎痕受尽世人冷眼,便一直希冀着将来能凭着自己的才学,从寒门士人中择一个懂她敬她的人。那人该是个满腹经纶,同她一样聪慧良善之人。

  她不求同他富贵荣耀,但求相伴白头,朝朝暮暮。

  直到后来遇上了表兄……

  四周山道上黑漆漆的一片寂然,而远处是山下人家依稀明灭的灯火,高悬的一颗心松了些,她甚至苦笑着自语了句:

  “再不来的话,我可要就下山了。”

  不过是从掌间拔了几根刺的功夫,赵冉冉便将过去的不安荒凉尽皆暂放了。

  即便这世上再无一人真心待她,她也能自己善待自己。

  正要起身迈步时,身后密林中突然响起一个男子半醉的声音,惊得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足下生根一般僵立住。

  “本侯还想着是哪个伙房新来的小子,却不知木兰是女郎啊,着实扫兴。”

  待他一句未说完,赵冉冉便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跑时,下一刻耳旁只听的衣衫翻飞的响动,头上扣住发髻的军帽就被人扯落,头皮传来些微痛楚,惊骇间,她回头同那人视线相撞。

  墨发如瀑四散垂落,盖过两肩又绸缎一样堪堪盖过腰臀。

  “平昌侯恕罪!”因方才见识过此人狠辣,她连忙开口请罪。

  尉迟锦目力颇好,借着林外些许星辉,此刻便将眼前女子的样貌看了个遍。

  “嘁!”不屑地嗤了记,他眯着眼赫然发难,一手扣住她下颌,丝毫没有收着力气地将人拉近了,再开口时带了怒意:“原来是个丑八怪啊,白白浪费本侯时辰!”

  随着他手上力气渐重,赵冉冉本能得从他眼里看出了杀意,她瞳孔骤缩了下,瑟缩着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飞速斟酌着措辞,未及开口时,双眼中便习惯性地染上哀求水色。

  尉迟锦哼笑着一挑眉,忽而又觉出了些兴味来。

  他一手制住身前女子,另一只手则轻佻地朝那半面浅褐上摩挲。

  “女子本就生来力弱无用,偏还生了这么张令人恶心想吐的脸,我若是你,倒不如早早悬梁吊死了事,免得将来一辈子嫁不出去……”

  说到‘嫁不出去’,他忽然顿住,想起了数年前在京城的一些往事。

  凑近了去瞧,这眉目轮廓,尤其是眉梢那一点标志性的殷红血痣。

  细细端详了片刻,他面上慢慢浮现起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赵尚书家的嫡小姐?”从她面上得到答案后,尉迟锦唇边不由得漾开些压抑嘲讽的笑,他状似亲昵地将手掌穿过那厚重青丝,潮热的酒气呼到她面上,幽幽问了句:“冀东曹知州家,不知赵大小姐可还记得?”

  “什么?”茫然的神色才稍露,发间就传来一阵刺痛,她被迫着仰首,鼻尖撞在男人侧脸上。

  “家母可是曾把你夸得天上地下都没有,大小姐不是过目不忘吗,这才五年,就不记得被你拒亲的曹家庶子了么?”

  在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拒亲’二字时,赵冉冉就从昏昧琐碎的过往里将五年前的事想了起来。

  五年前,正是表兄进士落第那年。赵尚书便私下遣人授意与京中几户人家合一合八字,却不知桂氏为了她的嫁妆,暗中屡次破坏。再后来,就特意只放了些地方官的子弟八字过来。

  彼时尉迟锦只是曹知州家的庶出次子,除了剑术好些,连举人都未考中。桂氏撺掇着曹家来提亲,又刻意拿些丧气话去激赵尚书,最后曹三公子入了尚书府拜谒,只被赵同甫冷言冷语几句,最终潦草打发了回去。

  五年前,曹家是仕途差不多到头的地方官,而赵尚书乃当世大儒,不仅门生故吏遍天下,政途上亦是一派光明,对赵家来说,纵是嫡女面貌有陋,就是送入庵堂,也绝不会自毁门楣去屈就些没前程的寒门子弟。

  时移事迁,谁又能料到,后来乾坤颠覆,曹家一个小妾的母族突然飞黄腾达,而曹家庶出的三公子,也摇身一变,从母姓尉迟,一无功业,却能封侯赐地。

  “曹…尉迟大人,你我两家也算不上仇怨,婚事皆由父母做主,只当是我福薄配不上大人。”

  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尉迟锦依旧没有放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不住打量眼前女子,笑意全无,似乎是在思量什么陈年往事。

  片刻后,酒气上涌,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染上邪气,他松了她的头发,转而一下扣上她后颈。

  “听说京城被攻破的那一日,你被人掳走,还做过营伎?”他将手掌放轻了些力道,在她项后摩挲试探,“倒是该换换新口味了,赵大小姐,你若肯好生伺候两回,本侯念旧,许是能救你出火窟给你几口安稳饭吃。”

  “我今日自要下山谋出路。”她反手慌乱地要去挥开他,强自镇定:“侯爷将来是要位极人臣的,我一小民如何…啊!”

  后腰被狠狠抱住的一霎,林子里悉索响动,三名佩刀死士从树上跃下,朝尉迟锦一抱拳,为首一人毫不畏惧地上前两步。

  “给将军添麻烦了,姑娘出来散散心,王爷嘱托我等跟随看护,正要差点跟丢了,好在叫将军遇上了。”

  那人现身之时,赵冉冉和尉迟锦就同时变了脸色。

  她垂首自嘲地苦笑了下,两害相权,正要朝那三个死士过去时,后腰处蓦得被扣紧到发疼。

  尉迟锦捏指作哨,一声短促清亮的哨音过后,几个内侍便背着□□疾步奔入林中,他们面白无须的漂亮脸蛋上,此时沉得看不出一丝表情,一言不发地就将□□上弦对准了那三个死士。

  赶在刀剑出鞘前,尉迟锦抬指捏在了赵冉冉喉间:“本侯同赵大小姐是故旧,回去告诉你们将军,这人我要了!”

