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冉冉再次醒来时, 已是晨光熹微,她困累万分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睡在了蘩楼二层的暖阁里。
屋中地龙融暖,香炉里似是燃着安神香, 透过窗缝吹进一丝清寒晨风。
天光还没有亮透, 除了几串清脆的鸟鸣外, 四下里都静悄悄的。
她撑着床沿想要起来时,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袭来, 让她瞬间醒透,昨日黄昏时那贴面交颈,情动细语的场面,尽数生动鲜活地在眼前炸开。
她睁大了眼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唇角不住颤动着, 恍若连回忆都变得艰涩疯狂起来。
她竟然…同他…就这么成了事。
好一阵后, 她缓过心神竭力将那些残影挥去,忍着酸痛艰难地行到八仙桌旁, 唇畔发白干裂, 她抬手执壶一口气饮下了半壶冷水。
放下茶壶后, 她右侧眼皮突然毫无预兆地乱跳起来。
四下无人, 并不见段征的身影。看天色才卯初的样子, 这处是他常歇的地方, 这个时辰难道就去府衙了?
还有阿娘, 可曾如约见到了稷弟,寻不着她, 也不知是何时回的府。
心中一团乱麻, 觉是再也睡不成了, 她索性想要下楼去寻戚氏,至少先把稷弟的安排听一听。
每行一步,周身的酸痛都在提醒着她昨日的荒唐,只是走到木梯口的短短几十步,她都是强忍着扶墙而行。
“从今往后,我会待你好……三书六礼,问名纳采,以后我自补上……”
站在木梯口,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又响起了这些零碎荒唐的承诺。她一时心口也跟着眼皮跳动起来,瓷白左颊上浮起可疑红晕。
男人情动时的眉眼摄人心魄,那些搜肠刮肚的温存话言犹在耳,她连忙晃晃脑袋,再不顾身上的伤处,快步就朝楼下行去。
才跨出内院的门,就遇上了嘴里叼着馒头的霍小蓉。
不等赵冉冉开口,她就两口吞下热腾腾的馒头,摸一把练剑后的热汗,鼓着嘴半是促狭半是天真道:“嘿,我今儿四更就起来练剑,可瞧见了,大当家的抱姐姐回来,外头裹着他自个儿的斗篷,姐姐单穿了双短靴,像是罗袜都未穿呢…”
说着话时,但见赵冉冉身子一摇,左颊边半红半白的,瞧着又是尴尬又是可怜的模样,霍小蓉忙上前将她扶住,她一边嚼着嘴里堵着的馒头块,一边觑着眼上下扫了她一圈。
“小厨房我热着红豆粥,姐姐快先坐坐。”霍小蓉年纪虽小,平日里也总是一派天真,只是山匪里长大,有些事还是比普通女儿家听闻的多一些。
她将人扶进小厨房,恰好灶火刚熄,随即舀了两碗熬的浓稠的红豆,朝其中一碗里又添了两大勺红糖,而后就将拌了红糖的那一碗端到了赵冉冉跟前。
气力正是消弭殆尽的时候,赵冉冉端起瓷碗,吹凉半勺咽下时,才觉出原来昨夜脱力饿过了头,此刻手足都有些微微发颤。
“小蓉,我阿娘几时回来的?”
“差点忘了,四更天你回来后,薛伯伯说伯母还未回来,急匆匆地就去央了李管事出府去了呢。”
听了这话,赵冉冉脸上忧色渐浓,右眼跳的更厉害了些:“那他…王爷呢?薛伯伯没遇着他么?”
“嗐,他才进的屋,骆校尉遣人来,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就将人给拉走了。”冬日里粥凉的快,霍小蓉一口吞了半碗,察她神色不佳,皱起眉愤声问了句:“小冉姐姐,可是大当家的不要脸,那什么…欺负了你!?”