  、

  被丢进一处偏帐时,外头叫嚣喧闹正是最纷杂之际。

  在这处偏帐里,赵冉冉见着了三个伙头军打扮的少年,皆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每一个都是骨肉匀亭眉目清秀,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得晚,连个头都只才只与她一般高。

  她曾听那南洋的老秀才讲起过闽地有契兄弟之风,可万没想到,世上竟还有人专挑这样未长成的少年以享私欲的。

  一时间,对尉迟锦的惧意便又转作了不屑。

  当尉迟锦从那三个少年里选了一个后,才有随军的两个中年妇人跟着内侍进帐,他说了句:“查验下她的身子。”

  便有一道熟稔至极的声音自帐外响了起来:

  “平昌侯歇了么,段某特来拜谒!”

  还不待帐内几人应答,说着拜谒的某人便一脚踢开了偏帐薄软粗陋的木门。

  木门颇重地来回在毡房一侧撞了数次,倒是出乎意料地还挂在转轴上。当那道灼热视线撇向她时,赵冉冉如遭芒刺,没来由的甚至起了些心虚来,遂同他错开了视线。

  两个男人对峙了片刻,外头闹腾的厉害,帐内气氛压抑,未及走开的那几个少年妇人皆是伙房的人,知道自己的性命在这些贵人面前没比草芥重要多少,此刻走也不是也不敢行礼,唯恐引了贵人怒气,要牵连遭殃。

  直到一个妇人实在忍不得鼻尖的痒意,不慎重重打了个喷嚏出来。

  尉迟锦手里正转着一只酒杯,忽然不快地‘啧’了声,而后想也不想地抬手就朝那妇人砸去。

  ‘镗’得一声玉杯撞碎在刀身上,段征收回尚有些震颤的长刀,终于沉声出言道:“本王同平昌侯商议些事,你们还不快退下。”

  看着那几个不相干的人如获大赦鹌鹑一样朝外头小跑着离去,尉迟锦‘呵呵’怪笑了两记,他上下打量了遍对面握刀之人,忽而提过桌案上的酒壶,朝前扬了扬:

  “段将军用兵如神乃当世第一等的豪杰,鄙人素来仰慕,早已有亲近结交之心了。”他从柜上又另取了两只玉杯,一面斟酒一面又上挑了眼睛笑看过去,“来,先满饮此杯!”

  “我不饮酒,军中人都知道。”段征面无表情,直入正题,“段某来带她回去。”

  “哦,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夫人。”

  “哈,王爷好像只娶了安和郡主一人。”

  “平昌侯还是趁我尚在的时候多认识几个属将,旁的闲事多管无意!”

  争锋相对的一番话后,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同时安静了下来。

  尉迟锦的生母曹氏与天子陈璟生母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而段征又毕竟是与天子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在陈璟收拾了不听话的浙东士绅后,其实暗中已然同段征达成了默契,要将南边的军权也切实收回自己手里。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尉迟锦没有军功,而段征务求功成身退。

  是以,他两个心知肚明,原不该是仇敌。

  然而尉迟锦此人,毛病实多,除了在剑术暗器上颇有些造诣,平日里喜怒无常甚至醉后曾以杀人为乐。此刻他酒气上涌,一则对赵家有些泄私愤的打算,更兼想着赵冉冉是俞家唯一的嫡系后人,倘或能得了俞家的祖产,说不定皇兄便不会时常要在他耳旁唠叨了。

  这么想着,尉迟锦转头朝内侍看了眼,那人端过酒盏才要靠近赵冉冉,眼前寒芒一闪,便被一把长刀拦住了去路。

  尉迟锦也不恼,反倒笑呵呵地朝赵冉冉拱了拱手:“段将军是陛下赐婚,如今郡主失踪,若是这档口停妻再娶,恐犯天怒。我看方才赵大小姐也不像是散心的模样,实不相瞒,尉迟锦这些年都一直未娶,你若首肯……”

  “平昌侯不是好男风,况且……她已有了身孕。”段征心中隐怒,几步过去一把揽在女子腰间,话音里已明显有了不耐。

  未料尉迟锦只是微一怔愣,很快咬牙恢复笑意:“孩子生下来打掉都可以,她先前分明是要偷跑弃你!赵大小姐若是愿意,本侯带你回京,对了,回京之前,咱们去趟邬埕,该先叩拜下俞家先祖。”

  这话已然是说的有些失身份了,听的段征心头一阵火起,正要发作,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腕上。

  “多谢侯爷厚爱了。”先前受了些寒气,赵冉冉低咳了下,迈步走到段征身前,一双眼里古井无波,言辞恳切:“听闻平昌侯剑术超群,想来也该是个爽利人,不是那等爱计较的寻常人。赵冉冉自问不堪良配,只是赵家从前也确是有所得罪……这样,若邬埕祖业还在,您便遣人去一趟,除了俞家老宅,旁的我都与您赔罪了。”

  一席话便将深处缘故挑明了。

  尉迟锦收起错愕,转而朗然大笑起来,笑完了,他饶有趣味地看了眼赵冉冉的肚子:“可惜了,本侯现在反倒不想要俞家的东西了,我母亲下月在宫中做寿,若是走海路坐船将你送去,或许还赶得及。”

  他偷眼看了看段征骤变的神色,提着酒壶一面走一面仰头饮尽,当他走到墙侧挂着的宝剑旁,对面人果然发难,两步之内提刀猱身逼近劈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