被她这直白的问话唬了一跳,赵冉冉赶忙摇头,知道同她说不明白,缓过神后,她垂眸加快了吃粥的速度,心事重重地想着等一会儿霍嬷嬷醒了,她得让人去寻戚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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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莫慌,我已遣了二十余人阖城去寻了,倘或今晚上还没消息,待王爷回来,便可令官府的人一同去寻……”
从霍嬷嬷嘴里,赵冉冉知道了段征夤夜离开的因由。她捧着杯热茶在东厢门前等着戚氏夫妇回来,一面便将那朝堂砥事想了一番。
先前段征同她讲过,他同闽地封了河东王的白松从来就是死敌,然如今家国当前,黎民亦乱久贫苦,双方皆是一面练兵布陈,私下里却都欲在今岁暂息。
如今好不容易和谈做成了,且那白松已应了上缴十万件兵器出来,可以说,算得上是一桩颇足称道的功业了。
怎么会在此时,那崔克俭联络几家士族大姓,一纸诉状递去御前,痛陈他镇南王结党营私,随意侵吞官员田产呢?
而今江南辖地渐渐恢复生息,而他又圣眷正隆,崔大人即便嗜财若命,此时上奏,岂不是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得不偿失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实在是不大懂,依崔克俭那样的老谋深算,如何会于这档口如此行事?
朝野中事,她到底都是从纸面得来,是以这一整日,她心神不宁的,一边等霍嬷嬷寻人的消息,一边也盼着他回来说话。
只是,一直到金乌西沉,蘩楼里依然静谧一片,两边都没有着落。
弹劾之事倒可缓缓,然而戚氏如今还未有消息,赵冉冉再也坐不住了,随手披上那件浅藕色大氅,拖着酸软的步子就朝院外疾步而去。
或许是霍嬷嬷真个将人都派了出去,她一路行至行宫巍峨的门前,才恰巧遇见从外头送礼回来的秋纹,后者见她脸色不好又似要出门的模样,即刻将手上的一块绢绸交与身后的小丫头,上前扶了她就对守门的侍从喊道:
“没瞧见姑娘要出门子?还不等等关门。”
秋纹素来在下人面前有些体面,然而她这一句娇斥过了,那纵九横七的朱红大门依然重重合上了。
“上头的令,赵姑娘也是知道的,还请恕罪。”
这是半月前段征许她出府时定下的规矩,为防她再次逃走,她同戚氏夫妇三人,必须始终留下一人。赵冉冉知道这个,她亦知道此时同守门的侍卫纠缠无用,遂一脸凝重怔然地拉着秋纹回了头。
天幕彻底暗下来,秋纹心思敏锐,看出她身子有异并不说破只是好生扶着,两个一边走时,一边说些闲话。
赵冉冉只觉右眼皮跳得愈发快起来,她用力揉了下眼角,转头瞧见小丫头手上抱着的两匹苏绣时,随口问了句:“年关就到了,买这么薄的衣料,是留着开春制衣吧?”
秋纹一笑,扶着她跨上挂着宫灯的抄手游廊,一时找着了话头,连珠儿炮似的就将今日上头交待的事儿说了。
“…那桂大将军实在喜欢王爷送去的珍宝,这不非要留着李管事与骆校尉用膳,我们这些作奴婢的也一并沾了光,正巧桂将军的姐姐在府上,随手竟赏了咱们这苏绣一人一匹呢……”
这一处抄手游廊横跨过一片溪水,曲折蔓回,走的慢时,足要行上半刻才到的了尽头,秋纹后头的话她都没有多听,脑子里渐渐萌生了一种有些荒唐的猜测。
什么时候,段征竟同桂家交好了?这一层关系,又存在了多久,总不至于……
然而这些隐匿琐碎的猜想还没铺展,游廊后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纹和几个侍婢当先转头去看,有两个侍女比赵冉冉高一些,是以宫灯虽亮,奔走而来的两个仆从并没看清她。
秋纹眼尖认出了其中一人,拦住人就问他何事急躁。
“哎呦霍嫂子让咱寻人,人却从城南运河里捞了出来,泡了一日,脸上身上都肿的不成样子,惨呐!”
赵冉冉脑子里嗡得一声,跳了一日的右眼皮终于是停了下来,她一口气哽在喉间,不自知地晃着身子倒退几步,小腿撞着一块湖石,漆黑天幕倒转间,她甚至都不曾惊呼一声,便坠入了数九寒冬的溪水里。
顷刻间,冰冷刺骨的水流淹没她的五感。